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个夜晚,她回到家里,曾经翻箱倒柜,却并不是寻找红领巾。她在找一本书:《毛线编织大全》。格格的个子长得很快,秋天就要上小学了,她要给格格再打一件新毛衣。现在的商场里,小孩子的衣服样式真多,也真是好看,但也真贵啊,经常比大人的衣服还贵呢。她已经买了毛线,准备给格格再织一件图案新颖大方的。金妍不反对她给格格织毛衣,给格格往身上穿,还拍了照片往网上传,儿媳妇说这叫晒,说婆婆织的毛衣有很多人点赞。儿媳妇的肯定,是她的动力。连她的亲家都夸奖过她的手工。亲家是民俗学教授、专家,说她的手工可以送到省里参加展览会,一定得奖,拿到外面能卖大价钱呢,现在手工活最值钱了,会手工织毛衣的人越来越少了。她听了一笑了之。她知道比她织毛衣手艺好的大有人在,很多她这个岁数的女人都会,她这个真不算什么。她把亲家的话当成一种客套。教授、有知识的人,就是有教养,知道怎么夸奖人、安慰人。能找到这样的岳父,儿子也算有福气了。她看得出来,教授亲家对陈硕很赏识,爷俩在一起有话说。陈硕从小没跟爸爸在一起,他的生活是有缺失的。有个好岳父,也算补偿吧。明年是亲家两口子结婚四十年,她听见过金妍在跟陈硕商量怎么庆祝。要不,让他们坐游船去环球旅行?咱爸妈好像说过要去长江坐游轮。出去一回,索性让他们游远点儿。儿子和儿媳商量这种事,一般是背着她的,她只零星听见几句。她心里悄悄算计着,她要给亲家老两口子各织一件大毛衣外套,要织那种底子大红、带抽象福字的。她正在设计图案。等图案想好了,织好了,给他们一个惊喜。老两口子的身材,她心里有数。她有这个本事,前后左右看人一眼,织出来的毛衣肯定就尺寸合适。儿子曾说这是因为她立体几何学得好,她笑说儿子这是儿不嫌母丑。织毛衣的活,她是回城以后跟厂里的女工学的。她跟教授亲家说的不是谦虚话,她在工厂的那些女工同事,很多都会织毛衣,她不是手艺最好的。妈妈不擅做饭、不会织毛衣,这些本事,都是她后来摸索着学会的。你不会做饭,自己就吃不上,儿子也吃不上。你不会织毛衣,儿子就穿不上好看的毛衣。她要让儿子吃饱吃好、穿暖穿好,不比别人家孩子差。儿子曾经是她最大的动力。
周六、周日两天,格格的毛衣已经有六分之一模样了。周一早晨,她要把针和线都带到儿子家,赶在格格上幼儿园之前给她比量一下肥瘦。毛衣刚开个头,万一肥瘦不合适,需要返工的话,也没多累。
陈国庆不会想到,找她的电话,会打扰儿子一家的周末。
客厅电话响起时,陈硕两口子还在睡周末的懒觉。
响第一声,金妍马上就醒了。她一直睡眠不好,有了巴图以后,尤其不好,雨点打窗户都能把她惊醒,更不用说儿子夜半醒来的动静了。第一感觉是巴图醒了。扭身看一眼大床旁边的小床,儿子睡得正酣。这儿子,真是个宝,自从他出生,熊了多少年的股市噌噌噌往上涨,以致公司同事在微信群里纷纷笑称,金妍的儿子,简直就是个送财童子,自从他出生,咱们公司佣金也噌噌噌往上涨,钱多得像做梦,到了手得赶紧花掉,不花掉让梦收回去了。那段时间,公司里的同事经常在外面下馆子喝酒,开心得不行。谁家里有闺女的,赶紧订娃娃亲啊!儿子不光是个送财童子,还很少哭闹,很省心。大概也知道她这个当妈妈的正困,还没想起床吧,小嘴巴嘟嘟着,睡得香着呢。儿子酣睡,她又以为是手机闹铃响。一般情况下,她都是在闹铃声之前就能醒过来的。产假期满,上班以后,她怕万一早晨起床晚,影响上班,特意设了闹铃的。掏出压在枕头下面的手机看一眼,手机并没有动静。七点多一点了啊。这才想到,今天是周六,她根本没打算早起,也没设今天的闹铃。
那就是座机了。用脚捅一下身边的男人:接电话!
困着呢!谁这么早打电话?广告、推销吧。
这么早,不是你妈,就是你学生。
不可能。我妈昨晚刚走,她能有什么事?你听说学生有这么早起床的?再说学生也不知道家里电话。该不是你爸你妈吧?
更不可能。他们这会儿应该在早市。
电话铃声在他们的猜测中消失了。他们接着睡,但不到十分钟,又响起来了。金妍只好自己爬起来去客厅。万一是爸妈打来的呢?每个周六的早晨,他们去早市买她爱吃的青菜、水果,有时候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家里冰箱还有什么存货,需要补充什么,确实也有打电话来商量的时候。自从儿子出生,金妍把主卧室的座机线拔掉了,怕电话响影响孩子睡觉,但这样一来,接座机电话必须去客厅,也挺麻烦的。
金妍起床去接电话。她还没十分睡醒,想着接完电话回去继续赖床。拿起话筒,哑着嗓子,说了声:你好。
电话那端,一个男人在大声说话:陈国庆,大懒虫,这么晚你还不起床?!
话音未落,金妍的睡意已经消失了。陈国庆是她婆婆,尽管她当面喊妈,从来没说出过婆婆的名字,心里是不止一次这么叫过的。什么人跟婆婆说话这么放肆、亲昵?!从她和陈硕结婚,尤其怀上巴图开始妊娠反应,婆婆经常过来帮忙,她从来没发现还有电话打到家里座机来找婆婆的。她一直以为婆婆是一个跟外界几乎没有什么联系的退休老太太。为此,她还跟丈夫陈硕说过:咱妈这样是不是太孤僻了?现在像她这样的老人太少了,你看外面那些退休老太太,不是炒黄金、跳广场舞,就是国内外旅游,疯着呢。陈硕说,我妈一直就这样,我都习惯了。看来她这个儿媳妇的情报工作还是有死角啊,居然还有男人用这种语气跟她的婆婆说话。会是谁呢?难道婆婆的生活中真有隐藏很深的男人?没想到。不会吧?她清了下睡了一夜还没透亮的嗓子,像在公司接待重要客户:对不起,您找陈国庆吗?她不在。有需要转达的,您可以跟我讲。我是她儿媳。
啊哈,你是她儿媳啊?那什么,打扰了!我是陈国庆的老同学,打她的手机不接,短信也不回,那就麻烦你转告一下,我周五给她打电话说过的事情,麻烦她回复确认一下,这边都准备好了,就差她没确认了,好吧?谢谢你!
放下电话,金妍人回床上躺下,觉却是睡不成了。她把手伸进陈硕夹被,摸到男人的腋窝,想把他胳肢精神,陈硕却顺势抓住她手往下边送,她使劲挣脱出来,小声跟他说:找咱妈的电话。一个男的,说是她老同学。
什么事儿?
有什么说过的事情让她确认,再具体没说。神神秘秘的。要不你抽空问问,别是传销、卖药什么的。也没听她说跟老同学有什么联系啊。
知道了。
要不现在就打电话?为什么手机打不通?平时她不是总开机吗?我怎么心里不踏实呢?
也许手机没电了?或者她正不愿意接电话?她有时候心情不好就不接别人电话,你知道的。
这样说着,陈硕还是起床,关了房门,到客厅里打电话去了。
门一关,客厅小声说话的声音,基本听不见。
金妍起身看一眼酣睡小床的儿子,重新躺下。陈硕去客厅打电话之前把门关上,是不想惊醒巴图,也是不想让她听见母子对话吧。她这个婆婆,性格有点怪。把自己包得太严实。也太不爱说话了。她跟陈硕谈恋爱时,去家里坐,婆婆那时也经常跟她没话,没有血缘、不熟悉的人在一起,没话说是很尴尬的,金妍只好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她曾经跟爸妈说过自己的苦恼。爸劝她:一个退休工人,你不必要求太高。不跟你多说话,也许是好事。老话讲,沉默是金,碰见一个啰唆的婆婆,你该嫌人家嘴碎了。妈嘲笑她:你不是总嫌我嘴碎爱啰唆吗?找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婆婆,不正称你心吗?你咋又受不了啦?看来我闺女就是个叶公好龙啊!
不管怎么说,婆婆不爱讲话这条,还是让金妍往心里去。婆婆也不是完全不爱讲话。她只跟一个人讲起来没完,那就是陈硕。母子在一起时,婆婆嘴不闲着,金妍走近了,婆婆又马上闭嘴。金妍曾经跟陈硕开玩笑:咱妈是不是背后讲究儿媳呢?挑儿媳毛病呢吧?要不怎么我一过去就不讲了?陈硕捏她鼻子:婆婆的醋你也吃,你还有出息没?
是的,在陈硕面前,金妍是个有出息的女人,她不想做跟婆婆一起争男人的那种小女人。婆婆一个人把儿子带大,不容易。但在这个家里,金妍也是有事情要争的。她要争的事情,还没想好什么时候跟陈硕讲,也还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婆婆讲合适。但总有一天,她会讲的。作为家里的独生女儿,爸妈对她宠爱,几乎她所有的要求,他们都能满足她,但很小的时候,她心里就认定了,爸爸骨子里其实是喜欢男孩的。爸爸从来不肯公开承认,她就是能感觉出来,谁让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呢。爸爸有个关系特别好的大学同学,金妍管他叫李叔。李叔家有个儿子叫李壮,比金妍小一岁。小时候,两家经常一起聚会,每次聚会,爸爸差不多总能把李壮整哭。要么抱起来往天上扔得老高,吓得李壮哇啦哇啦乱叫,要么用言语撩闲刺激,让李壮不开心乃至眼泪汪汪。一开始,回家以后,她还埋怨爸爸有失斯文,不该这么粗暴对待李壮,后来她就不吱声了。有一天,她忽然醒悟,爸爸对李壮的种种行为,看似反常,其实是他太喜爱男孩了,他在对女儿的温柔里,有亲情,埋藏着怜惜,却不是欣赏。爸爸想要个儿子。因为这个发现,金妍心里很长时间都在纠结。可惜你们只能生一个孩子。可惜我不是男孩。可惜。自从结婚,她一直有一个心愿,那就是,自己一定要生一个男孩,不光让老爸稀罕,还得跟随老爸一起姓金,要把金家的姓氏传下去。金巴图。这名儿不错啊,叫起来多响亮。她不止一次在心里这么称呼儿子,也试探着在陈硕面前小声喊出来。金巴图真比陈巴图听着顺耳。她知道现在就在户口本上把儿子改叫金巴图,一定很难。婆婆把陈硕的姓从原来的方,改成她自己的陈,说明她对儿子姓什么是十分在意的。对儿子在意,对孙子更得在意。实在不行,退一步,格格随自己姓金也行。金格格。这名字也不错。时机。时机很重要。
陈硕打电话回来,重新躺回床上:那人是我妈同学。他们六一儿童节要去北陵公园聚会。我妈有点不想去。金妍笑:咱妈真是,不想去就说不去,何必不接电话躲着?
她就那样,你不用管。让她自己决定好了。
接着睡。事实上,却是不可能睡着了。金妍有了新的心事。婆婆虽然只是个普通退休女工,她的那些老同学,据陈硕说,很多是颇有社会地位的,一定也还有非常有经济实力的,或者他们的子女非常有实力。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有道理。今年股市红火,是金妍人职以来没见过的阵式,火得发烫,火得让她有些不敢相信。业绩,业绩,业绩!业绩就是钱,是收人,是儿子的奶粉钱,女儿的钢琴费、择校费。没准儿那些人里还有没人市但有可能开户人市的,或者有计划理财买基金的。他们都是潜在的客户。也许。她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跟这些人认识认识、联系联系。多个关系多条路。业绩跟人脉有关,是点点滴滴积累的,时刻都要努力。牛市来一次不易,说千年等一回有点夸张,七八年等一回是有的。上一次牛市她没赶上,这次她算见过世面了。能赚到手的钱,不能放过。也许,她应该动员婆婆去参加活动?她打开手机上的日历查看,发现六月一号那天是周一。周一是她开始忙碌的一天,婆婆如果不在家带孩子,她可就不能上班了。现在的市场形势这么好,不上班是不可能的。除非病得爬不起来。要不让妈妈请一天假过来带孩子?妈妈从来没单独带过巴图,说心里话,把巴图交妈妈手,还真不如婆婆带让她放心。
一个有心事的女人,是睡不成懒觉的。
何况,一个光着脚片的小丫头,已经噔噔噔从另外一间卧室跑过来,推门而进,跳上他们的大床,把大床当蹦床了。是女儿格格过来疯了。
期待了一周的周末早觉,到此结束。
放下陈硕的电话,陈国庆生气了。生皮子雄的气。电话没人接,打不通,说明我不想跟你联系,你再别打就完了,这么死缠烂打啥意思?你以为是你当年在中越边境带兵打仗啊?还把儿媳、儿子的早觉搅没了,这不好。儿子、儿媳都不容易,在社会上打拼,养活两个孩子,周末了,早晨想晚起一会儿,可以理解。人老了没觉,年轻人可是缺觉的,正是贪睡的年龄。六十多岁往七十奔的人了,多少年不联系、没见过面,张罗什么聚会,有意思?纯粹是没事闲的。我不接电话,就是根本不想去。
想过把电话关机了事,又怕万一儿子、儿媳打电话找她。找不到该着急了。家里的座机,几年前拆掉了。有了手机,再留着座机,浪费。儿媳给她办了套餐,手机是免费接听,不花钱。她一个人,有手机随身带着足够了。人在哪儿家在哪儿。不能让小辈人为咱担惊受怕。
翻看过家里的万年历。六月一号那天是星期一。那就更不可能了。金妍说过,周一股市开盘,是一周冲锋陷阵的开始,她最忙的一天。让儿媳妇找不到人带孩子,或者把孙子巴图交给她不放心的人带,自己跑到北陵公园去玩乐、去疯一整天,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她的心得多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