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被淘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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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老屋

黄昏,我站在那棵苍老的梧桐树下,静静凝望着光晕笼罩下的老屋。风透过窗棂跑进屋内四处游弋。风裹夹着寒冷与闷热,带着季节的气息,吹散了一切。那扇门,也被风吹了几十年,满是岁月的划痕。光斜射在老屋身上,通体金黄。我望着它,霎时恍惚起来。多年前的那个黄昏,我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从学校归来,也是这样一个场景,此外,还有屋顶上缓缓飘向天际的炊烟。多年后的今天,我从幼稚中剥离出来慢慢走向成熟走向衰老,老屋也跟着一下子苍老下来。

一个人不是一下子就老下来的,是一点点,从头发到牙齿再到骨头。细微老去的声音被尘世的喧嚣淹没,你无法倾听难以发现。当你完全静下来,细微的声音在内心深处响起,生命的旅途已过大半。在岁月的侵蚀下,它一点点的树塌下来。

推开落满风尘的门,门沉重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躲在暗影里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屋内的摆设依旧是十多年前的模样,上升的地气让这里变得潮湿阴暗,一年又一年的灰尘从半空中飘落下来,覆着在旧物上,一层又一层,仿佛岁月的年轮。屋里的旧物,慢慢退出人们的视线,躲进时间黑暗的角落里。房间一隅那坛被砖头压着的陈年酒酿,散发出浓郁的醇香。酒以一种逆反的方式,抵抗着时间的匆匆。时间的脚步越匆匆,酒越呈现出其闪光的一面。揭幵酒坛盖子,站立在坛子前,在酒的倒影里,我看见的是被时间整容的自己。倒一碗酒,一口下肚,弥漫于唇齿之间的仿佛是时光的味道。

木制的楼梯斜靠在墙壁上,我一脸肃穆地把梯子扶正,置放在楼梯口,缓缓攀爬而上,进入到二楼。在城市森林里坐惯了电梯,攀爬楼梯的过程忽然给我一种新鲜而又十分复杂的感觉。我缓慢攀爬楼梯的过程,置放在故乡空旷而苍茫的大地的背景里,窗外的阳光映入眼帘,顿时让我感到一阵恍惚。寂静深远的村庄上,一个悬置在空中的人,一把木制的梯子,一抹斜阳,一间老屋,这些意象汇聚在一起,形成一幅极富意味的山水图卷。我踏在二楼满是灰尘的木板上,像是从时光的河流里浮上水面,看见许多熟悉的景致。生与死的两个端点,形成连接尘世与天堂的阶梯,我们在上面攀爬着,悬挂在半空中,左右张望。

读书时父亲做的课桌就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放着,满是暗黑的污痕。我随手翻了翻,一只白色的信封静静地躺在桌子最里面。打开信封,里面是满满的一包邮票。邮票各式各样,海豚邮票,猴年邮票,这些是年幼的我省吃俭用换来的收藏品。曾经年幼的我为了一张自己十分喜爱的邮票而与别人争执起来,打得头破血流。这些邮票,现在静静地躺在桌子的一隅,无人理睬。时光是最好的一味药。它让曾经在内心深处占据重要位置的东西慢慢变淡,也让曾经忽视的东西愈发重要起来。几张发黄的明信片,散落在桌底。我拿起来,轻轻抹去上面的灰尘,几行娟秀的字迹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那是读书时彼此喜欢的女孩害羞着送过来的爱情信物。曾经弥漫着炽热的情感的字眼,而今重拾起来,内心深处依旧会荡漾起细小的涟漪。一如白纸般纯洁干净的青春期情感,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映射出现实世界情感的困境与混乱。

像淘宝一般,我从课桌底层抽出一本沾满灰尘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拍打书籍的过程中,一张照片掉落下来。我迅速捡起来,一张熟悉的面孔露出妩媚的笑容,呈现在我面前。我忽然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晨,早自习后,同学们都去外面吃早餐,我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发呆,内心牵挂着远在省城住院的母亲。我朝窗外的繁密的绿叶望去的那一瞬间,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正趴在窗户上朝我招手。是兰。她快速递给我一个信封,然后一脸害羞地跑走了。下课后,我跑到学校的后山上,打开信封,里面附了一张精致的艺术照,还有一封鼓励的信。家里风雨飘摇的时刻,收到这样一封鼓励的信,内心是欢喜而又温暖的。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我端着饭盒转身的那一刹那,看见兰站在水房门口,正含情脉脉地凝望着我。水声哗哗流淌。如此炽热的眼神,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内心淤积的悲伤被一种炽热的情感所蕴含的温暖包裹着。悲喜交织。我在女性身上弥漫着的母性温暖里,看到阳光透过阴翳慢慢洒落在我身上。

那是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恋,上大学后,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我们慢慢失去了联系。多年后,我在故乡拥挤的集市上偶然撞见兰,当初秀气婀娜的她,身材臃肿发福,眼神里流露出生活重压下的空洞、焦虑与迷茫,两个流着鼻涕的孩子紧跟在她后面。她礼貌性地跟我打了一声招呼,而后又匆忙走开了。她像是在躲闪隐藏什么。她不想让曾经爱慕的人看见自己生活的丑态。转身的一刹那,我听见一阵破碎的声音在内心响起。曾经无数次在记忆里回味的画面,最后竟被残酷的现实撕得粉碎。

抬头,一缕光线透过楼层木板的缝隙落进我的眼帘,灰尘在光线的映射下显露原形。楼板顶端的一隅里结着一张蜘蛛网,一只蜘蛛倒挂在网中央,仿佛一个骑在树杈上顽皮的孩子。我忽然就想起那段逐渐模糊的岁月,想起那个辗转于树林之间的孩子。当我辗转流离,重新回到村庄,回到老屋,看见一个孩子站在黄昏的风里仰望树顶纷飞的鸟雀时,我仿佛看见许多年前独自站在树下的我。倒挂在网中的蜘蛛忽然急速地从楼顶上落下来,而后消失在黑暗深处。在一只久藏老屋的蜘蛛面前,我忽然成了一个十足的陌生人,成了一个过客。老鼠在楼上匆匆而过,一只乌鸦盘旋于天际,“呀呀”地叫唤着,发出嘶哑的声音,落在屋旁那棵苍老的梧桐树上。“快把那只鸟赶走!”父亲露出半张脸朝我大叫一声,母亲正躺在床上,一脸病容。我转身,却看不见父亲,摸不着母亲,身后是大片大片的空白。“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声音依旧钻进我的耳朵里,我却始终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不知所措。记忆以一种近似幻觉的方式重新出现在我眼前。

这些虚渺却又真实的声音,正从时光深处,带着腐朽的气息,飘到我的面前,钻进我的耳膜。

我把头伸出窗外,看那只乌鸦。乌鸦不叫了,藏匿在梧桐树紧密的树叶里。一阵风吹来,一片落叶从树顶飘落,摇曳在风里,而后粘贴在泥缝里。站在窗前,我望着一片又一片树叶从树上掉下来,发出我听不见的声音。许多年前,我久久地蹲在屋檐下看着一片片树叶下落。那个我唤为祖父的男人抚摸着我的头,问我有没有听见树叶落地的声音。祖父说完,怔怔地望着天边的那一抹夕阳。夕阳把祖父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天逐渐黯淡下来。整个屋子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老鼠开始四处活动,发出细微的声响,村庄的灯火在风里飘摇不定。我扶着楼梯匆匆跑下楼去。门“嘎吱”一声,关了,把我的所有记忆都关了进去。

我站在黑暗深处,回望老屋,恍惚里,我仿佛看见几个人影在屋里晃动着。他们从这里走到那里,从厨房走到卧室,而后又孩子似的安静下来。我一一把他们辨认出来。在厨房里忙碌着的是母亲,在桌旁剥毛豆的是祖母,默默抽烟的是父亲,而那个正蹲在电视机旁的孩子忽然转身朝我不停地挥手,那是多年前的我。眼前的场景在我眼前那么一闪,转瞬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屋子里一片昏暗,像我昏暗的记忆。夜色中,我匆匆沿着那条熟悉的小路往回走,而后踏上一条宽阔的大路。路总是延伸着,仿佛没有尽头,我似乎永远也走不完。

生命始终以向下的方式坠落。现在,我只按规定地走那几条路,无论在哪里。我不再像幼时那样,走完这条小路,又回头去走那条杂草丛生落满蜻蜓的小路,而后又爬到树顶去掏鸟蛋。看到肥沃的田地,我又兴奋地跑回家扛来锄头,一锄一锄地挖泥鳅。那时的我总是漫无目的,毫无方向。我像一阵风一样从这里飘到那里,看过路的人打架,听满嘴白胡须的老人讲过往的故事。后来我急着让自己长大,走完小路又急着走大路,而后我在风里奔跑起来。我离村庄越来越远,耳边“嗖嗖”的风模糊了我的记忆。我把老屋的记忆带进新屋,许多年后老屋坍塌在地,新屋开始变成老屋。

暗夜里,我重新回到光亮辉煌的新房里,看见母亲独坐在长板凳上,鬓边的白发在灯光的映射下发出刺眼的光芒。我想着,多年之后,新屋会慢慢变成老屋,老屋会瞬间坍塌在地,变成一片废墟,而后一栋崭新的房子会拔地而起,代替它的空间和位置。

而我,在老屋与新屋的不断更替之间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