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四五年前的事。
钱塘江心忽然长起了一条长长的土埂,有三四里路阔,把江面划分为二。杭州与西兴之间,往来的人要摆两次渡,先渡到土埂,更走三四里路,或坐三四里路的黄包车,到土埂尽头,再上渡船到彼岸去。这情形继续了大半年,据说是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奇观。
不会忘记:那是废历九月十八的一天,我从白马湖到上海来,因为杭州方面有点事情,就不走宁波,打杭州转。在曹娥到西兴的长途中,有许多人谈起钱塘江中的土埂,什么“世界两样了,西湖搬进了城里,钱塘江有了两条了”咧,“据说长毛以前,江里也起过块,不过没有这样长久,怪不得现在世界又不太平”咧。我已有许久不渡钱塘江了,只是有趣味地听着。
到西兴江边已下午四时光景,果然望见江心有土埂突出在那里,还有许多行人和黄包车在跑动。下渡船后,忽然记得今天是九月十八,依照从前八月十八看潮的经验,下午四五时之间是有潮的。“如果不凑巧,在土埂上行走着的当儿碰见潮来,将怎样呢?”不觉暗自担心起来。旅客之中也有几个人提起潮的,大家相约:“看情形再说,如果潮要来了,就不上土埂,停在渡船里,待潮过了再走。”
渡船到土埂时,几十个黄包车夫来兜生意,说“潮快来了,快坐车子去!”大部分的旅客都跳上了岸,方才相约慢走的几位也一个个地管自乘车去了。渡船中除我以外,只剩了二三个人。四五部黄包车向我们总攻击,他们打着萧山话,有的说“拉到渡船头尚来得及”,有的说“这几天即使有潮也是小小的。我们日日在这里,难道不晓得?”我和留着的几位结果也都身不由主地上了黄包车。
坐在黄包车上担心着遇见潮,恨不得快到前方的渡头。哪里知道拉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前方的渡船已把跳板抽起要开行了。江心的设渡是临时的,只有渡船没有趸船。前方已没有船可乘,四边有人喊“潮要到了!”没有坐人的黄包车都在远远地向浅滩逃奔,土埂上只剩了我们三四部有人的车子,结果只有向后转,回到方才来的原渡船去。幸而那只渡船载着从杭州到西兴去的旅客,还未开行。
四周寂无人声,隆隆的潮声已听到了。车夫一面飞奔,一面喊“救命!”我们也喊“救命!”“放下跳板来!”
逃上跳板的时候,潮头已望得见。船上的旅客们把跳板再放下一块,拼得阔阔地,协力将黄包车也拉了上来。潮头就到船下了,潮意外地大,船一高一低地颠簸得很凶,可是我在这瞬间却忘了波涛的险恶,深深地感到生命的欢喜和人间的同情。
潮过以后,船开到西兴去。我们这几个人好像学校落第生似地再从西兴重新渡到杭州。天已快晚,隐约中望得见隔江的灯火。潮水把土埂涨没,钱塘江已化零为整,船可直驶杭州渡头,不必再在江心坐黄包车了。船行到江心土埂的时候,我们患难之交中有一位走到船头,把篙子插到水里去看有多少深,谁知一篙子还不到底。
“险啊!如果浸在潮里,我们现在不知怎样了!”他放好篙子说,把舌头伸出得长长地。
“想不得了,还是不去想他好。”一个患难之交说。
我觉得他们的话都有道理。刊《中学生》第四十七号,193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