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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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说好了不见不散(4)

不想去跟同学聚会,其实也是有些人她不想见。比如曾经邀请她参加女儿婚礼的初中女同学。跟皮子雄一样,那个女同学,也是她小学同学。都是政府大院的孩子。虽然毕业以后基本没有联系,她的名字,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肖小凤。肖小凤是他们班里少有的非干部子女。一个小业主的女儿,怎么会成为实验学校的学生?听说她爸爸以前在中街开理发店,头发剪得好,烫一手好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调到政府大院后勤部门,给首长剪头,也很受苏联专家女眷的欢迎。肖小凤的头发,总是熨熨帖帖,一丝不乱,像是烫过,你又不能肯定人家就是烫过。肖小凤总是随身带着一面小镜子。她的身上好像总有一股子桂花油的香味,从同学身边走过时,若隐若现,暗香涌动,撩拨着一帮小男生心神不定,甚至有男生为她动手打架。这样的女生,在当时的校园里是异类,很惹人注目。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娇小姐!肖小凤是她小学同学里最后一个系上红领巾的,也是她初中学校唯一被剪过阴阳头的女生。一帮女同学出手剪的。陈国庆发誓自己没有动过剪刀,但也没有阻拦。当妈妈自缢的消息传来,她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画面,竟然是肖小凤被剪头发时的表情。绝望。没错。绝望。还有怯懦。还有她永远说不明白的内容。那种眼神、目光,她永远不想再见。妈妈下决心离开时的表情,也是那样吗?她没看见,不知道。不敢想。她没看见妈妈的最后时刻,只见过一个简易骨灰盒。如果遗忘能够治愈创伤,她愿意遗忘。妈妈即使活着,也已经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也许她根本就活不到这个岁数。虽然人终有一死,但不应该自行结束。上苍自有安排!人要坚强!妈妈!肖小凤就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还敢邀请同学参加她女儿的婚礼。那些剪过她头发或者在一边看热闹没有阻拦的同学。她为什么就那么坚强呢?

星期一一大早,走路半个小时,陈国庆出现在儿子家门口。她要赶在儿子、格格出门之前出现。抱格格亲了几口,给儿子神了神衣襟。这孩子,从小到大,就不知道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冬天穿羽绒服,拉链划上就行,拉链外面的粘贴永远支棱着,扣不紧;夏天的T恤衫,上趟厕所出来,衣襟经常一半皮带里一半皮带外。她曾经反思,儿子动手能力差,确实可能是自己惯的。习惯了为他系鞋带、理衣襟,让他忘记也有注意自己形象的义务。除了读书、教课,他好像别的方面都不太行。所以,她更得多为他做点什么,这样,他在媳妇面前,才能抬起腰杆,更有发言权,不至于受气。

儿子经常给她找事情做。有大事,也有小事。学问上的事情,她帮不上忙。能帮上忙的,也未必是小事。

昨天早晨,儿子给她打电话,说了皮子雄打电话的事情,顺便布置了一项新任务,极有挑战性,让她哭笑不得。

新任务是,把一本他刚做完的新教案做旧。

教案是前段时间儿子熬夜费劲新做出来的,电脑打印,装订得规规矩矩。上个星期,她在儿子家看过这本印出来的教案。儿子当时说,学校在搞学科建设考评,上面来检查,院长委托他要把教案做好。她在电话里说,你教案做得挺好,做什么旧呢。儿子说,我把教案拿学校去了,院长说:你这教案看上去太新了,不像几年前做的。咱们学科建设考评,人家要的是证明咱们几年前就搞了这个学科,就有完整的教案,教案是用来做证据的。所以,为了稳妥起见,要把整理出来的教案做旧,做出是几年前写成的样子。院长听历史系的人讲,可以用古董做旧的方法,具体怎么做旧,人家不肯多说。院长让我回家琢磨琢磨。

儿子在电话里,把琢磨琢磨的事情交给她了。也就是说,新的一周,她不但要给宝贝孙子冲奶粉、洗奶瓶,还要给儿子的教案做旧。是得琢磨琢磨!这活儿真的很有挑战性。把新东西做旧,这不就是做假吗?当一个大学老师这么费劲吗?她是一个不愿意做假的人,但学校的院长这样要求儿子,说明这是领导认可的。现在的大学都这样,她这个老太婆跟不上形势了?非得动手,她当然相信自己一定做得比儿子更好。如果皮子雄再打电话来,她就更有理由回绝他了。她是个不会说谎的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她不会编。儿子的指派,虽然她并不理解,做起来牵强,但既然是儿子的事,她就不能不做,虽然是一件让她费心的事,她不接手让儿子咋办?试一试吧。

为了完成任务,昨天下午,她特意跑了一趟鲁园古物市场。古物市场在三好街,鲁迅美术学院对面,她以前曾经从门口走,没进去过。从北陵公园正门坐265路公交车,鲁迅美术学院门口有一站。古物市场就在公交车站右边,下车就能看到。她进市场,东走西看,不知道怎么张嘴跟人打听。后来,在一个卖杂项的柜台,她站下了。她看见柜台里摆了一些毛主席像章,还有一些过去的各种旧纪念章。军功章,劳模章,世界反法西斯大会纪念章,第27中学校徽,第120中学校徽,沈阳师范学院校徽,写有北陵公园、千山旅游字样的纪念章。她想起来自己家里好像还有一些像章,她记得还有陶瓷的毛主席像章呢。这么说,她也是个收藏专家啦。她知道怎么跟人开口搭汕了。在那个柜台前,她问老板:旧的毛主席像章多少钱?老板是个年纪跟陈硕差不多少的年轻人,一直拨拉着手机玩,不知道在干什么,她问话之前,根本就没抬头看她。听了她的问话,年轻人抬起头来,笑答:阿姨,毛主席像章价钱有高有低,年代、材质、品相,讲究多着呢,十块八块的有,几百上千的也有,您得拿来,让我看看,我才敢给您说价钱。看样子,您手里有是吧?

是的,我手里有。她想告诉这个年轻人,她手里不但有毛主席像章,应该还有当年的红卫兵袖标呢。估计这个也是有人收集的。她甚至还有一枚解放军长江渡江纪念章。抄家的人,当年对这类小东西好像不当回事情,他们摔花瓶、找发报机。不知道爸爸是怎么保存下来的,还是后来战友送他的?他自己收集的?这枚小章,是老爸去世以后,她在爸爸的遗物中找到的。房子、存款,都归后妈了,剩下些后妈不屑的一堆小零碎,她只在里面翻拣出了这枚纪念章,还有一支已经快磨秃了的派克笔。她真想把这些跟年轻人讲一讲,但她像以往一样,在陌生人面前,把嘴巴牢牢闭上了。

那您哪天拿来让我瞅瞅?或者您告诉我个地址,改天我上门去看看?

好,没问题。我先请教一个问题。譬如新印出来的小册子,怎么才能做旧?做得像是几年前打印出来的?

年轻人笑:阿姨,您把我问住了,我还真不做这个,但我可以帮您打电话问问。您把电话给我留一下?我可以上门,去看看您家里的像章吗?

当天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年轻人居然真给她往手机上回了电话。给她支出的招法,让她似信非信:阿姨,您可以把小册子放到蒸锅上,烧上水,熏一熏,然后再拿出来晾干,听说这样纸张就会发黄、显旧。我只是建议啊,灵不灵不知道,您自己试试!那什么,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上门去看看您家里的像章?还有别的吗?好的,等您电话啊。

她是个不爱打电话的人。她没把自己打听来的方法马上告诉儿子。反正是她自己动手,告诉不告诉儿子都行。万一这招不灵呢?她得摸索着来。

睡了一宿觉,今天早晨,往儿子家走时,她的心非常急迫。她突然想马上告诉儿子,自己找到做旧的办法了。

至少可以一试。

她没给皮子雄回电话。同学聚会的事情,就忘了吧。就当没这回事。她忙得很。

皮子雄也没再给她打电话。一连三天,她手机一声都没响,也没有短信留言。连垃圾广告都没有。很好,这说明皮子雄终于成熟了。他压根儿就不该张罗这种没谱的事儿。不同的年龄,就应该做不同的事情。你没有儿孙让你忙,你去北陵公园打拳、甩鞭子也行,去老干部活动中心上老年大学也行,画画水墨,写写书法,甚至写写回忆录,像她老爸晚年那样。做你应该做的事情。聚会?多可笑的想法!

电话铃终于又响起来时,她正在客厅阳台上给教案翻篇儿。被水汽熏过的纸张,必须马上翻开,千万别粘连到一起。做旧的最高境界,当然是看不出来做旧,看出来就失败了。巴图正呼呼大睡,她有时间摆弄教案。电话声吓了她一跳。看来电显示。还好,不是皮子雄的号码。她拿起话筒,电话筒那端传过来的,是个女声:陈国庆,是吗?你猜猜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