你住进了令熊猫嫉妒的恒温山。树上的绿,草地的绿,伸手一攫就是你的。你的家乡什么都好,就是太缺绿色了,你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能拥有一棵树或一片草地。
你的饲养员,应该是个美女,负责喂熊猫的小胡子对着她吞了不少口水。可你觉得她并不好看,圆脸,黑眼珠,鹰钩鼻,按你们星球的审美来看,毫无可取。你不知怎的就爱与她过不去,她带你跑,你赖着不动;她让你剥香蕉,你一把扔到地上。她越慌,你就越有快感。
夜深人静,你对着星空眺望。可任凭你伸断了脖子,也望不到自己的家乡。那是一个遥远的星球,那里的科技,比地球要先进好几百年,那里的氧气,却稀薄得不够呼吸。你们一个个坐上飞碟逃生,你误进了黑洞,因祸得福来到了这个丰硕的星球,呼吸着充足的空气,吃着天然生长的果子,你们星球上最富有的人,也不曾这般奢侈。
可你心里,终究挂念家乡。确切地说,你是挂念她,你的初恋。飞碟起飞的那瞬间,你仿佛看见她金色的眼中有晶莹的东西闪烁。是泪珠?你摇摇头,不可能,你们星球上的人早已没了泪腺。再说,她不是选择了跟那个拥有七棵树的富豪一起了吗,怎会为你流泪?
你做噩梦了,梦见富豪的那七棵树枯萎了,梦见她也只好坐上飞碟逃生,不好,她也掉进了黑洞,她惊慌惊叫……
你吓醒了,一睁眼,却看到了一张女性的脸,真真切切。
你看着她,她也看着你。她摸摸你的头,轻轻说:别怕,我陪你。
你第一次觉得,她的圆脸十分可爱,她的黑眼珠很是淳朴。
她再带你跑时,你犹豫着跟在后面,连滚带爬;
她再让你剥香蕉时,你使着憨劲半捏半掰,黏糊糊沾了一手。
她没有笑,她本来就不太爱笑。她蹙着的眉毛中间,总埋着深深的忧伤。那忧伤有时也会从眉间迸出来,变成一两句诗,或是一两滴泪。
那天,她给你洗澡,把泡泡抹得你眼睛都睁不开时,她轻轻泣了一声,接着她好像念了两句诗,你没听明白。她叹口气,开始细细帮你冲洗,用毛巾温柔地抹千。你很局促,她洗的不过是你穿的一件贴身毛皮。
从那以后,她不时反复念着那两句诗,酸溜溜的,念着念着,忽然就哭了。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你终干知道她眉间藏着的秘密。
她说,她爱上了一个诗人,可那个诗人连自己都养不活。
她说,动物园的园长看上了她,拿工作威胁她,可她受不了他打着饱嗝剔着牙的模样,毫无诗意。
她问你,她该怎么办?
你问自己,我该怎么办?
你拥有好几棵树,还有一片草地,但这些在地球上毫无用处。你想到了自己的一身皮毛。那可是会自动根据温度调节皮毛厚度的高科技产品,肯定能卖不少钱。
你决定冒一次险。
你趁着夜色,偷偷溜出动物园。你脱下那身皮毛,换上了偷来的衣裳。可你实在选错了当铺,那老板当过侦察兵,一眼就看出你的不寻常。等你反应过来时,已被牢牢网住,抬进了研究所。
你成了阶下囚,成了研究的对象。你承受着皮肉的痛苦,心里一遍遍回忆着她的模样,一下金眼,一下黑眼,兴许是药物的作用,你已分不清她是哪个她。
几十年过去了,人们发明出了可自动长出毛皮的贴身衣物;
几百年过去了,人们的眼珠渐渐变成了金色;
再后来,空气越来越稀,逐渐流行起了朝天鼻。
唯有一个写诗的家族,世世代代都是保留着黑眼珠,鹰钩鼻。据说,他们的祖先是一个为爱不顾一切的勇敢女孩,跟诗人私奔到了一个孤岛。岛上的树很多,岛上的草很绿,岛上的猴子,跟你一样讨喜。
(本文发表于《天下》《河北小小说》)
来自天堂的留言
小茹托着腮帮子倚在阳台上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天边的红霞在她的瞳孔中慢慢渲染开,变淡,再变淡,然后就是黑漆漆一片了。自从昨天从妈妈的葬礼回来之后,小茹就一直是这样的,不说话,也不爱动,都说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她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也将是黑漆漆一片了。
参加葬礼的亲戚看着才上小学三年级的小茹,都十分不放心。
这个说:“小茹,你一定要坚强,妈妈在天堂看着你呢。”小茹不吭声,这种哄三岁孩子的话,她已经听太多了。
那个说:“茹茹,以后没有妈妈在,你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照顾爸爸。”茹茹扭头看了一眼衬衫皱巴巴、胡须乱糟糟的爸爸,还是不吭声。
送别妈妈的全程,小茹都没有哭,她的眼泪在妈妈生病期间已经流千了,那天以后,她很乖巧地把自己的生活调成了黑白模式。
黑白的模式是什么样的呢?在外人看来,确实是很乖巧的,她不哭,不闹,照常上学,放学,不去同学家里玩,不跟朋友打闹,不再拿起画笔画画,也不看最爱动画片,回到家自己乖乖做作业,然后就到阳台上去,静静地看太阳落下、彩霞消失。
这天,太阳早已落下,爸爸还没回来,小茹决定自己动手煮面吃。小茹以前是煮过面的,那时候妈妈就在旁边,一步步教她该怎么做。当她伸手过去揭锅盖时,妈妈的声调骤升:“小心!捏住黑色的把手,别碰别的地方!”这些小茹都还记得,可小茹已经太久没进过厨房了,太生疏,还是被烫了一下,立刻浮起红红一道痕。
小茹咬住嘴唇,茫然地左顾右盼,忽然发现,橱柜上夹着一张粉红色的纸,写着:
手烫到了应该立刻冲凉水。——妈妈
小茹赶紧打开水龙头冲,果然没那么疼了。水龙头的旁边,居然也贴着一张粉红色的纸条,写着:
药箱在第三个抽屉里,里边有烫伤药、创可贴。——妈妈
奇怪,妈妈怎么知道我会烫伤呢?难道妈妈真的在天堂看着我?茹茹这么想着,将信将疑地打开抽屉,果然看到了药箱。当她打开药箱,又看到了另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粉色纸条,上面写着:
亲爱的小茹,疼痛是成长的必经阶段,疼过后,你就长大了。——妈妈
小茹拿着纸条看了又看,没错,是妈妈的字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正疑惑着,电话响了,原来是同桌小丽,想邀请小茹到她家去玩。小茹一口拒绝了。挂了电话的小茹心里又添新的疑惑:这段时间她跟谁都不说话,小丽也懒得理她了,怎么今天会突然邀请她呢?小茹百思不得其解,想着想着,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里好像是爸爸回来了,又好像有人给她盖了被子。
第二天醒来时,小茹呵欠连连,匆忙洗漱完毕就拿起书包往外冲,刚一出门就撞见对门的刘奶奶在门口晨练,见了小茹热情地打招呼:“上学啦?记得把门锁好,别忘了买早餐吃!”小茹随口应了一声,心想,这刘奶奶真怪,不到楼下花园里晨练,非要挤在门口这丁点地方,还每天说一样的话。
没想到,到学校后发生的事更怪。小茹刚进教室,就被好几个同学围住了,有的邀请她一起跳橡皮筋,有的邀请她一起参加六一的舞蹈排练。她们怎么忽然这么热情呢?小茹有点不知所措。放学的时候,她们围着小茹叽叽喳喳的,簇拥着一起走回家,小丽还硬把她拉到自己家里,盛情款待。接下来的日子都是如此,小茹虽然不解,却也渐渐开朗起来,跟同学们开始有说有笑了。
这天,小茹正在小丽家做作业,忽然发现书架上有一个信封,露出一个粉红色的小角,很像家里看到的那种纸条的颜色。趁着小丽走开,小茹悄悄地抽出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小茹是个善良的孩子,阿姨请求你们多邀请她一起玩好吗?请不要告诉小茹,这是我们的约定。——小茹的妈妈
小茹的脸刹那间红透了,她急急忙忙把纸条塞回去,假装埋头做作业,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想起今天老师说要开始使用圆规了,千脆借故要去找圆规,匆忙告辞回家。一路上,小茹满脑子都是纸条,心里又酸又甜,她万万没想到,妈妈会给同学们寄了小纸条,难怪大家都那么热情。
回到家,小茹开始翻箱倒柜找圆规。小茹记得家里是有圆规的,小时候妈妈还教她画圆圈呢。可是小茹找了半天没找到,只好放弃,打开课本开始预习,却发现新的一课的第一页,用铅笔端端正正写着:
亲爱的小茹,你学到这一课的时候,需要带圆规去学校了。我把圆规放在你的画板旁边了。——妈妈
小茹跑进书房,果然在画架旁边找到了圆规。摸摸已经蒙上灰的画架,小茹忽然很心疼,那曾是她最喜欢的画架呀,经常一画就废寝忘食的。忽然,小茹发现画架边上夹着一张字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小茹,你能给妈妈画一幅画吗?要色彩斑斓的,妈妈喜欢这样的生活,你也是,对吗?——爱你的妈妈
拿起许久不碰的画笔,小茹终于憋不住了,在心里发酵了许久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她一边抽泣着一边擦干净画架和画板,认认真真地画起来。
那是一幅很美很美的画:小茹站在阳台上,而妈妈变得很大很大,她站在楼下撑着一把伞,悄悄地帮小茹遮风挡雨,那把伞散发着太阳一样的光芒,把小茹照得亮堂堂。小茹还在旁边画上了很多美丽的彩霞,以及一双双的眼睛,那是她妈妈的眼睛,时时刻刻看着她。
工夫茶
杯是好杯,瓷质轻盈通透;茶更是好茶,香叶,嫩芽。
水一冲,蜷曲的小茶米在水中不甘心地旋转挣扎,终干胀成长叶,直挺挺溺了。
孙嫂抿了一口,把杯子往老伴跟前一推,说:“尝尝,儿子带回来的茶叶,上千元一斤哩。”谁知杯子咯噔一下竟歪倒了,孙嫂赶紧堵住水,埋怨道:“不喝就不喝,耍什么臭脾气。”
孙嫂拿来抹布,细细抹着,抹得心里贼亮:老头子是怪我懒,糟践了好茶叶呢。
拿杯子泡茶,这种事老头子最为不屑。他泡工夫茶可讲究着咧,水得是活水,火得是活火,经常天没亮就忙活开了:上山接水、泥炉生火、榄炭煮水。先热上一遍茶盅,再挑拣出粗中细不等的茶叶分层置干壶中,首遍洗茶热杯,第二遍才低洒茶汤。斟茶时也有讲究,先来个关公巡城,再来个韩信点兵,三个杯的茶就色泽如一、高低持平了。正是这份不偏不倚,让五兄弟五家人,挤在一个小小四合院中,竟也兄谦弟恭,妯娌和睦。身为老大的老头子经常敲着烟灰自豪地说,这工夫茶,喝的就是一家和气哩。
儿子把孙嫂接来城里那天,孙嫂啥都不舍得扔,大箱小箱塞了满满一车。喝了几十年的工夫茶具自然不会忘,要不是儿子拦着,她都想把泥炉也搬了去。到了城里,水是桶装水,炉是电磁炉,孙嫂也不嫌弃,兴致勃勃就摆弄开,可没几天,就把工夫茶具束之高阁了。为啥?儿子经常应酬,半夜才回家,儿媳躲房里噼里啪啦敲着什么,孙子更是把自己关书房里不出来,大费周折泡的工夫茶,给谁喝?
可今天,孙嫂铁了心要泡工夫茶。孙嫂把工夫茶具小心翼翼翻了出来,积满茶垢的紫砂壶,景泰蓝茶杯,实木茶盘,正副茶洗····一应俱全。
孙子回来看到孙嫂正泡工夫茶,很是诧异。孙嫂忙解释:“是你爷爷想喝咧。”
儿媳回来看到孙嫂正泡工夫茶,嘀咕了句:“一个人喝茶那么麻烦千吗?”孙嫂忙说:“你爸也想喝咧。”
儿子回来时,原本在沙发上打起瞌睡的孙嫂猛然惊醒,下意识就按下烧水的开关。儿子惊道:“妈,这么晚还喝茶?”孙嫂揉揉眼睛:“你爸想喝咧。”
泡好茶,孙嫂伸长脖子喊开了。
“娟儿,食茶哇!”儿媳应了句“忙呢”就没了声响;
“儿子,食茶哇!”儿子一句“很累了”搪塞过去;
“小宝,食茶哇!”孙子戴着耳机做作业头也不抬。
孙嫂不吭声了,把杯子往老伴跟前重重一放:“老头子,咱俩喝。”一杯下肚,孙嫂又喃喃自语:是茶不够好喝?
以前在老家时,老头子呼一声“食茶哇”,兄弟妯娌就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半奔过来。因杯子只有三个,众人谦让着“你食你食”,等推辞不掉的人喝完了茶,拉上两句家常,大伙又小跑回去,谁也没耽误了活计呀。
是了,肯定是茶不够好喝。
第二天赶早,孙嫂就拎着水罐上白云山接泉水去了。等孙嫂提着两罐水回来时,儿媳正要上班。她见孙嫂揉着老腰气喘吁吁,急得大叫:“妈你折腾什么呀,闪了腰咋办。”
可孙嫂还不满足,跑郊区买了个炭炉回来,怕毁了客厅的地毯,就搬到阳台烧,茶还没喝上,物业先找上门了。儿子得知后气得在电话里大吼:“我生意上的事够烦了,小宝又在学校跟人打架,你就不能少添乱?”
孙嫂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不敢吭声。儿子确实不易,昨晚还听小两口在房里吵得厉害呢。等儿子一挂线,孙嫂对着老伴一阵埋怨:“都怪你,非要喝什么工夫茶。”
倒是孙子对炭炉这新鲜玩意很感兴趣,撺掇奶奶搬到厨房里,偷偷帮着生火。又学着奶奶的模样高冲低斟,迫不及待地尝了尝:“果然好喝呢。”孙嫂也很高兴:“小宝冲的,当然好喝。”
儿媳一进门,就被小宝兴冲冲地拉去试茶,趁机问起学校打架的事,才知他受了委屈,不禁眼眶泛红。孙嫂拉着儿媳的手,说:“娟儿啊,你们忙归忙,该喝的茶还得喝。以前你爸喊我喝茶的时候,我不是忙着做饭刷碗,就是忙着洗衫打扫,结果他跟我,还不如跟他兄弟亲咧。”
儿子回家时,见客厅这么热闹,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已被小宝强拉到沙发坐下。他瞥了一眼,尴尬地说:“才三个杯,你们喝吧。”
小宝现学现卖抢着说:“爸,工夫茶就得这样,喝完了拿开水烫烫给下一个人喝,热乎乎的,那才叫一家人呢。”
这一晚,灌了一肚子茶的孙嫂反而睡踏实了,没再絮絮叨叨对着老伴的遗照说个没完。
(本文发表于《羊城晚报》《荷风》,后被《潮州日报》《华兴时报》《饮食科学》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