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吼夜
28495800000021

第21章 我该怎么办(1)

贺喜躺在床上抽烟,看着顾俏把一坨一坨的黄瓜片往脸上贴,就说了句当窗理花发,对镜贴黄瓜。顾俏还像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女人,用着黄瓜片,常会调侃贺喜说人家都是这水那水这膜那膜的,嫁了你一辈子就只能贴黄瓜了。贺喜明白,太贵的用不起,一般的还是用得起,只是顾俏认为用不起最好的,就用最自然的,总比一般的工业品好。

“叮咚”,一滴水从高空落下,落在幽深的水潭中,在宁静的夜晚十分清亮。这是贺喜手机的短信提示音。手机在窗台上,贺喜懒得起身去拿。顾俏说别装淡定了,去吧。贺喜无语。这也是顾俏常调侃的话,跟领导讲话的开场白,并无实际意义。顾俏把手机递过来,贺喜说你看吧。顾俏说我才懒得看呢。话是这么说,还是打开看了,撇撇嘴把手机递给贺喜。贺喜一看,短信是他的“书法”―张便笺上写满了“我该怎么办”。发信人无姓名,号码也陌生。顾俏说外面那个怀孕了?贺喜感叹说过奖了,你夜夜睡在旁边,我精心侍候务劳都怀不上,还有那能耐。顾俏说那可未必,怀孕又不是几次完成,只需一次。贺喜怔了一下,顾俏话说得太实,本是个玩笑话,说实了就带别的意思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贺喜不接茬,怕招惹得顾俏忽然生气。贺喜篡改了那首著名禅诗中的两句:家里若不生闲气,便是人生好时节,来表达自己现在的生活追求。

忽然又一声“蛙鸣”。这是顾俏手机的短信提示音。贺喜也调侃了一句,去吧,别让人家久等,已近中秋,夜寒了。顾俏把手机扔给贺喜,看吧。贺喜说君子不窥,看别人的短信是不道德的行为。顾俏用鼻子一哼说别装君子了。贺喜打开信息一看,竟也是他的“书法”,下面还跟一句:老贺出啥事了?发信人也没有姓名,只有号码。他的“书法”都转发到老婆这里,就说明这条短信像长着翅膀的小精灵,正在灯红酒绿的夜色里飞翔。贺喜坐了起来,顾俏说咋……咋了,谁的短信?贺喜还没说话,又一声“蛙鸣”,贺喜一看,还是他的“书法”,转发人是老妖。他不知道这老妖是谁。顾俏夺过手机说我看谁******骚扰。贺喜笑着说哈,你心虚了,你心里有鬼。顾俏却说再年轻十岁,咱也红杏出个墙,这日子寡淡的。看短信后,顾俏盯着贺喜半晌说你咋了?贺喜说我能咋了?顾俏说你有事瞒着我。贺喜又点了根烟说我能有啥事?顾俏说那你写这句话啥意思?还一遍一遍写了一页纸。贺喜说手贱呗。

贺喜有写字的习惯,不过不像许多到知天命之年的官员,忽然就爱好起书法、写作或摄影之类,进军艺术界,被坊间讥为恬不知耻。贺喜写字不是临帖,完全是无意识状态下的一个习惯,就像癫痫病人犯病一样没有规律。所写内容也不是名人名言、诗词名句、励志格言,提笔便是“上善若水”“厚德载物”“天道酬勤”“明德惟馨”“见贤思齐”之类,他所写有时是一个字、一个词、一个人名、一本书名、一首歌名,比如:屁、恶搞、下乡、搁浅、喝酒、马航、岁月号、美国、生与死、对不起、为了谁、赵大军、王海涛、****晋三、朦胧诗、打酱油、糖尿病、胡诌八扯、张王李赵、三国演义等等;有时是一句话、一句歌词、一句流行语,比如:今天干啥呢、时间去哪儿了、大街上车水马龙、穿裙子的女人、白天不懂夜的黑、向天再借五百年、不看僧面看佛面、狗改不了****、娃大了,能打酱油了、把权力关进笼子里、苍蝇老虎一起打等等;有时也写他人即地狱、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难得糊涂这类名言。写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他知道这句话出自哪首词,上大学会背到现在依然记得,起初他是喜欢这首词的意境,现在只是喜欢这些词的组合,由这句又延伸出了重重叠叠浑浑噩噩熙熙攘攘坛坛罐罐磕磕碰碰口口声声吃吃喝喝……贺喜也想过为啥不写诸如“乘风破浪会有时”“风正一帆悬”“先天下之忧而忧”之类豪言壮语,大概是做秘书的后遗症。贺喜做过好几年秘书,领导讲话就喜欢用这些词句,除了有气势,还能显得有文化。他简直是烦死这些语汇,即使现在有人拿这些语汇说事时,都恶心得要吐。总之贺喜写字极其随意,就是一个习惯。贺喜也分析过自己写字,得出的结论是纯属无聊,与书法毫不牵涉。

写字的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贺喜没有印象了,有时间可查是从有了一种便笺开始。两年前办公室配发一种便笺,三十二开,木浆纸,厚而柔,色泽泛黄,比以前的便笺更适合写字。同时配发的笔里有一种书法签字笔,粗而流利。便笺一面带胶,他写完后会把纸贴回去,就又成了一本便笺。一个月办公室会清理一次书刊报纸,贺喜清理得很彻底,可一本本“书法”却敝帚自珍地留下了。

虽不是临帖,但贺喜也会像书法家署上“某年某月某日贺喜书”。也有人认为他是在练字,一位领导就说大俗才是大雅,还举例说毛主席诗中就有“不须放屁”,谁能说那不一首好诗呢?贺喜本想提醒那不是一首诗,是一首词,可又没提醒,万一人家不领情,伤了脸面就不好了,领导都好面子。贺喜挂职副县长那几年,********就把深圳念深川,干部只在背后窃笑,就是没人提醒,直到一位大领导来视察才提醒了书记,书记专门开了一场会,把大家训得像孙子一样。可背后干部都说这种丑只有上级揭领导才无话可说,下级装无知才是上上策。

因为写字的习惯只是在办公室才有,顾俏并不知晓,贺喜本想跟顾俏说说自己的写字,可顾俏贴了一脸黄瓜坨儿,看不出表情。又想及顾俏说解释就是再欺骗,说自己写字无疑就是解释,心里没鬼,解释什么?再说写字本就是一个无聊的习惯,就像有些人一闲喜欢掏鼻孔,有些人一闲喜欢掏耳朵,谁又能解释清楚为什么呢?

顾俏却说要是能打酱油了,领回来吧,我愿意当这个后娘,绝对不会折磨娃。贺喜便晓得顾俏认真了,就有意把话说得顽劣调侃一点,别刺激我好不好?为你守身如玉倒成了没出息的话把了,多少人拿这句话讥讽我知道不?顾俏用鼻子哼了一声,贺喜借题发挥,妈的,一个个眼邪嘴歪头秃口臭的瘪三******养小三藏老四做干爹,你说我一表人才吧,没个二奶小三老四干女儿的,丢人不丢人?公平不公平?顾俏说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清白。说着把半截黄瓜扔到贺喜怀里,又进卫生间做脸上的功夫去了。

贺喜嚼着半截黄瓜,又点开手机短信。是谁发的呢?因为手机里存储号码太多,记忆力又衰退,有时来电话一时想不出是谁,张冠李戴的胡应错对常受朋友误会,领导责怪,因此记录时就很细,名字前加上单位名称,比如电视台张三,民政局李四,房管局王五,有绰号加上绰号,比如猴子赵六,野猪钱七,大嘴孙八,这样确保接电话不会张冠李戴。不过生僻号码也常见,现在有两三部手机的人多的是,一是基层单位、企业送福利多是送手机,一是手机制造商和运营商打着让利的幌子捆绑营销,买手机送话费,存话费送手机等花样百出,都贪便宜。而这类手机多是专机专卡,一些人手机号码就不止一个。

贺喜回拨,对方却已关机,便续了一根烟开始回想。和他所有的“书法”一样,最先看到的是刘大原,我该怎么办?咋了?二奶转正?小三怀孕?老四叫板?干女儿红杏出墙?刘大原笑着说一定是干女儿怀孕了,她把套子扎了个洞故意套你吧,一看就是坑爹的货啊,咋这么不小心,上套前总得把套子吹吹。这是刘大原经常性的调侃。小张没有反应。这样的笑话都能做到面无表情,一本正经,不苟言笑。贺喜当时想这娃真能装啊,将来会是政坛一颗新星。

除了刘大原和小张,还来过几个人。办公大楼是新建的,因为他们处是个边缘处,分配办公室时只能等人家要害部门分配了才轮到,办公室就与厕所正对面。不过正创建卫生城市,厕所打扫得勤,倒也不受臊臭味儿袭扰,一些人上了厕所都会进来打一头,反增添了他们处的人气。只是从厕所出来都洗过手,湿乎乎的双手让人感觉不是滋味。几个人也都像刘大原调侃了一番,没一人评价他的“书法”,也没见人拍照。

正想着,又一声“叮咚”,贺喜给吓了一跳,打开又是转发他的“书法”,这次倒有姓名,还跟了一句话: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他笑了。“我该怎么办”,这句话脱离了当时语境,还真会让人产生许多想法。

没想出个所以然,贺喜倒把自己的“书法”细细看了看,觉得拍摄出来还真有几分书法的意思,便斜一眼正收眼袋的顾俏说要说我这字蛮不错的,比一些领导强。顾俏没有应答。贺喜又莫名其妙地感慨说人生就像蹲坑,有时你已经很努力了,但结果却是个屁。顾俏依旧无语。贺喜不敢再招惹顾俏,也就睡了。贺喜现在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自己还有觉睡,许多和他一般年纪的人已无觉可睡,就像一个孩子得想尽办法搞睡眠,比孩子更可怜的是已经没人哄你睡觉了,他挨枕即能入睡。

贺喜有些发福,多项指标超标,体检报告医嘱中建议了多种锻炼,贺喜都没坚持下来,唯独步行上班坚持下来。从家到单位四公里,正好是医嘱中每天要求步行的里程。贺喜洗漱后出门,在楼下吃碗拉面加一个鸡蛋,疾步至单位,微微出身汗,据说锻炼效果就达到了。然后开手机洗茶杯泡茶倒烟灰缸开电脑,喝茶抽烟看报上网,贺喜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今天手机一打开,“叮咚”“叮咚”“叮咚”的滴水声不绝于耳,好像他是在水帘洞里上班。贺喜顾不上泡茶,一一打开短信,全是他那幅“书法”的转发,附带着笑话、段子和安慰:

男人九怕:一怕情人怀孕,二怕二奶转正,三怕小姐有病,四怕媳妇拼命,五怕情人被撬,六怕老婆被泡,七怕赃款被盗,八怕群众上告,九怕干完还要。兄弟,遭遇了?!

被微博了?被微信了?被人肉了?被视频了?

死驴不怕狼扯,想开点,身败名裂跟咱们扯不上关系。

雇凶杀人!案破了就自杀嘛,这把年纪出事就是鱼死网破的事。

风流债是最惬意的一种债。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牡丹花熏死,做鬼也牛逼。

多大的事,给一笔钱了事。

别犹豫,速战速决,先手就是圣手。

真有事,坦白是最明智的。

转发者都有名有姓,看来许多人都收到他的“书法”了。

有些家伙手懒,转发时连别人的附言都没删除:老贺出事了?跟进去的那谁谁有关?是他挂职副x x那几年的事发了?估计事不会小。交往多年,没看出这家伙来。这无意中透露了他们之间谈论这事的小焦点。

贺喜泡了杯茶,拿起报纸,架起二郎腿,他并没看报纸,而是隐藏在报纸背后观察着刘大原。刘大原一副宠辱不惊风平浪静的深沉,贺喜是越看越像。早晨一路走来,贺喜一直在想这条短信是谁拍了发出去的,思前想后刘大原嫌疑最大。贺喜年届五十,虽然还差几个月,但年龄这玩意没人算零头。《礼记·内则》:“五十始衰,六十非肉不饱,七十非帛不暖,八十非人不暖,九十虽得人不暖矣。”《孟子·尽心上》篇:“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五十自古就是人生的分水岭,用时髦话说是重要节点吧。在官场上,贺喜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干事―副科级干事―副科长―正科级副科长―科长―副处调―副处长―调研员,现行体制下的官场台阶他是一阶都没落下,每个台阶平均耗时三点五年。官场上这样按部就班的人是没有大前途的。做副处长第二年,贺喜有过一次上好的机遇,他给派到一个县挂职任副县长,五年里他很努力,想转成正式的,最终未果。挂职回来,贺喜就把仕途看清了,也看淡了,因为他已过了这个级别提拔重要岗位的黄金年龄。贺喜现在的级别是调研员。不过这个调研员和段子中四大闲中的调研员不同,可以看成从副处向正处过渡的官阶,还有升职的可能,不过升也就是实职―处长,眼见的实惠就是搬出三人一间的办公室坐个单间,工资能涨几十块。长远的实惠是退休时倘若得到体恤,给个副厅待遇即副巡,便算功德圆满。处是一个边缘化的处,这样的机遇并不多,就是熬个级别,级别即待遇。路径清晰,结局明了,看到尽头的人都会有一种深深的倦意,这包涵倦意了漫不经心随遇而安的原素。不过眼下就有一个机遇,处长退了。处长之位贺喜的竞争对手就是刘大原。刘大原是个老副处了,优势在于比他小两岁,劣势在于他已是调研员。按规矩应该属于贺喜,但官场的诡异之处在于有时会论资排辈,有时却要研究研究,这一研究变数就很大,比如领导想用刘大原,就会提说干部要年轻化。领导爱讲一句话:机遇是自己创造出来的。这话贺喜也写过,一句泛滥的流行话语而已,现在想来真还大有玄机。或许刘大原就是从他写的“我该怎么办”这句话看出可利用的价值。刘大原一副风平浪静宠辱不惊的深沉姿态,贺喜越看觉得越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