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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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桥拦上的舞蹈(2)

他准备画向日葵。他把小花园里的向日葵照片晒到网上,墨尔本的那个就说了,要老爸一张水粉。那他得画两张,给旧金山的那个也备上。双胞胎就这样,只要一个人张了嘴,另外一个即使没说,想法也差不多,早晚得找上来。

太阳高了,向日葵稍稍抬起头。他能看出向日葵转动时细微的动作。看得眼睛花。口渴,肚子也饿了。平常,他在院子里待久了,媳妇会给他续铁观音。进屋里去找热水。饮水机热水竟然没打开。走遍三个房间和客厅,没发现媳妇在哪儿,道一声京白:“点点,你在哪儿呢?”

人生的荒谬,处处不在。俩孩子小的时候,他们只有一个单间,家里没有孩子的空间,狠了心把他们送去住校。住进大房子了,孩子们却不回来,看都懒得看一眼。

查看了两个卫生间,还是没发现媳妇的影子。莫非又去买菜了?买菜也不能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呀,已经中午了!他拿起电话拨她的手机号,手机在客厅沙发上欢快地唱着《大红枣儿甜又香》。她小时候学舞时跳过的一支曲子,《红色娘子军》最有名的一段。出门时落下的吧。这个人,现在经常丢三落四。他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心里忽然阵阵慌乱。抓上一顶帽子,他也出了门。

她经常走的那条路,他知道。无非就是买菜呗,东张西望,东挑西拣,磨磨蹭蹭。女人进市场都这样。但万一是别的什么事情呢?有那么几年,她爱出去旅游。国内的大山,让她去了个遍。女儿从小住校,不怎么用她管。没有演出,闲着也是闲着。连西藏都让她去过了,连珠峰大本营都去过,就差珠穆朗玛峰了。还不让他跟着一起去,连旅游团都不跟,就自己背个包瞎跑。不吱声、不吭气,犟,纯粹一头母驴。他甚至以为她是在外面有情况了。果真那样,他也拦不住。仔细观察,又不太像。她这个人,不爱说话,不爱跟人用言语交流,年轻的时候,他以为那是文静、腼腆,后来他琢磨,那也可能就是性格有问题。别是抑郁症啊。有一次他壮起胆,说陪她去医院看抑郁症。她一个星期没理他。现在她变啰嗦了,爱唠叨,听上去烦,但他心里踏实多了。

家里半天没人唠叨,他心慌。不踏实。抓上帽子,出门去找。锁门的时候,特意摸了下兜,检查一下带没带上速效救心丹。自从团里的灯光在北陵公园晨练心脏猝死,他们这帮年龄差不多的,都揣上这个了。互相提醒。有备无患。价钱不贵,关键时候救命。世界上最心疼你的,就是你自己。老天爷收人,不光收年龄大的,还收那些心情不好的。灯光的媳妇也曾在团里跳群舞,跟灯光闹离婚,分居两年多。败家娘们儿,这下好,彻底分居,阴阳两界了。

秋天的太阳很好。中午了,有些晒。秋傻子晒死人。应该找一个有大片向日葵的地方去看看。黑龙江那边产瓜子,那边能找到大片的向日葵。地广人稀,有农场啊。准备给女儿画的向日葵迟迟动不了笔,也许因为家里的花园太小了,找不到凡·高的那种感觉。大片的向日葵,像森林一样,在秋阳的照耀下,才会有那种燃烧的、扭曲的感觉吧。水粉和油画的表现不一样,还是得琢磨。

但愿老太婆会放他出去,别再唠叨什么跟小妖精去钻林子。没权没钱,身上就剩下那点所谓的艺术气息,小妖精就肯跟你去钻林子?太有想象力了吧?太把艺术看值钱了吧?

心跳加快。他在桥头站住了。大桥中间,一红一粉,两个小人儿,紧紧挨着,像抱在一起,在蓝天下格外刺眼。尽管离得还很远,那红色的衣裳、红色的身影,他太熟悉了。苏点点喜欢红,从年轻穿到老。身材还没变形,苗条。那个粉是谁呢?肯定是个女人。在一起过了多半辈子,他知道苏点点是喜欢男人的,没看出来她有别的倾向啊。那么,出了什么事情呢?那个小粉人儿,她是谁啊?!她们在说什么?站在大桥中间,多危险啊!

他让自己稳了稳神,向着大桥中间跑。一辆帕萨特摇下副驾驶的窗玻璃,司机速度放慢,朝他吼:老头儿,别在桥上跑马拉松啊,疯啦,多悬哪!

他没听清人家说啥。继续跑。

中国人爱说: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是经验之谈。

中国的大江大河,大多从西向东。黄河、长江,都是。水往低处流。西高东低啊,地势如此。而她脚下的这条河,却从东向西。浑河再往下走,汇成大辽河,从营口人渤海。大的趋势,是从东北向西南。在中国的河流中,这种走向极特殊。河流也有看上去不按常规走的时候。

就像他们的生活。

让她心痛的消息,是从网上看到的。没有人打电话通知她。除了那个人,还有别人知道她是他生活中的存在吗?那个人,在夜深人静的后半夜,穿着昂贵的名牌西服,投身于她脚下的这条河。报纸上的说法是:抑郁症。

她不相信。那么聪明能干的一个人,家大业大,呼风唤雨,生活优握,怎么会得抑郁症?!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没看出来他抑郁。挺开朗的,甚至可以说过分爱笑。从来没见他拧眉头。那时候她年轻,不懂事,糊里糊涂的,跟他走到一起去了。后来才知道,他有老婆,有孩子。跟他闹呗。当然是想嫁给他。我一个大姑娘家,你不给我名分算怎么回事?

他说,不能离婚。影响生意。不可能。

她不想影响他生意,但也不甘心就这么维持现状。那些比你更有钱更有地位的,都是没离过婚的吗?扯淡!就说你是在骗我好不好?!

拉锯、协商。最后他许诺她:只要你不提结婚的事,你想怎么着都行。

那就供我念书。我离开远远的,再不会对你产生影响。我走!她申请了一所美国的大学,读研,接着又读博士,摆出了一辈子读书到底的架势。她家里穷,供不起她出国留学。你不稀罕我,我走。不想再受折磨。曾经的读书理想,因为遇见他而实现了。但这不是她当初预想的。人生不知道在哪拐弯儿。当初考上公务员,家里已经乐疯了,她自己也乐疯了。那是她三年备考的结果啊,赶上范进中举了。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自己提出来辞职,一竿子跑美国念书,还不回来了。

在外面读书,他按时把学费、生活费打给她,从没拖延过。也想把他忘掉,却怎么能忘掉呢?有时,甚至还非常想念他。她的身体。

了解他的行踪,不难。各种门户网站上,经常可以查看到他的行踪消息。又到哪儿投资了新楼盘,讲了什么观点。他是财经记者追踪的对象。建筑学出身,盖房子应该算他本行吧,做得好,不意外。曾经设想,博士毕业时,让他来趟美国。参加她的博士典礼,见证一下。虽然仍旧没有结婚,仍旧没有男朋友,但她不会再缠着嫁给他。婚姻这事儿,水到渠成,勉强不得。工作已经找好了,到西海岸的一所大学去教书。一个农村出来的’‘头,能站到美国的大学课堂上讲课,她知足。

说到底,得感谢他。他让她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发了邮件,他挺长时间没回。一个月以后,回了简单的两个字:再说。

再说。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那是他留给她最后的字。比他此前跟她说过的所有的话都更让她在意。有禅机。再说―什么时候说?在哪儿说?说什么?对谁说?说还是不说?在飞机上,她一遍又一遍琢磨这两个字。每一个字对应一行泪水。

天下人都知道了那个结果。一个晚上,后半夜,他出家门,到小区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衣冠楚楚,却跳进了浑河。

黄河洗不清的,浑河能洗清?

看到这个消息时,她正在安大略湖旅行,搞劳自己这么多年辛苦读书、终成正果。晚上睡不着,上网,这样的消息让她痛哭一晚。订了第一时间回来的机票。下飞机,才想到自己不知道应该去找谁倾诉。当年短暂工作过的单位,有三两位偶尔还有联系的同事,他们能够告诉你的消息,还没有网上多。他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生意场上,竞争激烈,得罪过人,也没什么不正常。不正常的是,临走之前一个月,他跟一家有过来往的私营老板借了五百万,提的现金,给人家打了收据。五百万呐!据说这笔钱下落不明。他的家人,不承认知道这笔钱。

作为一个有钱的已经决定了要去投河的人,他要那么多现金干什么?!

最后一次给她学费,是在一年前。她在邮件上回复他:去向已定,我可以自立了。

他一个字都没回。

他们偶尔通电子邮件,说事,不提钱。彼此都明白意思。他们之间,一直都有类似的默契。

站在桥上,曾经的怨,变成了对自己的恨。那五百万,跟自己有没有关系?如果当年不是自己逼婚,他是不是就不用跟别人借五百万了呢?这五百万,是不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么大的家业,五百万应该只是九牛一毛,为什么在最后时刻瞒着家人借钱?

如果真是抑郁,她是他抑郁的原因吗?哪怕只是之一?!

当年,她心里想的,只有这个:让你骗人!让你不离婚!

找到他媳妇的手机号。电话打通了。她说自己是他的校友,在美国留学,刚回国,想见见她。人家回绝了。对不起,我不认识你。冷冰冰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听不出来悲伤。听不出来她长得什么样儿。听说她是一个官的女儿,长得不漂亮。他这个人,低调,对家人有保护意识,不让他们在媒体前露面。她在网上,没搜到过他媳妇的照片。

报纸上说,家里人知道他抑郁,曾经轮流看护他。

果真如此吗?到底没看住?

想知道他投进了哪一段河。总得让她有一个祭奠的地方吧?报纸、网上,都没有透露。语焉不详。

叫了辆出租车,到桥头。如果在桥中间停,司机再傻,也不会放她下来的。听说,最后载他的那个司机,还受过警方传讯。何必耽误人家拉活儿挣钱。从桥头走到桥的中间,不过三两分钟。

他们曾经一起经过这段桥。那年冬天,去三亚。从机场回城里,并排坐在车后座。还记得他身上的那种气味。

桥上的风,很大。如果风能洗净罪恶。如果水能带走悔恨。她也可以纵身一跳。

站在桥上,看河水向西而去。老家就在河水流去的那个方向。她还没回去看一眼。家乡人看她是衣锦还乡,她真正的内心,谁知道?那个跳进河水的人,其实她对他也根本不了解,是这样吧?他的内心,到底有过什么、承受过多大的压力?难道就不能对她透露一点点?难道她不配替他分忧?世界上最神秘的,既不是百慕大三角,也不是马航370最后的去处,而是无数人无数种心思,幸亏大多数死去的人都会把心思带走,要不然人心会让世界爆炸,不是吗?!

站累了,她想趴到栏杆上,让自己休息一会儿。

旁边一个女人,冷不防跳过来,紧紧搂住她!

把她的眼泪吓没了。

她们在一起说话。有个陌生人可以说话,挺好。揩干眼泪,告诉红衣女人:她生活在海外。从小在浑河边长大,很多年没回来过了,也许以后也很少能回来。她只是来跟这条河告个别。

红衣女人说,她曾经是个舞蹈家。她有个女儿在旧金山。还有个女儿在墨尔本。都好几年没回来了。

她们并排站着,一起看河。这一带的河水,无浪,宽阔,可以行驶游船。如果不看周围的环境,你判断不出来这是一条什么样的河流。站在桥上,从上往下看河水的时候,不要长时间盯着一片水面看,要偶尔抬头换换视角,要不然,容易头晕。

头晕就容易栽下去。

很久以后,一个清瘦小老头跑过来,给红衣女人扣上一顶草帽,啰里啰嗦,嗔斥她:这么长时间在太阳地里晒,你抹防晒霜了吗?小心又过敏!

他们一致请她去家里喝茶。他们说家里的院子种着向日葵,很好看。

她迅速挤出一点点笑,谢绝了。

他们并排离去的背影,让她又想起那两个字: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