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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灶君与财神

“呀!你不是灶君吗?”

“对了。好面善!你是哪一位尊神?”

“我是财神哪!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呀!难得在半天云里相会。你一向是手执元宝的,现在怎么背起枪来了?那手里拿着的一大卷又是什么?”

“因为武财神近日忙于军事,所以由我暂时兼代。你知道我们工作上虽分文武,职务都是掌司钱财,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于是我就成了‘有枪阶级’了。手执元宝那是一直从前的事,近来我老是手执钞票和公债证券。你从下界来,难道还不知道废两改元实行已久,市上早无元宝,银行钞票的准备金大多数就是公债证券吗?”

“哦!原来如此。因为我终日终年在人家厨房里过活,不大明白财界的情形。如果你不说明,我几乎不认识你了。”

“你的样子也与前大不相同了哩!怎么这样瘦了?你日日在厨房里受人供养,难道还会营养不良吗?”

“我一向就不像你的大腹便便,近来真倒霉,自己也知道更瘦得可怜了。连年天灾人祸,农村破产已到极度。人民有了早饭没有夜饭,结果都向都市跑,去过那亭子间及搁楼的日子。这真叫‘倒灶’!灶是简直没有了,眠床便桶旁摆一个洋油炉或者煤球炉,就算是烹调的场所。有的连洋油炉煤球炉都不备,日日咬大饼油条过活。你想,这情形多难堪!回想从前乡村隆盛时的景象,真令人不胜今昔之感。我的瘦是应该的。可是也幸而瘦,如果胖得像你一样,怎么能局促地蹲在洋油炉煤球炉旁去行使职务啊!”

“你的境遇说来很足同情。也曾把下界的苦况向天堂去告诉过了吗?”

“怎么不告诉!每年的今日,我都有一次定期的总报告。你看,我现在正背着一大包册子,这里面全是下界的实况。可是,天堂的情形近来也似乎有些异样了,什么都作不来主。我虽然每年忠实地把民间疾苦人心善恶报告上去,天堂总是马马虎虎。推三阻四地打官话。有时说:‘这是洋鬼子在作怪,须行文去和耶稣交涉。’有时说:‘交财神核办。’耶稣那里的回音如何,不知道。交你核办的案子结果怎么样?今天恰好碰着你,就乘便请问。”

“也曾有案子移下来过。因为我实在无法办,至今还是搁着不动。记得有一次交下一个‘善人是富’的指令,还附着一大批善人的名单,——据说是以你的报告为根据的,——要我负责使他们富起来。这实在令我束手,这种老口号和现在的实际情形根本已不相符合,天堂自身都穷,有什么钱可送给这许多善人?这许多善人们自己又不会谋官做,不会干公债投机买航空奖券,叫我有什么方法帮助他们呢?”

“去年今日,我还上过一个提高谷价的提案。天堂没有发给你吗?”

“记得似乎有过这么一回事,详细记不清楚了。这也不关我事。我从前管领的是元宝,现在管领的是钞票和公债证券。目前是金融资本跋扈的时代,田地不值钱,货物不值钱,下界最享福的就是那些金融资本家。金融资本是流动的,今天在甲的手里,明天就可流入乙的手里。这笔流水账已把我忙煞了,像谷物价目一类的事怎么还能兼顾呢?况且这事难得讨好,谷价贱了固然大家叫苦,从前米卖二十块钱一石的那几年,不是大家也曾叫过苦吗?”

“近来农村里差不多份份人家都快倒灶了。你没有救济的方法吗?提高谷价的路既然走不通,那么借外债来恢复农村,如何?”

“我何尝不这么想!也曾和地狱里商量过,可是不行。”

“为什么要和地狱商量呢?地狱里拿得出钱吗?”

“耶稣曾说过,‘富人入天国,比骆驼穿针孔还难。’富人照例是不能进天堂的,都住在地狱里,所以地狱成了天下最富的地方。我曾和地狱当局者作过好几次谈判,终于因为他们的条件太苛刻了,事情没有成功。当此盛唱‘打倒不平等条约’的当儿,谁愿接受那种屈辱的条件啊!”

“复兴农村的口号近来不是唱得很响吗?你有机会也得常到农村里去看看实际的状况,看有什么具体的救济策没有?”

“近来,我在都市里执行职务的时候多,不大到农村里去。农村衰疲的消息虽曾听到,终于没有工夫去考察。其实,倒灶的何尝只是农村,都市里也大大不景气哩!你知道,我是管领钱财的,农村愈破坏,钱财愈集中到都市来,我在都市的事也就更多。公债涨停板或跌停板了,我要到。航空奖券开奖了,我要到。哪里还顾得到农村里去?你是每年板定今天上来的,我下去的日子,每年向来是正月初五,可是近来时常要作不定期的奔波。这次的下去,就因为有许多临时的事务的缘故。”

“正月初五仍须再下去吧?”

“也许事务多,一直要在下界住到那时候。如果事务完毕了就上来,初五下去不下去,只好再看。现在什么都是双包案似地弄不清楚,连正月初五也有两个了,多麻烦。下界人们真该死,他们还在一相情愿,把肉咧,鱼咧,蚶子咧,橄榄咧,唤作元宝,要想用了这些假元宝来骗我手里的真元宝呢。——其实我的手里早已没有元宝了,哈哈。”

“他们的待你,比待我不知要好几倍。我愈弄愈倒灶,你是现代的红角儿。这世界是你的。多威风啊!”

“哪里的话,我目前已苦于无法应付,并且前途大可悲观哩。下界嫌我处置得不均,正盛唱着什么‘社会主义’。听说这种主义,世间已有一处地方在实行了。如果这种主义一旦在我们的下界实现起来,我的地位就将根本摇动,你是管领民食的,前途倒比我安全得多。无论在什么世界,饭总是非吃不可的罗!”

“未来的事,何必过虑!咿哟!我到天堂还有一半路程,误了不好。再会吧。”

“我也有事呢!今日下午公债跌得停板了,明日又是航空奖券开奖之期啊。再会。”刊《文学》第二卷第一号,1934年1月###春的欢悦与感伤

四季之中,向推“春秋多佳日”,而春尤为人所礼赞。自古就有许多颂扬春的话,春未到先要迎盼,春一去不免依恋。春继冬而至,使人从严寒转入温暖,且为万物萌动的季节。在原始时代,人类的活动与食物都从春开始获得,男女配偶也都在春完成。就自然状态说,春确是值得欢迎的。

可是自然与人事并不一定调和,自古文辞中于“惜春”“迎春”等类题材以外,还有“伤春”“春怨”等类的题目。“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是唐人王昌龄的诗;“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这是宋人叶清臣的词:都是写春的感伤的。其感伤的原因,全在人事之不如意。社会愈复杂,人事上的不如意越多,结果对于季节的欢悦的事情减少,感伤的事情加多。这情形正像贫家小孩盼新年快到,而做父母的因债务关系想到过年就害怕。

我每年也曾无意识地以传统的情怀,从冬天盼望春光早些来到。可是真从春天得到春的欢悦的,有生以来,除未经世故的儿时外,可以说并没有几次。譬如说吧,此刻正是三月十三日的夜半,真是所谓春宵了,我却不曾感到春宵的欢喜。一家之中轮番地患着春季特有的流行性感冒,我在灯下执笔写字,差不多每隔一二分钟要听到妻女们的呻吟和干咳一次。邻家收音机和麻雀牌的喧扰声阵阵地刺入我的耳朵,尤使我头痛。至于日来受到的事务上经济上的烦闷,且不去说它。

都市中没有“燕子”。也没有“垂杨”。局促在都市中的人,是难得见到春日的景物的。前几天吃到油菜心和马兰头的时候,我不禁起了怀乡之念,想起故乡的春日的光景来。我所想的只是故乡的自然界,园中菜花已发黄金色了吧,燕子已回来了吧,窗前的老梅已结子如豆了吧,杜鹃已红遍了屋后的山上了吧……只想着这些,怕去想到人事。因为乡村的凋敝我是知道的,故乡人们的困苦情形我知道得更详细。

宋人张演《社日村居》诗云:“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对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这首诗中所写的只是乡村春景的一角,原没有什么大了不得,可是和现在的乡间情形比较起来,已好像是羲皇以前的事了。

春到人间,据日历上所记已好久了,但是春在哪里呢?有人说“在杨柳梢头”,又有人说“在油菜花间”,也许是的吧,至于我们一般人的身上,是不大有人能找得到的。

刊《中学生》第四十四号,193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