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啥别有病。病了,就真别硬挺。得正确面对。该住院、手术别迟疑。
理儿是这个理儿,但大夫宣布收我住院时,我心慌慌,嘴还属鸭子的:这就让我住院啦?没有心理准备啊!我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来行不?
女大夫手里两张彩超单子反复对看,面无表情:你看你都流血块了,上次的增生是1.1厘米,过一周,你口服止血药一点用不顶,还变成2.1了,越长越厚,什么时候流完?流那么多血,我怕你时间长了感染、贫血,住院可以化验一下病理,看看到底因为什么增生。你不是有医保吗?你住院治疗比看门诊划算。
大夫说的表面听是好话,为我好,但话里面藏着杀机,让我心里哆嗦。我在网上反复查过,我这病状,严重的就是那个谁都忌讳的―癌。嘴属鸭子,心已经软了,腿早已经快抬不起来了。我不再跟大夫说话,把大夫唰唰唰写好的住院单和手里的病历本、医保卡塞给伊糖:走吧,住院去吧,办手续去吧,对不起你,我以为不用这么麻烦你呢。
我对自己的病有不好的预感。伊糖是我大学同学,在这个城市里,是我还能信任的几个人之一。上午我打电话,她那边急够呛:你怎么不早说?你还等什么?八抬大轿去请你啊?!赶紧的,上医院。你拿上医疗本、医保卡,打车过来接我。我陪你去。
她知道如果住院手术的话,我可能找不到签字的人。她可以冒充我姐,就像我冒充过她妹。
女人这辈子,不容易。一个月一次这事儿,小时候,你比别人来得早,那是早熟。晚了,也是病,发育不正常啊。看妇科病,大夫忘不了问的一句话就是:你几岁来的?我现在的毛病是,那个事儿,赖着不走了。第七天还有的时候,我已经心里打鼓了。第八天,我郁闷了。第九天,我害怕了。第十天,我心里说,你再不走我得看大夫了。第十一天,处长临时派我出个公差去北京。等我陪着北京人民一起呼吸了几天雾霾回来,讨厌鬼已经陪我半个月了。我借口出差太累,跟处长请了一天假,去医院看病。
上次初诊,大夫让我做彩超,验尿,然后给我内诊,开了一周止血药口服。医嘱一周后如果还不止,马上过来复诊。回家以后看交费单子我才反过味儿,验尿那项看的是怀孕没。已经多长时间没男人碰了,怀的哪门子孕?!又不是圣母玛丽亚!我在心里骂大夫无良,为多挣钱,乱开化验单,我哇哇淌血呢,怎么可能怀孕!交试管时,小护士皱眉头:你那个了吗?大夫知道不?我当时回答她:我就是为这个看大夫的,大夫怎么可能不知道?小护士请示旁边一个领导模样的白大褂,那人扫了一眼化验单,说:验吧。
好吧,我阴性。没怀孕。怎么可能!
这次复诊做彩超,排队时,我把初诊经历当笑话给伊糖讲,伊糖眼睛瞪我:没你想的那么阴暗。估计大夫是想排除宫外孕。宫外孕也可能导致出血。
伊糖她娘是曾经的妇科大夫,伊糖小时候经常在妇科病房跟大夫、护士们厮混,她这样说,估计是有根据的吧。
我人病多疑,想多了?
复诊的结果,大夫说需要做病理,我得住院。
办完住院手续,换好病员服,大夫、护士轮番登场。告诉我:可以马上手术,但不能打麻药。周五,还下午了,麻醉师下班了,如果你想打麻药,就得等下周一。我用眼神咨询伊糖,伊糖把头扭到一边去,不看我。过了一会儿,小声嘟囔:你自己决定,估计就是疼不疼的问题。你掂量一下你自己能不能忍住吧。
我问大夫,是不是比生孩子更疼?自己生的那种,不是打麻药手术剖腹。大夫说,应该差不多吧。我心里酸,还疼,但大夫的话坚定了我的信心。牙一咬,做吧!
早好早利索。让大夫一说,我对病理这事儿还真上心了。万一中大彩呢?那我得重新做后半生规划呀。
量血压,验血型,做心电图。挺吓人的。
伊糖给我手术签字。护士问她是我什么人,她顺嘴溜达一句:爱人。白大褂们一齐扭头,她伸下舌头,正经道:我她姐。
好吧,我就不详细说怎么手术的了。我只能说我很疼。生女儿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我自己生的,我记得很疼。但我得说,一般情况下,生孩子的疼女人能够忍受。那种一阵一阵的疼,疼,疼,疼!快挺不住的时候,又不疼了。然后再疼。周而复始,等你实在挺不住了,想说粗话、骂那个让你怀孕的男人,骂天下的男人,想让医生无论如何给一刀吧,赶紧把孩子拿出来吧,那个时候,通常孩子也该生下来了。所以我说,造物的伟大处处能够体现,让女人生孩子只是其一。但人是渐忘的动物,当我已经忘了具体的疼而只记得抽象的疼时,具体的疼又来了。大夫说得没错,跟生孩子差不多,很疼,很疼,只不过,生孩子时是阵痛,疼一阵还能歇一阵,身子疼,你心里却是甜的,因为有一个新生命乃至新生活在等待你,而眼下的疼却是持续的,没打麻药,大夫生生用手术刀往下剜啊,疼得我浑身拔凉拔凉。除了咬紧牙关硬挺,我还能怎么着?!大夫把刮下来的东西送去做病理了,来自我身体之内的血肉,几天之后,可以通过数据然后通过大夫转告我,我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
手术做了多长时间?很长吧?伊糖后来告诉我说是四十分钟。手术结束,大夫问:需要家属进来帮你穿衣服不?
我犹豫了一下,试着动动腿:不用,我自己能行。
人要脸面、要尊严。如果可能,我不会告诉伊糖我的病。如果可能,我会自己走出手术室。
坐起来穿裤子,下手术台踩上鞋,一步步挪出手术室。伊糖在门口站着呢,看我出来,坏笑:你挺厉害呀,我耳朵贴门口,想听你怎么嚎,怎么没听见呢?
臭丫头,这时候还拿我开心。我把手放她手里,让她搀着我回病房。她手心热乎乎的。
我3床。我回病房时,2床在打点滴。从我住院进病房,她没离开床,一直在打点滴,她说一天要打9袋子。
伊糖把我安顿躺下,问:晚上想吃什么?我回家给你做去,顺便给你带用的东西。我建议你这几天别回家,就在这儿住。我点了点头。知道她是好意,但也能听出潜台词。回家有什么意义?孤家寡人,想倒杯水都喊不到人。不如就在病房呢,万一有情况,还可以找护士、大夫。
伊糖说:你要不嫌的话,我家里有现成的就给你拿,缺什么再买。你好好躺着,等我回来啊。
我嘴又属鸭子的了:干脆你别回来了,你家博导和儿子还等着你呢。你去门口肯德基,买个老北京肉卷给我就行,黑灯瞎火的你还折腾什么?
伊糖“呸”一口,走了。
伊糖老公大她三岁,博导,研究经济学,优秀。他们的儿子,才上初中。小家伙帅,学习也好。
我在床上躺着,无所事事。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报纸、没有书。只有手机和2床的点滴。2床不说话时,我好像能听见药水滴滴答答往她的血管里淌。
理论上,我可以随时打电话告诉任何我认识的人,我病了,刚刚做完手术,其中一定有人会来看我,就像我去医院探望过别人。但事实上,我却一个人都不想、也不能告诉。我爸妈,他们在另外一个城市,年纪大了,平时都是我回去看他们。告诉他们只会增加他们的负担,让他们白操心。我姐在美国。她已经四年没回来了。我的丈夫―前夫,我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他现在是别人的丈夫,一个三岁女孩儿的爸。我的女儿。宁宁。想到宁宁,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以为再不会为她流泪了,没想到今天又没忍住。我生病的地方是她胎儿时住过的。她住过十个月,一天不多,一天没少,准时就来见我了。老天爷替我给她准备的小房子还在,她却没了。她陪了我十年,被白血病带走了。丈夫说咱们再生一个。那时我已经四十多,不敢生了。下决心生时,怎么也怀不上了。我说咱们离婚吧。你再找个年轻、没有心理创伤的,你可以再有个孩子,儿子、女儿都行。一开始他不离,说一辈子陪我。两年以后,他走了。
我不怨他,我同意他走的。男人的身体和心,是勉强能够留住的吗?
他现在是一个三岁女孩儿的爸。
决定不打麻药做手术那会儿,大夫问我生没生过,那时候我就想哭。大夫、护士还有伊糖看着呢,我忍着。现在,病房里只有我和旁边的2床,一个陌生人,我又不认识她,我也不怕她笑话,我的眼泪哗哗就止不住了。
2床也在抹眼泪。她左手背上扎着点滴,右手接电话,情绪激动,说几句话把手机放下,抹完眼泪接着拿手机再讲。我不知道她在跟谁讲话,但听出来她在控诉手术时没人签字。大姐、二姐送她人院,手术前却拒绝签字。她们认为她的丈夫应该过来签字。她们给她的丈夫打电话,她丈夫在电话那头说,你们在就行了,我这边工作离不开,干吗非得我回去?谁签不行?
最后是她大姑姐过来了。
2床对手机讲:我人生太失败了,手术时连签字的人都没有。我理解我大姐、二姐,她们是生王强的气。她们认为王强对我不好。她们认为我手术他不来太没人性了。那时候我还给王强解释呢,说他确实太忙了,为了多挣点钱,给孩子攒学费,不来就不来吧,你们当姐姐的签字不是一样?谁想到我不解释还好,我替他解释,她们更生气―你都病成这样了,他不张罗带你看病,他想干什么?!她们不签字,我只好让王强给他姐打电话。我大姑姐过来替我签了字,大夫才给我做手术。我是半麻,大夫说话我全听见了,我明白着呢。大夫说:看样子至少四五年以上,这病人是铁打的呀?她不知道疼啊?再不做都飞了。大夫、护士说的我都听见了。我怎么不疼呢,我早就疼了。谁子宫里长个大瘤子不疼呢?我挺长时间了上厕所都是半蹲着,站时间长了腰也疼。我以为就是累的呢。我打工从来没少过两份。我住院之前,你们都看见我在柜台前跟你们一起卖手机,你们不知道我下班以后还去肯德基呢。我做保洁,一小时八块钱。我经常回家时坐最后一班公交车,到家时已经快11点了。我一天多挣几十块钱,我女儿一天的饭钱出来了。我现在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女儿。她中考成绩不好,我一点没埋怨她,从小到大,我没花钱给她补过课。现在的孩子哪有不补课的?我一跟我家那口子说补课,他就说:一个女孩儿,念几天书得了,补什么课。我知道他是心疼钱。我女儿没考上重点高中,我连普通高中都没让她念,再花三年学费,估计她也考不上大学,何必拿钱打水漂呢?我说姑娘你上旅游学校吧,那儿有个幼师专业,听说毕业给分配工作。当幼)L园老师不挺好的么?现在家家都一个孩子,家长拿幼儿园老师当回事,工作也算体面。旅游学校不用考,拿中考成绩申请就行。学费也不高。我女儿哭了好几天,想不通。她想上高中。她说现在城里孩子哪有不上高中的。孩子挺听话,最后还是去念幼师了。就是太胖了,每次上舞蹈课回来都喊腿疼。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手机没电了。你不用来看我,我知道你老板最不乐意员工请假,我就是想跟你说句话,心里亮堂一点儿。我住院的事你别告诉别人,也不是什么光彩的病。吃饭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待会儿我大姑姐来。昨天晚上是我亲大姐过来陪我的。我手术前打了两袋子血,800 C C。我贫血,大夫说我营养都让那个瘤子吸收了。你们总说我脸色不好,可能是肝有毛病,都错了,其实是贫血。我一想到血管里有陌生人的血就恶心。万一是有艾滋病的呢。不输血大夫不给做,说我血只有50,做不了。我手术打过麻药,手术完以后恶心,加上疼,基本一宿没睡。我大姐抱我坐了一宿。我哭了一宿,受不了时就掐她。她一下没还手。我妈不到六十就走了,我大姐像我妈一样,我不掐她掐谁?中午我让她回去了,她也五十多的人了,挺不了太长时间。待会儿我大姑姐来,你放心吧啊?
护士进来给我打点滴。看2床哭,训她:2床,你这病跟坐月子一样,你眼睛不要了?别哭了啊?你看你手术虽然晚了点,毕竟还是很成功的,摘除得很干净,你不是捡了条命一样?你应该高兴才是。一会儿你女儿放学过来看你,孩子看你这样得多上火,啊?
2床很听话,止住哭,看护士给我打针,建议我像她一样打左手:你不是还没吃晚饭吗?待会儿吃饭你用得着右手。
她说的有道理,我把左手伸给护士。我的血管很细,晚上还没吃饭,护士拍了半天才找到位置。
药水滴滴答答从架上袋子落到塑料小葫芦里,再从小葫芦顺着针管往我的血管里流。如果不是2床一再跟我说话,我的眼泪一定流得更多。我不好意思流着眼泪跟陌生人说话。2床是个饶舌的女人,但愿她晚上睡觉不说梦话。我一个人独惯了,跟一个饶舌女人住一个病房,这个晚上要够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