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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晚年(3)

老姚说搬家换电话,都不给儿子说一声,哪有你这么做老人的?老年痴呆了?老顾说老年痴呆倒好了,忘乎所以……老姚说呸呸呸,千万别这么说,人老了说啥来啥。老顾笑笑说看惜命的。老姚说快别撞了,三个儿连家带营浩浩荡荡回来了,找不到爹急得猴上树哩,住在酒店里,不怕传出去成了笑话,丢了你大市长的人?老顾说他们找不到我,咋找到你了?老姚说小小不是在丽园大酒店当大堂经理嘛,他们就住在丽园酒店,快去吧,孩子们急得就剩下打广告寻你了。老顾说这不是找到了吗?老姚说快去呀,还撞!老顾说还没撞够数儿哩。老姚说儿子孙子那么远回来了,你这人真是的,快走,少撞几下死不了。老顾笑笑说那可说不定,有时候就在乎那么一下两下。老姚说该死的娃娃逑朝天,早死早超生。说着掏出手机来,说没带手机吧,用我的先给他们打个电话。老顾忙说打什么电话,等会儿就能见到了。老姚站在那里,点了根烟吸。老顾说抽什么烟吗,还不跟着喊“一二三四”去。老姚说我等树,也撞撞,我看你气色不错,看来这撞树还是有用的。老顾笑着说再选一棵树啊,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老姚说怕死的人多,你看哪棵树闲着?老顾看看,真还没有一棵树闲着,老顾把树让给了老姚,老姚边撞边说快去吧,他们都回来两天了,住在酒店里,花这钱不心疼?你说你这人。老顾说他们是华侨吗,不住酒店住哪里?老姚脸色不对了,说是啊,有本事的漂洋过海,没本事的本土偷菜。

老顾没想到这话会伤着老姚,想解释两句,又觉得麻烦,这年龄了老给人解释有什么意义呢。老顾说你那面馆真不开了?老姚说他们害怕别人说他们不孝,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借拆迁硬不让干了。老姚说的“他们”是指儿子,老姚有四个儿子,也都过着普通人家的日子。老姚说都逼我出来锻炼哩,还说把药钱省下就等于挣了,你说这啥话吗?老顾说真还想念你那碗面啊。老姚说是吧,许多老客户都念叨哩,你那洋儿媳吃得哇噻哇噻的,直竖大拇指,还动员我去美国开馆子哩。

离开21号槐树,老顾又去了西面的一块空地打太极拳,老姚冲他喊你快去呀,咋一点不急,你这人性子够慢的。老顾说你不是常说日月长在,何必把人忙坏,度日月要石匠打磨一划一划来,不着急,也不在这一会儿。老姚说事跟事不一样,儿子不说了,孙子好些年不见了吧?他们一回来总要在我的面馆吃几回面的,一个小区住了多少年,我就没见过几面。人呀就是隔辈亲,你就不想?

出了槐园,老顾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御园买菜,而是上了青云山。

一周至少爬一次青云山,这也是老米安排的一门功课。青云山离市区16公里,18路、35路公交车通青云山。青云山不大,却突兀奇险,就像城市的盆景假山。喧嚣的城市中,能有这样一座清雅幽静的去处,实乃大自然悯人的造化。老顾一般爬的是仙人峰的“仙人指路”。仙人峰就像伫立着的一个仙人,悬崖斧凿,松涛如云,山幽谷诡,鸟群栖集。仙人峰神出去的一个山嘴就像仙人抬起的一条胳膊指向远方,而远方则是湖天一色,人们称之为“仙人指路”。东坡的小径斗折蛇行,最适宜人登爬。

现在老顾上青云山还兼着一份工作,捡垃圾,这是义工组织派给老顾的差事。老顾每周要腾出一天时间去做义工,每半月要腾出一天的时间参加义工组织的宣传活动,每个月要腾出两天的时间参加义工组织组织的各种健康公益活动。老顾已经做了6年。记者得知老市长做义工,要采访他,他严厉地拒绝了。

儿子们回来了,老顾一点儿都不吃惊,应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这么快而且以如此的阵容回来,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对于老顾来说,儿子已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啊。老顾做官一生,用一些人的话说是窝囊,别的不说,从首府市市长位置上没有进人省级班子这也不说了,退到人大在专委会只弄了个副主任,这就足以让人说“窝囊”了。人们用谨小慎微胆小如鼠总结了老顾的从政之路。可为了三个儿子老顾一度胆大包天,凭借着手中的权力将三个儿子移到国外,两个美国,一个英国。坦白地说,“****”的残酷无情只要经历过的人,回想起来都毛骨惊然,心有余悸。改革开放初期,尽管政治环境正逐步改善,但许多人都患上了“****”后遗症,加之西方思潮滚滚袭来,人们的信仰出现危机,西方国度那就是天堂。那时候出国可不像现在这么容易,风险很大,但大大小小的官吏商贾一窝蜂冒天下之大不韪,想方设法把子女往国外送。老顾的爹,一个旧时代的教书匠―老家把老师称为教书匠,归类于匠人之列,最后也关进了牛棚。老顾也豁出去了,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使这官不当,儿子也一定要出国,一个不留。老米说身边总得留一个吧。老顾说留啥留,等我们退休了,也撵过去。后来,老顾差点因此丢官,好在由于许多权高位重的领导牵扯其中,最后他只是背了个处分。但这个处分影响到了他以后的升迁,一有机遇就被人咬住不放,政治信仰不坚定就可以把你压死。官场就是这样,一个机遇总要面对很多的竞争者,总有人会咬你,也能理解,把你咬下来,别人才有机会。倘若不是那个处分,他的政治生涯或许可延长至省部级,做到副省长、********副主任、政协副主席是极有可能的。

三个儿子移到国外后,老顾和老米看电视由锁定中央一套转为锁定中央四套国际频道,整日提心吊胆。20个世纪不说,就21世纪以来,世界各地恐怖事件增多,2001年美国“9. 11”灾难;2002年,印尼巴厘岛针对外国游客连环恐怖爆炸、俄罗斯700余人被劫持;2004年,西班牙一火车站发生爆炸、俄罗斯一中学1000余人遭劫持……世界的灾难就是他们的灾难。一看到报道这里出事那里出事,老米立刻就给儿子们一个个打电话,放下电话,就像给抽去了筋骨瘫在那里,神情忧郁,一脸悲戚。2005年,伦敦发生多起地铁和公共汽车自杀式爆炸,造成56人死亡,老米出人意料地没有给儿子们打电话,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老顾觉得有些诧异,去给儿子打电话时,老米忽然声嘶力竭地说别打了,然后呜呜咽咽地哭泣。老米哭泣的时候,老顾一般不去劝,哭泣是一个人情绪的宣泄,最利于养生。老米啜泣着说为啥总是我们给他们打电话,他们啥时候主动打过一个电话报平安?由他们去吧。老顾知道老米嘴上这么说,还是在渴望着儿子们的电话,然而,儿子们没有打回来电话。

这些年,在儿子们不多的回来中,老顾发现他们完全变了,变得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张口就是西方如何,美国如何,英国如何,法国如何,德国如何……然后是中国如何。完全是否定之否定。这让老顾不能接受,和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一样,一个国家也是如此。难道中华民族不是这个世界最古老的民族,难道华夏文明不是这个世界最古老的文明,而世界四大文明古国的辉煌历史是随便可以被说得一无是处,你可以否定一代执政者,否定一段历史,怎么可以否定自己的祖国,否定自己的民族,这是多么的无知。更让老顾不能接受的是他们言谈之间的奴颜婢膝。美国人如何看不起中国人,英国人如何看不起中国人,日本人如何看不起中国人,德国人如何看不起中国人,法国人如何看不起中国人……在他们看来,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起中国人。老顾说既然西方国家这么文明,民族这么优秀,为什么会有政治偏见和种族歧视?为什么会侵略他国?两次世界大战不都是西方导致的?你们都是上过大学的,这点思想意识都没有?为什么这些西方国家会轻看中国人,就是因为像你们这样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中国人,否定自己的祖国,否定自己的民族,你们连自己的先人都不要了,还想让别人看起你?起初他还跟他们争论,然而,他发现这样的争论已经没有意义,他们已经听不进去了。

20世纪90年代末到21世纪初,儿子们回来得勤了,带个什么财团什么项目考察投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事,老顾明白,就是冲着他的权力倒空卖空圈钱来了,老顾明确告诉他们,不想被秋后算账。他们说都这么干着哩,即使秋后算账,也法不责众。老顾警告他们说别自以为什么都看透了。后来,他们又给他指了两条敛财之路,一是卖书法作品。老顾的书法是有功底的,父亲是个秀才,要不是辛亥革命,那是要上京赶考的。后来做了个私塾先生。他从三岁开始就习字,一直没有中断过,起初是父亲规定的功课,父亲是很严厉的,戒尺会把他的手打得肿成蛤蟆。后来就成为一种爱好,上大学和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老顾参加过几次比赛,拿过奖项。老顾后来想过,如果自己不做官,潜心于书法艺术,或许会成为一个书法家。后来随着官越做越大,权越来越重,许多人阿谀奉承,拿着丰厚的“润笔费”找他“求”字―做官只有要这样那样的嗜好,就会有人趁虚而人,筑巢下蛆。但他没写过一幅。他当县长后,父亲就说了,从古到今,因人废字因字废人的典例太多了,卖红薯也不要卖字,要卖字就不要做官。二是卖书。他们说把你那理论文章、讲话凑到一起,出几本书出来。他们还拿了一些领导干部出的书,说你看200页,字有苍蝇大,一本就98元,你想想一万本就是98万。他说卖给谁,有人看吗?他们振振有词说,找你那些部下卖字卖书,中国的官员不都这么干吗?这又不算腐败,用你们的话说还助推文化建设。

他们不相信他清正廉洁,他们把他当成风流成性荒淫无度的贪官污吏。他们给他算过账,像他这样级别的官员,至少赃款上千万,女人六七个,否则说不过去的。他们说中国的官场就这样,没有人能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何小玉有病那段时间,大儿三儿正从美国回来住在家里,要老顾动用关系,揽工程做贸易。他和老米关于何小玉的话让三儿偷听到了,更是证明了他们的猜想。大儿三儿站在维护母亲尊严的立场,上纲上线,不依不饶,义正词严。这个暗伤正是他内心最纠结的,也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却被他们撕得一片血腥。有一天老米咯咯咯地笑着问他你到底在外面有几个?老顾盯着老米看,老米说你别这么看我,他们在调查你哩,小儿说他有一朋友,爹才是个县长,就弄了8000多万,现在一家人都移过去了,享受生活哩。我说你爸不是那样的官,他们不信,他们说我太老实,让你蒙蔽了,你和小玉的事就更证实了他们的想法。老米长叹一声说唉,我知道不知道没啥意思了,他们揪着不放。老顾说你知道不知道都没意思了,跟他们有****关系?老米又咯咯咯地笑了,说你生气了,好久没听到你说脏话了。大儿三)L纠缠着不放,老米发火了,把两个赶回了美国。

何小玉走了,老顾和老米送完回来,两个人许久没有说话。晚上吃饭的时候老米忽然说我走了你该咋办?老顾说你咋不说我走了你咋办?女人比男人寿命长。老米说以前觉得有儿子,没想过这些事,现在看来儿子是指望不上啊,我们啊谁走到前头谁享福。

老米查出绝症后,在医院大半年,在家里大半年。儿子们回来两趟,住进医院一趟,抬出家门一趟。他们关心的重点依然是他的财产。第一趟回来,老米说他们不是回来看我的,是惦念着你那些没出世的钱啊。你不把钱拿出来,他们就觉得你把钱要留给那些小孽种,他们让我跟你说早作打算,别弄得你走了,他们为家产生事,他们怕生豪门恩怨,丢不起那人,他们逼我发挥作用,让我逼你把钱拿出来,你就交出来吧。老米拧了他一把说你不会在外面有几个吧,领来见见吗,要好了,给她个正式名分,我走了你们好好过,小的是情人,老了是伴儿。老顾大瞪着眼睛说你也相信这些****的?老米说你还没看明白想透彻?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一块儿摸爬滚打几十年,我能不了解你?老顾气得咬牙切齿,说他们还是不了解中国国情,调查老子应该去找纪检委来查。老米拍着床沿说坐下噻,还生啥气。要说吧他们这样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现在一个官员倒了,哪个查出来不是过千万甚至上亿?情人七八十来个的?全社会也都这样看官员,做过官的谁会相信你的清白?只是啊,不要说我是他们的母亲,就是看着我是一个将死之人,他们不该这么逼我,更不该骂我苕啊。―若是骂人话,也是傻子的意思,但比傻更重。老米嗷嗷大哭起来了,泪落在被子上“嘭嘭”有声,每一滴泪都是一朵儿的梅花啊。老米啜泣着说从我有病你也看出来了,他们没心啊,我们养他们小,他们养我们老,说得难听点就是一种交换,可他们没想过要赡养我们,我走了你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