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老米说你陪我去看望个病人吧。他问是谁病了?老米说去了你就知道了。他说要是我不太熟悉就不去了吧。老米说走吧,你认识的。去了以后,他才知道是何小玉。望着已被疾病折磨得形容枯稿的何小玉,他内心愧疚得无地自容,而何小玉一口一个领导叫着,一遍一遍表达着对他的感激之情,更让他心如刀绞。对于何小玉,他有着不愿提及的愧疚悔恨。大下乡那年,他给下派到和县兰花坪公社做了副书记。兰花坪极其偏远,山大沟深,距省城600多公里,那时候不要说是小车,连摩托车都没有。班车只能通到三棵柳,去公社还有50里的山路,公社派了一辆驴车来接的他。翻山越岭走了整整一天,中途在老乡家吃了一顿炖土鸡,到了公社已是夜半时分。那时候狼还很多,一路时不时能看见荧光般的眼睛。接他的老张不停地抽烟,他说你烟瘾挺重的。老张说为了着个火,狼怕火。兰花坪公社一共7个干部,其中6个干部家都在本地农村,要照顾家里的田地,每天下班便骑个自行车回家了。只有他和何小玉以乡镇为家。何小玉家是县城的,县城到兰花坪有80多公里。他们明锅开灶。兰花坪公社坐落在山谷中,刮风是经常性的,尤其人夜,风呼呼地刮个不停。风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拟音师,常常作弄出各种声音,一到夜里真是鬼哭狼嚎草木皆兵。那个时候山野里野兽是很多的,黄鼠狼、獾、黄羊、狐狸、狼,山上豹子都有。夜晚它们会窜到大院里来。不要说何小玉,就是他也害怕。后来他们也就有了那种事。三年后,他回了省城,起初还惦记着何小玉,想着能为她做点什么,至少能把她调到县城,但手里没权,也只是个妄想。后来,手里有了权,何小玉却已调到了县里。何小玉就是土生土长的和县人,家人都在和县,想想或许县里更适合她,也就罢了。那时间不要说手机,就是电话也是很稀罕的,加之距离遥远,联系起来很不方便,何小玉又很内秀,是典型的良家妇女,一直也没找过他,他也担心破坏了小玉的家庭。随着岁流月转,渐渐地,何小玉也就淡出了他的思念,就像一场风一场梦。
这几年,随着出问题的官员为情人动辄几百万数千万的谋幸福的案例越来越多,对于何小玉,他内心的愧疚悔恨就愈发深重了。倒不是说要为何小玉谋荣华富贵,至少他可以将她乃至是她一家调进省城,安置在不错的单位,给予她和家人一些必要的照顾,毕竟进省城是人人向往的,多少人想方设法花钱铺路往城里调。做了首府市市长,办这样的事易如反掌。许多人包括儿子的同学朋友找他办过这样的事。然而,他什么也没有为何小玉做过,他甚至都不记得有没有想到过何小玉,而对于何小玉这些年的生活境况他也是一无所知。
从医院回来,他跟老米坦白了和何小玉的事。老米笑眯眯地说都等了多少年了,你终于说了。他吃惊地看着老米。在兰花坪的三年里,老米一共去过两趟,只住过几天。老米说我第一趟去就看出来了,小玉见了我不自然,躲我的目光,你房间有她的气息……你是不是这辈子不打算跟我说了?他说打算临死的时候跟你说。老米长长吁了一口气说,这辈子我就这一块心病,终于了了。老米告诉他,小玉一家是她办进城里来的,小玉的两个儿子的工作也是她给安排的。他更为吃惊了,说她找过你?老米说她没找过我,是我找的她,我不能让你老了心里愧疚不安,有些事啊到人老了才会让人愧疚不安。他流泪了,这是他第一次在老米面前流泪。他给老米深深地鞠躬道谢,老米笑了,给他擦着眼泪说,几个月回来一趟,荒山野岭的,又都年轻轻的,干柴烈火的,有那个需要,也没啥错的,山里的夜啊长拖拖的。
老米说小玉看病得十几万,她已经退休好些年,退休工资也没多少,男人又是工人,进省城不久下岗,后来跑车又出了车祸,人也没了,两个儿子也都才相继成家,各自背着房贷。老米给他一张卡说明天你给送去吧,到现在小玉一直认为一切都是你给办的,我只是跑腿的,你不要说破了,说破了她心里会不好受的,就当我不知情罢了。老米说家里就剩下这10万块钱了,你啊怕是这世上最穷的市长了。
他知道这10万块钱是老米攒下救急的钱。要说他在那么多的要职上一直干到退休,没人送礼那是不客观也不现实的。坦白地说做官这些年,尤其是他当市长后几年,有些土豪―这是当下流行的一个词,多么准确,送礼出手之大方,令你头晕目眩,一送几十万几百万,如果他贪,有几百万也不稀奇,但他从来不收这种钱,这是一个底线。这种钱的背后便是违法乱纪的利益链条,收了就成了这链条上的一环,你就得为他们操心一辈子,担心一辈子,哪个出事都是天塌地陷,而这样的土豪多半会出事。这样的教训实在是太多了,不要说放眼全国,就是环顾身边都让人胆战心寒,那是一条不归之路。而只要你收了这些土豪的钱,他们就敢向你提出把他老爹的照片挂到天安门上这样令你咋舌的要求。有一个老板就提着一箱钱跟他提出过要把烈士陵园搬到山沟里去,腾出那片土地供他搞开发的要求。但是,要说没有点灰色收人那也是虚伪的,逢年过节企事业单位拜年,出席奠基、庆典的红包,出差出国的补助,年底各种奖励福利等等,一年也不老少,日常生活吃穿用度有人操心,购物卡、会员卡、贵宾卡……各种名义的卡是用不完的,还有下属来家里提的烟酒―老米偷偷卖过烟酒,两个人的工资基本不动,这些一年加起来也有不少。三个儿子都在国外,老米总觉得背井离乡,怕受了委屈,就像一个村妇攒鸡蛋,攒下点钱就急着换成美元给了儿子们。他说我们一起去吧。老米哧哧一笑说我才不给你们当电灯泡哩。
为官一生有一怕,那便是退休。许多人一提退休立马就有了“老”的感觉,仿佛这个世界都塌陷了。一项调查显示,衰老得最快的是退休下来的官员。正因为如此,四套班子都人性化地专门设置了诸如研究会、专委会、参事室之类的机构,安置那些政治生命到站的官员,以便他们依然能够开会看报、下乡调研、喝茶听报告,就像飞机着陆时的缓冲区,缓冲人们从官位下来,一下子没有了车马随从迎来送往的不适与失落。可对于他来说,退休的前两三年就已经“适应”了,倒不是他有高人一筹的心态调整能力,而是因为他对官场生活有了深度的厌倦。几十年的官场生涯,就像几十年老吃一种菜,腻味了迎来送往,考察开会,而人事与项目的纷扰纠结让他心神俱疲。更重要的是,他想要补偿补偿老米。这些年亏欠老米的实在是太多了。人是需要被感动的,如果你老了,还找不到让你感动的东西,那你将孤苦地死去。一个人被感动了,要补偿一个人,那会焕发活力的。古人云,人活七十古来稀,如今活个八十出头也算稀松平常,那么他还有20年的时间可以好好陪陪老米,老年生活应该是丰富的温馨的。然而,老米却匆匆走了。
槐园据说是晋代就有了,因此又叫晋槐园。槐园占地面积大,湖泊若镜,草木葳蕤,有城市绿肺之称。叫了槐园,自然有不少槐树,上千年的槐树就有几十棵,根深叶茂,虬枝盘绕。每棵树都有一个标有年代、编号的绿色小牌,表明它们已是有身份的了。清明节刚过,正是槐树繁花期,圆锥形花序就像倒垂的小塔,白色的、紫色的、黄色的,繁盛的蝶形花瓣,花香浓郁,有些醉人。据说槐树会随着年代的不同,而绽放出不同颜色的花来,不知道是不是“科学研究表明”。
槐树树身相对端直光溜,极少有结,很适宜撞背。科学研究表明,撞背好处多多。因此,每日清晨,每棵树下,都有人在撞背,“嗵嗵”“嘭嘭”,这些槐树多数都需两三人才能合抱,撞上去纹丝不动,让人想到蚍蜉撼大树的话来。而科学研究表明,撞击对树的生长也有好处。老顾想这句话的意思是树也需要撞背吧。每棵树的撞击者相对比较固定,这是由身高与树身的切合度决定的。虽说槐树树身无结,但会有少许的弧度与不平整。
老顾一般是在21号槐树上撞背。21号槐树已有800年的历史。树身向阳的一面有一个小弧度,正与老顾背部需要撞击的穴位相吻合,一束阳光又穿过树隙,直面射来,正宜于采阳和吐纳。
在21号槐树撞背的相对固定的有6人,天长日久也就形成了规律,就像各种排队一样。偶尔也会有新人加人搅乱了秩序。不过人老了就都谦和了,和气为养生之根本,也都不计较这样的插队,或到别的树上去撞,或会做些别的运动等待,——树与树之间场地,点缀了各种健身器材。
21号槐树左边的两棵槐树,是两个老婆婆在撞,嘴也不消停,说些家长里短,无外乎房子、票子、儿子、孙子、车子所谓五子登科的事,有亲戚朋友的,左邻右舍的,也有道听途说的,广播电视上的,总有新内容,听上去不怎么枯燥。右边的两棵槐树是两个老头在撞,他们关心的是政治,谩骂的是贪官,论说的是腐败,既有本市本省的,也有全国各地的,听上去也不怎么枯燥。
前方是镜湖,湖边有一拨舞剑的,统一白色绸缎装,长剑都绾红穗,看上去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环湖路径上,有一群人四肢着地在爬行,就像回到了类人猿时代。科学研究表明,爬行使人在活动中回到********姿势,头部和心脏的位置降低了,全身的血液回流通畅,有利于对身体各器官的血液供应。若每天进行一定时间爬行锻炼,则对心血管疾病及各种脊椎、腰部病变显著的症状起到治疗的功效。据说在英美十分流行。左边是一个小广场,集合着一群“打老牛”的老头,那“老牛”足有十几斤重,发出呜呜的吼叫。右边槐林稀疏,是抖空竹的人的天下,呜呜的空竹声就像风的呼啸。科学研究表明,打老牛、抖空竹使人的肩、肘腕、胯、膝、腰、颈、腿等关节不断运动,对视力、关节炎、全身的协调能力,对老年痴呆、消化系统、呼吸系统、心脑血管疾病有很好的预防和治疗作用,还能提高身体各器官的机能,使人越活越年轻。
槐林间有一条水泥路斗折蛇行穿过,一拨一拨人流就像马拉松比赛。有竞走的,有倒走的,有疾走的,有散步的,边走边做些运动。有一拨就像是一队老兵,喊着“一、二、三、四”,这是“晨吼”。科学研究表明,“晨吼”不仅能锻炼肺活量,提升心肺功能,还能宣泄、排遣抑郁情绪,起到心理减压的作用。
如今人们关注健康,重视养生,这样的“科学研究表明”就极其盛行。老米把许多这样的“科学研究表明”强行灌输进了老顾的脑海里。这些项目最初都在老米给老顾制定的计划中,按照老米最初的那张表,老顾得忙活一整天。后来,老齐说这么大年龄了,运动要适量,老米才给精简了。
老顾正撞树,老姚脱离了高喊着“一、二、三、四”的队伍向他走来,人还老远,大嗓门已先到了:你这人是咋回事,手机丢了还是不开?老顾是个大烟枪,早晨锻炼一会儿,也要抽几根烟,说“顺顺气”,却依旧声若洪钟。
老姚是老顾在芙蓉苑住的时候的一个老邻居。在芙蓉苑住了十几年,老顾和街坊邻居没什么交往,认识的也就那么三五个人,老姚算是一个。老姚在小区门口开一面馆,老顾和老米常去吃面。老姚五大三粗,却是个嘴碎之人,老顾和老米去吃面都是错过高峰期选择人少的时候,老姚便有空闲和他们唠叨些话,渐渐也便熟了。芙蓉苑小区那一片规划拆迁后,就像一片森林毁了,街坊邻居飞鸟各投林,湮没在雨后春笋般的楼群之中,都不知了去向。在大拆迁大改造的浪潮中,城里人这样的聚散已是常事。老姚搬去了哪里老顾没问过,从早晨也到槐园锻炼看,应该离槐园不远,因此他们还能经常见面。老姚是个失地农民,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升,但说话却颇有禅意:年少拼命玩耍,年轻拼命挣钱,年老拼命扒命,你说人一辈子可怜不,一直在拼命。还说你看,“打老牛”,踢毽子,跳绳,爬着走,喊口号,打拳,哪样不是小时候玩的,老了还得这样玩,人到这世上就是画一个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