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宝禾说戴项链的小秃子,其他人就会跟着他说戴项链的小秃子,哪怕是他看走眼了。宝禾有号召力,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个头大,是班长,重要的原因是他学习好,拿过县上竞赛一奖,是县上表彰的三好学生,这震动大了。全县有多少学生,用他爸的话说就像沟谷坡峁上的羊群,数都数不过来,可第一名就一个。村子上人都把他叫秀才哩。当然,宝禾不是凭空雌黄,除了有号召力外,他有条件得到更多信息。野菊坪唱戏都在戏园子里,戏班子用帆布搭后帐一边就搭在他家墙上。骑在他家墙头上看戏是最好的位置了,可他爸坚决不让人上墙头看戏,每逢唱戏,他爸是边看墙边看戏。当然宝禾是可以骑在自家墙头上看戏的。这样他常常把帆布边子揭起来看后帐里面的状况。尽管那把后帐的老头会趁他不备给他一烟锅,但看到的情况终归要比别人多。比如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为啥舞动起来会放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就是不锈钢管上面钻了许多小孔,里面还装了四截大电池,开关往上一推,小孔里能放出刺眼的光来。宝禾就是看着那扮孙悟空的把四截大电池一截一截装进去,还推开关试了一下。当然,宝禾没看到或没看清的,也会通过分析试验得出正确的结论,比如那回唱了钟馗捉鬼,钟馗嘴里喷出火来,噙着的是啥,有说汽油,有说酒的,宝禾觉得不该是汽油,汽油噙在嘴里喷出来,“嘭”一下不连嘴和衣服都烧着才怪,他爸以前抽烟的打火机是烧汽油的,从镇上灌了一酒瓶汽油回来,给火机加了油瓶盖没塞就打火机试,结果“嘭”瓶子都着了,把他爸的眉毛、头发都燎了,不是被子在旁边捂得紧,还不知闯多大祸哩。再说汽油喷出来的火没那么大的烟。要是酒,喷出来不一定着燃烧,就是燃烧了火焰也没有那么大,而且火焰是蓝的,他爸腿崴了,用酒洗要点着,点了几次都点不着,最后把盛酒的碗烧热了才燃起来。那到底喷的是啥?宝禾说是煤油。为了证明他说得对,他还试验了一次,大家这才信服了,不过也把眉毛燎了。再比如武松的那把刀,他说肯定不是真刀,要是真刀,一刀下去躲闪不好砍实了,还不真就把装老虎的人杀了。可大家说那刀分明闪着银光,不是真刀能闪银光。结果第二天戏班子走的时候,往车上装东西时把刀压成了两截,顺班子顺手扔了,他们抢过来一看果真不是真刀,是木头片子,刀口之所以闪闪发光是刷了银粉。
有时为了验证他是对的,他们会追随着戏班子去看戏。当然也不是看戏,而是想方设法进后帐验证他们的争执。有一回戏班子唱《包公赔情》,包公的扮相出来像装满粮食的麻袋一样,卸妆的时候他看到唱包公的竟是穿红衫的那个女子,纤纤弱弱的。原来她在戏装里面穿了防寒服。第二天争执的时候,宝禾卖了关子,不说里面穿防寒服,而是说一定是那穿红衫的女子。他们都认为他这次错了,就是说那么粗的声嗓可以憋出来,可那么莽的身体是能憋出来的?就鼓动赌输赢,要是宝禾输了,宝禾一人给他们一毛钱,要是宝禾赢了,他们一人给宝禾两毛。为了弄明白,他们直追到张台子,守在后帐周围,直守到包公唱罢,到后台来换了妆铁墩和石头纠缠住了看门老头,其余冲了进去,那女子衣妆已卸,但脸妆还没卸,头顶的月牙还金光灿灿的。宝禾赢了,赢来的钱请大家吃了麻辣条。
争执谁都希望自己是正确的,每次争执宝禾都是对的。可是今儿,他们都不说话,都那么看着。宝禾扫了一眼小山、铁墩,可小山、铁墩却不看他。宝禾心里骂着叛徒、汉奸、走狗、狗腿子。
虎子说:“小山,你说。”
小山扭头看看铁墩说:“好像是别烟锅的老秃子,铁墩,你说是不?”
铁墩说:“啥好像,明明就是别烟锅的老秃子。”
宝禾眼睛绷得牛大,才明白为啥大人骂人的时候会说睁大眼睛说瞎话了。
小山说:“宝禾,肯定是你看错了,虎子连戏都能点哩。”
铁墩也跟着说:“对,就是老秃子。”
于是都说:“是老秃子,你看出来那脸上的皱褶,比猪头上的还大。”
宝禾没心争了,他知道就是虎子进去看见是小秃子,只要他说是小秃子,他就会说老秃子了。
虎子又用肚子腆了宝禾一下说:“为啥每次就你是正确的,看把你能的。”
宝禾正走神,被虎子一腆差占腆了个仰躺,他扑上来,两个人又腆到一起,你一下我一下腆着,虎子腆不过宝禾,被腆得一步一步后退着,忽然,虎子说:“你娃能得狠,你娃再能,你爹还不是我家长工!”
宝禾撇撇嘴说:“你爹能得狠,还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像狗一样,摇尾巴****面的。”这是他爸说下的话。
虎子撬了宝禾的领口,宝禾也撬了虎子的领口,都拼命地拧,两人的脸就胀成了紫洋芋。这时,胡萝卜的娘走过来,把两个人撕开说:“尿不到一个壶里,各耍各的去。”
虎子用眼梢子扫了宝禾一眼,说:“我爸说了,城里那些大老板都没文化,没一个上过大学。”说着掏出十块钱,“石头,去买十袋麻辣棒来,一人一袋,买一块钱一袋的,五毛钱一袋的不好吃。”
石头跳起来,接过钱蹦子流星地跑去小卖部了。
虎子又用眼梢子瞟了宝禾一眼说:“我爸说了,在咱野菊坪就是学得再好,也考不上大学,多少年了,咱村里考出去过几个?要考上大学得到城里去念。”
宝禾掉头走了,虎子的声音追过来:“我爸说了,明年就转我到城里念头去,省城,给我请家教。”
宝禾没有回头。
虎子说:“走了,上墩墩梁,吃麻辣条。”
其他人就说:“走了,上墩墩梁,吃麻辣条。”
他们从宝禾的身边经过,上墩墩梁去了,经过宝禾身边时,虎子说:“老秃子,我说是老秃子就是老秃子。”
“老秃子,我说是老秃子就是老秃子。”
其他人就像喊口号一样喊着往墩墩梁上去了。
狗们也跟着娃娃们上了墩墩梁。
其实也就半年时间,半年前,不要说是别人,就是虎子也还是宝禾的跟屁虫。虎子他爸在城里打工,有一天大老板来工地视察,站在脚手架下接电话,一块竹架板从十几层掉下来,虎子他爸扑过去把老板推了个狗吃屎,那竹架板就砸在老板站在那里,散成了一堆。虎子他爸的汗衫和裤子全挂扯了,沟蛋子都露在外面。老板爬起来,就给了虎子他爸一个官,还配了一辆小车。虎子他爸走了****运就牛起来,坐着小车“日儿”回来了,“日儿”又走了。再给虎子给钱,就是十块二十的。那老板来过一次,给了虎子一匝子老人头。虎子也就乍狂起来了。
宝禾进了院门,他爸蹴在那里的抠牛。他爸抠牛很上瘾。他爸哼着。那紫犊子躺得展展的,四蹄奓开,眼睛微闭,舒服得直嗯嗯。当然舒服了,一天抠一遭,能上二两膘。宝禾家的牛滚瓜溜圆,毛色闪光,往牛群一站,一眼就认得出来,牴起架来,两三头牛都不是对手。抠牛犁地,犁地抠牛,他爸就一直这么重复着。宝禾想不明白他爸咋就不能像虎子他爸那样去挣钱呢?虎子他爸都能挣到钱,他爸咋就不能挣到钱呢?他爸人高马大的,胳膊就像松椽,有一年,他们在地里摔跤,他爸给虎子他爸让了后腰,虎子他爸都没摔过。他爸站在野菊坪的人群里,就像他家的牛站在野菊坪的牛群里,那么高大威武,可他爸就知道种地,不但把自家的地种着,还把别人的地也揽过来种。虎子家的地现在就包给他爸种着。因此虎子才说宝禾他爸是他家的长工。爷爷为此骂过,说虎子他爷原是咱家的长工,你现在租人家的地种?鼻子淌到眼窝里倒来了?可他爸还是租种了。
宝禾不愿看他爸在那里抠牛,他知道他爸抠完了紫犊子,又会抠花缠腰,抠完花缠腰,还会抠白脑顶。白脑顶是一头小牛,他爸会抠得更仔细。宝禾踢了一脚紫犊子,紫犊子睁眼瞥了他一眼,又把眼睛舒服地闭上了,哞——了一声。他爸抬起头看看他,说你看你娃闲不闲,好端端的你踢它做吗?越来越神神道道的。
宝禾说给我十块钱。他爸说学校又收钱咧?一扭头又说不对,正放假哩,你要钱做啥?宝禾说我想要十块钱。他爸像摸虱子一样摸了半天,摸出一块钱给了他。宝禾没接那一块钱,转身走了。
不知道大黑是啥时回来的,吐着舌头哈哧哈哧的,还靠在他腿上亲热,宝禾抬起脚美美踢了大黑一脚,大黑哇呜哇呜叫着跑远了。
他爸说你咋的了,牛一脚狗一脚的,脚痒痒了踢石头去,得是。
“日儿——日儿——”,虎子他爸的鳖盖车拖着长长的土尾巴,像一条龙在村里腾卷。宝禾知道,铁墩、小山他们都挤在鳖盖车里,窗口飘着气球。
吃过午饭,宝禾就出来了,经过虎子家时,见没人,他把虎子他爸的鳖盖车的气给放了。鳖盖车的气比自行车的气难放多了,他费了半天工夫才放了一个车胎,再不敢纠缠放第二个,就走了。经过小卖店时,他买了一大袋麻辣条,又买了一小袋跳跳糖。
宝禾向老爷顶爬去。老爷顶高,站在上面,四面的山就尽收眼底。一朵一朵的山疙瘩,就像是气势磅礴的兵阵。天空有些云朵,云朵遮挡了金色的阳光,把巨大的阴影投了下来,于是大地上便是云朵的影子。被苫盖着的山头,墨绿,被阳光照耀着的,便是翠绿,大地就这样有了层次。他们常常坐在山头上指点江山,打捶头占地盘,赢了一指说马头山是我的,鸡冠峁是我的,猪鼻山我是的,老鹰嘴是我的,他们这样扯着声高喊着圈着自己的山头。圈完了山头,他们还会点云,这朵云是我的,那朵云是我的。现在,一切都寂寞了。蒲公英一片茂盛,有的正盛开出亮黄的花朵,有的已经开败了,花朵变成一朵朵圆圆的蒲公英伞球,像顶着一团雾,宝禾掐了一把蒲公英,一朵一朵吹着,那团雾散开,化作一个一朵小伞,飞成了一片。
宝禾拆开麻辣条吃了两根就不想吃了,吃东西还是伙在一起抢着吃才香哩。
宝禾看见铁墩、大山他们拿气筒打气,宝禾说挣死你们这些睁大眼睛说瞎话的叛徒、汉奸、走狗、狗腿子。
宝禾睡去了,沉沉的睡去了。
等宝禾醒过来时,太阳变成了一块烧的烙铁,山谷间流淌着铜汁一样的阳光,烟洞里乳白的烟雾已经泛蓝泛青了,娘唤他的声音悠长,就像叫魂一样,一声接一声的,就像水潭里丢进一块石头,激开的涟漪,一圈圈散开,然后被山谷吸没了。太阳敛去了最后一抹金光,天空就像缭严了最后一道伤口,夜幕从东向西苫过来,山、谷、梁、沟隐藏了起来,一切都糊里糊涂了。宝禾站在老爷顶上,大黑站在他的身边,不时叫上几声,悠远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