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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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幸福得一塌糊涂(3)

“只好如此了。我到现在连自己家都没敢回,连电话都没敢打一个,我这种样子,我妈见了,还不得犯病?!”

说完又开始哭。

乐章劝了她一会儿,替她收拾东西,又去前台办了退宿手续。等她回到房间,葛红已经穿戴整齐,手里一个超大拉杆行李箱,还有一大堆购物袋。看她拉着那么大的行李箱,简直像出国一样,不知道她是不是把自己值钱的家底都随身带出来了,看起来还真有点打持久战的意思了。两个人坐出租车到乐章家楼下时,天已经见黑,乐章左顾右看。她住的是自己买的商品房,左邻右舍都不熟悉,没有一个单位同事。乐章四顾周围,心里笑话自己:没有这么严重吧?整的跟地下党似的。

第二天早晨乐章正常去上班,临走时叮嘱葛红:“座机电话别接,有人摁门铃也别开。我找你打你手机,听见没?冰箱里有吃的你先对付,晚上我从超市再带点东西回来。”

整的真像窝藏了个逃犯一样!

她给葛红留下一套备用家门钥匙,让她非常情况下使用。

到单位,第一件事是把总结材料打一份出来,交到老田手里。葛红藏在她家,万一再闹点什么事出来,她得能有分身的时间。老田把材料放到桌上没看,跟她说事:“小乐,下周总结大会同时要选先进,咱俩分分工,跟有关处室分别打打招呼。评先进还不是那么回事,你平时干多干少是一回事,评先进还得看人缘。不是我爱争这些,一年到头了,同志们事情没少干,争个先进也是对大家的一种肯定。”

老田的这种吩咐,乐章虽然心里头烦,却不好意思拒绝,谁让你是副手呢。田处长这人,乐章跟她共事将近十年了,不烦人,工作细致、认真,就是有时太小气,你像评先进这种事,乐章一直搞不明白她干吗这么认真。跟她有代沟。按乐章的想法,先进这玩意儿,能评上就评,评不上拉倒,犯不上低头跟人求情。作为机关里唯一的女性一把手,平时老田的脖子是仰着的,她从来不服气那些男处长。乐章心里承认,老田的工作能力确实不比那些男处长差。难道有这种评价还不够,非得要个奖状证明吗?显得小气了吧?人不求人一般高,你一有求于人,就显得矮了。想是这么想的,却仍旧按处长的吩咐,利用吃午饭、送报表的机会,悄悄跟几个处室的头儿委婉表达了意思。这种情况下,通常人家都会表示给这个人情,但是乐章知道,真到了投票的时候,答应得好好的最后也未必真能投你票。按老田的说法,你不打招呼人肯定不投你票,你打招呼了,人家可能投你票,这就是成绩,就有打招呼的必要。机关里有一种说法,老田之所以这么斤斤计较先进的事,是她想在五十五岁之后留任,再干几年。果真如此,乐章对老田这种做法就不太理解了:累不累啊,到了正常退休年龄,拿着退休金回家休息多好,非得在机关里你争我夺,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这种事,没法交流,没法问。你去问处长,人家也许以为你是着急接班,惦记着处长赶紧退休呢。不去招惹也罢。

白天,她给葛红打了两次电话。一次葛红在看电视,还有一次,她说在洗澡、做面膜。都有心情美了,看来情绪还稳定。

但乐章心里仍旧不踏实。昨天钱程说他已经派办公室主任到省城送年货了,一直到现在,她也没看到东西。按理说昨天下午她不在,有人来机关送东西,门卫会给她打手机。早晨上班时,门卫跟她打招呼问好,没提有人送东西,难道是他忘了?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比较小。那么,钱程说送东西是不是只是个借口,只是在试探葛红是不是跟她在一起?

又不能打电话去问。等吧。

让她心里不踏实的还有嫂子的电话。父母一直跟哥嫂在一起过。虽然磕磕绊绊的事有过,总的来说还算和谐。最近这两年,事情开始多了。嫂子这次打电话,是在控诉她的公公也就是乐章的老爸:“乐章,你说你爸现在怎么回事呢?昨天晚上因为妈提醒他吃药,竟然把妈给骂了,当着我们的面说什么这辈子你妈净看着他了,让他什么也做不成,不行就离婚!把妈都气哭了,脸煞白,嘟囔着要跟他分居。这么大岁数了,你说这事闹的。我让你哥带爸去医院看病,你哥总说没时间,你看爸这种症状是不是小脑萎缩又严重了啊?”

嫂子话说到这种程度,乐章已经多少明白她的意思了,心里就有些别扭。哥、嫂在企业工作,收人一般,这么多年一直住着家里的大房子,两口子自己攒钱,买车、出国旅游,就等着两个老的走了把房子留给他们擎现成的吧。乐章的姐不在国内,乐章自己花钱买了商品房,哥是唯一的儿子,他们是不是在琢磨着两个女儿不会跟他们争房子?乐章没准备争,问题是我们不争,你们也不能得寸进尺,想把老人往外撵怎么的?谁老了都有毛病,爸是小脑萎缩,脑袋糊涂说错话、办错事肯定免不了,你当儿媳妇的多担带点不就完了?

想是这样想,跟嫂子说话还挺客气,她对嫂子一直挺尊重:“嫂,你辛苦了,这几天单位事儿太多,我抽空回去看看,说说我爸。”

她没说把爸、妈接出来。她从家里现成的大房子搬出来、宁可自己还房贷,就是不想跟爸妈在一起住。四十来岁的人了,你跟男人随便打个电话,他们就可能以为你是在谈恋爱,那种没完没了审问的劲头,让乐章受不了。心理压力太大。她宁可自己还房贷承受经济压力。所以,想让她松口把爸妈接出来住到她这儿来,嫂子不知道怎么想的。一点儿可能性都没有。他们嫌麻烦,有本事自己买房子搬出去,谁也没规定他们非得跟老人住一起。二老工资都高,花钱雇个保姆,独立生活一点问题没有。

放下嫂子的电话,乐章往家里拨了个电话。是妈接的,听声音情绪还行:“三儿,你咋好几天都不回来?”

“单位忙。爸这两天又作人了?”

“可不是咋的,说不上哪句话没说好,他就发火。”

“你身体还好吧?”

“就那样吧。你爸昨天跟我生气,去厨房拿了把菜刀,说要杀我呢。”

“他也就是说说吧,还能动真格的?他不是有病么。”

“我也知道他是有病,但一看他气势汹汹的那样儿心里就突突。人老了咋这样呢?你爸年轻那会从来没对我发过火,谁想到老了老了,变成这样了。拿菜刀的事我都没告诉你哥嫂,怕他们跟着白操心。”

话说到这,妈开始嘤嘤哭。妈一哭,乐章心揪得疼:“你哭啥?我这两天回去看看,我说他,啊?”

在乐章的印象里,爸是个帅男人,而且脾气好。有时候反思自己没有合适的婚姻,乐章甚至往爸身上推过:爸有责任。什么责任?他立的标杆太高了。乐章从小对爸崇拜,在她心里标准男人的形象就是老爸那样的。所以,当她自己面临婚姻时,她是不自觉地在以老爸为标准了。老爸这样标准的男人不好找。

就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到老了一样有招人烦的时候。竟敢拿菜刀去吓唬老伴了,他是怎么想的?拿菜刀的话是妈讲出来的,要是嫂子讲的,她还得想想是不是真的。

乐章决定明天一定回去看一眼爸妈。

快下班时,乐章接到一个电话。自称姓韩:“你好,乐处长,我姓韩,是北连钱总派来给您送年货的。您现在单位么?”

终于等到了这个电话,乐章感觉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面却开始了另一种忐忑:姓韩的未必是一个人吧?该怎么回答他呢?乐章不会撒谎,回答他:“我在单位。”

“您什么时候下班?东西挺重的,您要是嫌搬东西不方便,我们等您下班,直接给您送家里得了。”

乐章心里一惊:想认识门呀?我可不上当。想了一下,她说:“我晚上还有活动,这么着,你们把东西放门卫吧。”

“乐处长您甭客气,出来时钱总特意吩咐过我们。”

“没关系,你们把东西放下就行,谢谢了。”

姓韩的再没说什么。下班经过传达室,门卫喊她:“乐处长,有您的东西。”

野生大虾、稻田河蟹、有机大米、干扇贝丁、切好装袋的海蜇丝。晚上两个人可以喝酒吃螃蟹了。乐章让门卫帮自己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大虾和螃蟹先拿上了。到家门口,她用钥匙自己开了门。屋子里一片寂静,葛红在哪儿?她喊了一声“美人儿”,葛红从洗浴间出来了,一脸的紧张:“我以为谁呢。”

“还能有谁?瞧把你吓那样!来吧,赶紧煮大虾、螃蟹,钱程挺够意思,犒劳咱俩来啦!”

葛红看见大虾和螃蟹,像看见钱程一样紧张:“谁送来的?”

“我没看见人,说姓韩,我让他把东西放门卫了。不想见他。”

“韩主任,钱程的狗。”葛红恨恨地说了一句。“你上来后面没有人跟着吧?”

“没有。”乐章说完自己也拿不准了:“我没注意。”

“没有就好。”她们进厨房,洗干净虾和螃蟹,放锅里蒸。半个小时以后,屋里座机电话哇哇响。乐章犹豫着接不接,过去看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她决定不接。关键时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手机也开始响。铃声像定时炸弹的计时器。乐章看了一下,跟刚才打到座机的是一个号。她还是决定不接。下班了,不会是公务,也不可能是爸妈。

大虾和螃蟹很快都熟了,乐章打开一瓶圣诞节时朋友送的冰白葡萄酒,给葛红倒满一杯,自己也满上了。这个夜晚,她们不用再出门,喝多无妨。乐章诚心想陪葛红。有酒量的葛红这个晚上却忧心忡忡,东西没吃几口,酒也不见下。逃难似的躲在同学家里,她的心情肯定好不了,乐章能够理解她,小心翼翼不往敏感的话题上引。她不引,葛红自己却开了话题:“乐章,我完蛋了。”

“啥意思?不就是他要离婚吗?你把事儿想清楚,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见我的生活了,一个人,也没什么了不起。”

“不一样。我们有小宝。白天我实在忍不住,把原来的手机打开了。那里面有一大堆钱程留的短信。他说小宝病了,希望我回去。”

“你就那么傻?说小宝病了不是最好的借口吗?你就上当啊?”

“我知道他是骗我,但又怕万一是真的。”

“那你就打个电话回去问一下。”

“我打电话,他不就知道我在哪儿了?”

“你不打电话,他就不知道你在哪儿了?”乐章心里想的是,葛红不可能永远躲在她这里。不现实。最现实的办法还是要回去解决问题。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离家出走不是长远办法。

就像在说预言一样,乐章的话音刚落,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乐章瞄一眼来电显示,心一下提起来了:“是钱程!”

“不接!”葛红说话的声音已经变调了。不接就不接。手机接着响,然后,不响了,来了一条短信:“乐章,我知道你在家,我也知道葛红在你家,你让她接个电话。”

她把短信给葛红看,葛红脸白了,很快,眼泪滴哩嗒啦往下滚。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有些事情,乐章理解不了。是因为她没结过婚、没跟男人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吗?她是因为不理解这种事情才没找到合适的婚姻吗?比如眼下,她以为葛红不可能再搭理钱程,不可能去给钱程打电话了。没错,乐章接到了短信,接到短信她可以不回,就是回的话也可以打赖,没准儿钱程是在诈她呢。钱程就是在诈她,他怎么知道葛红肯定在她这儿?她不回,葛红忍不住了,竟然打开自己的手机,给钱程打电话,当着乐章的面。而且,就那么明明白白告诉钱程:“我在乐章这儿,你过来接我。”声音镇定、自若,好像两个人从来没发生过争吵,她也不是躲出来的。

气得乐章一句话说不出来,想动手扇她!你也太不值钱了吧?就算你自己扛不住了,想老公想孩子想回家了,也不能这么直截了当啊,不能这么把我出卖了呀!我以后怎么面对钱程?

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两口子闹矛盾,人家这会儿和好了,想回家了,你跟着瞎掺和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俩的事说不清楚,谁敢保证葛红说的就都是真话?就算钱****变了,真在外面彩旗飘飘孩子都快生下来了,大不了离婚,多给她分点财产,至于变到想暗算她的地步吗?

刚出锅的大虾和螃蟹还没凉透呢,散发着腥鲜气。刚开瓶的冰白葡萄酒连三分之一还没喝上呢,她就这么要走了?钱程不害她了?也许,她这么跑出来不过是对付男人的一种策略?她根本就舍不得那种富贵的生活,也离不开这个有地位有钱的男人,只不过想吓唬吓唬他,给他点颜色看,钱程找到她,她就顺势下台阶了?

乐章不懂。想不通,也不能拦着葛红说你别走。门铃已经嘀铃铃响了,她趴到门镜那儿往外望,果然是钱程。一个人,手里捧着一个鲜花篮,让乐章身上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乐章家附近没有花店,不知道他从多远的地方淘弄来的。尽管钱程现在发达了,在乐章眼里,他还是那个围着葛红身后团团转的乡下来的大学生,说话一口海边人的口音。钱程个子矮,葛红如果穿高跟鞋,看上去比钱程还高一些。上大学时,钱程有一次在校园里跟哲学系的一个男生打架,起因是他的自行车带气门芯坏了,动手去拔旁边自行车的气门芯时,被车主逮了个正着。这种人品质有问题。修车摊就在100米之外,角八分钱的东西,就值得去偷梁换柱?别看小事,小事见真情。乐章那时候就看不上钱程,不能理解葛红为什么会对他那么死心塌地。现在,葛红要跟他走了,回去过日子了,乐章虽然不能理解,却管不着。她从门镜那儿转过头,小声问葛红:“你想好了?”

“想好了。”

“那我开门了?”

“开吧。”

开门时有一种英勇赴刑场的感觉。回头看葛红,却是一脸的淡定,好像没她什么事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