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许久说你也别生气了,我们也没企求过什么回报,你也别怨他们,要怨就怨我把他们惯坏了,我们给了他们一座宫殿,他们还了我们一片废墟,我们已经尽到了我们的责任,是该放下的时候了。老米这话说得狠啊,可是她还没看到废墟的惨状。老米去世,大儿没回来,说是有什么事,一家人都没有回来,按说大儿的儿子也十七八了,是能代替他爹尽孝了。二儿和三儿都单杆司令回来的,也仅烧了头七纸就走了。按照老家的规矩,老人去世是要送七―每七天都要奠酒点香升表烧纸,一七比一七远一点,七七四十九天送到坟上,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长亭更短亭的十八相送,表达绵延不尽的思念之情。再不行也要送过三七。他们不是没有时间,美国、英国都有丧葬假,而且每个公民一年也至少有20天的公休假。就是在这七天里,两个人也不是沉浸于生离死别的悲伤里,全然不顾忌七日内不沾酒不剃须的忌讳,而是忙于访友叙旧,每天都是醉意浓浓。晚上归来,不是体谅他的孤苦伶仃,而是一遍遍旁敲侧击表明他们才是他们财产的合法继承人。老伴去世这些年来,他都不记得儿子们是否打回来过电话。“多年父子成兄弟”“五伦之一是父子”“父子熙熙,相宁以嬉”“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老祖先留下了多少关于父子的经典论述,老顾是一句也没捞着。天伦之于老顾竟是一场耻辱和虚无,意义尽失,比梦还空。
一个月前,楼下的老朱去世了。老朱六个儿女,有公务员、警察、教师、小老板。老朱猝不及防死了,因没立遗嘱,结果儿女为了争老朱仅有的一套住房,从吵闹最终演变为打架,三个子女住进医院,等着打官司。那份混乱与尴尬让老顾脸红羞耻,他去了律师事务所,立了遗嘱,并做了公证。办完公证,接待他的小杨忽然一笑,说叔,您真的认不出我来了。老顾说我们认识吗?小杨说叔,杨小龙,大耳朵。双手扑棱扑棱一双招风耳,又说小时候老去您家,跟晓仁、晓义、晓礼一起玩。老顾噢噢了两声,依然没想起来,小杨说叔,我这份工作还是您给安排的。小杨送他出来,他就知道儿子们很快会知道他立遗嘱的事了。老顾心里笑笑,知道不知道的又有什么呢?
老姚一个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升的失地农民,告诉他的儿孙们回来时,用了“浩浩荡荡”“连家带营”,这两个词语用得可谓准确深刻啊。自从他们的母亲去世后,他们何曾“浩浩荡荡”“连家带营”回来过?他立了遗嘱还不到一个月,他们就回来了,而且他们是踩在这个时间节点回来。―“节点”是如今在领导讲话中频频出现的一个词,现在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了。如果他们提前四五天,就会赶上清明节,给他们的母亲过个清明节,他们连这都想不到了。目的昭彰啊,他们不是回家来了,而是以血缘的名义,以传宗接代,以天经地义,以人情世故来索取他们的“合法权益”来了。这让他感受到一股彻骨之冷穿透了全身。
老顾回到家,迎候他的都是点点。远远地就听到点点的叫声从门里传出来,就像一个人在门里招呼说回来啦。老顾会故意延误一阵,点点就急迫得抠门吠叫。打开门,点点直立起来,前腿搭在他的腿上,大张着嘴哈哧着,小尾巴摇得像风中的狗尾巴草。老顾抱起点点,点点呜嗯呜嗯的,舔他的手背和脸庞,就像久别之后的重逢。点点是一只普通的京巴,老顾想如果有狼狗那样高大,点点定会和他拥抱。
老顾给点点一些狗粮和一根火腿肠,泡了一杯茶―安溪白茶。安溪白茶,香气鲜爽馥郁,汤色鹅黄清亮,茶叶舒展开来,叶如凤羽,色如玉霜,极具观赏性。安溪白茶是三变专门从安溪进来的头芽。安溪白茶也是老米为他选的。他以前爱喝味重的,提神,老米说茶味太重影响睡眠,安溪白茶味浅些。进了书房,老顾给老米遗像前的供碗里添了茶水,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老米。老米就在遗像中笑着。她的微笑就像凝固在水面上的涟漪,定格在相纸上的花朵,永不凋谢。老米的遗像是他从老米这辈子留下的相片中选出来最能展示她风采气质的一张。这是老米38岁那年的一张照片。老米查出绝症后,把所有的照片翻出来,一张一张的回忆,标注了时间,还做了简要的说明,又买了几个上档次的影集,一一装好。每本影集都像一部书,老顾会经常阅读,一张张照片就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记忆之门,过去的时光就通过一张张照片重现,遥远而又亲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世间所有的东西都经不住时光流逝的打磨啊,物是人非,照片如旧。
他铺开纸笔,开始写字。没有名利羁绊,他写字不是刻意的,而是随兴的。篆、隶、草、行、楷,张旭、颜真卿、怀素、柳公权、黄庭坚、米芾,随兴而来。当然也还是有侧重的,临摹最多的是欧阳询和赵孟頫,隔一段时间他会书写一遍他们书写的《心经》。其实要说到修身养性,练习书法是一种很好的方式。书法的过程犹如八卦、太极、形意拳一般,寓动于静,刚柔相济。书写时,人的指、腕、肘、肩、臂都随笔画有节奏地运动,科学研究表明,书法的过程让人体的各种器官都得到相应的锻炼,因此,称书法为“慢气功”。
今天他临摹赵孟頫的是《心经》。点点在他的脚下逗他的脚指头,他抱起点点,放在书案上。点点就坐在书案上,像一个孩子偏着头看他写字。有时候他会画点点的眉毛、眼睛、鼻子,然后再给点点洗澡。
点点是三变从街上捡回来的。
深秋的一个雨天,三变一进门挟裹着一股浓郁的腥膻味儿。让他奇怪的是,三变整个人淋成了落汤鸡,却把衣服抱在怀里。他心里说这孩子,衣服湿了可以干,人生病可要受罪。当三变把怀里的衣服揭开,一股子腥膻味儿扑来,他才看到三变用衣服裹着一条脏兮兮的小狗。他皱皱眉头,三变满脸堆笑,说车唰地过去,小狗给掀得滚了几个跟头,滚到我的脚下,直对着我叫,我走了,它还冲着我叫,我走出老远了,它还冲着我叫,怪可怜的,我……就抱回来了。
对狗,他一直心存芥蒂,在兰花坪下乡那几年,经常走村串户,他不止一次被狗追咬过。那里人家养狗一养就是两三只,而且从来不拴。因此,出门得拉一根打狗棍。倘若只是一家的狗还好对付,可狗吠叫起来,就像吹响了集结号,立刻招来十几只狗围追堵截,气焰嚣张得了得,他被狗追撵得上过墙,爬过树,跳过崖,有一回他的裤头都被狗撕破了,那份狼狈就别提了,他因此得了个“光腚书记”的外号。老米退休后,一度很想养只小狗,顾忌到他对狗的反感最终没养。可是三变住到家里来还不到一个月,他怎好驳了他的面子。
他挨近看看,小狗瑟缩成一团,眼窝蓄满泪水,呜哇呜哇叫着。三变说它的前腿给压折了。他说快去找兽医给看看。三变说看过狗大夫了,狗大夫说骨头粉碎了,接不上,只能截肢,就截了肢。三变用自己带来的洗脸盆兑好温水给小狗洗澡。小狗真脏,洗出了几盆黑水,洗得满屋都是腥膻味儿。洗完澡,三变又用一件干爽的衣服包裹了小狗,放在自己的床上,出门去了。不一会儿,三变抱回来一箱火腿肠,一箱牛奶,两大包狗食,还买了奶瓶和一个裹婴儿用的小毯子。喂小狗喝过吃过,三变用小毯子把小狗裹起来,抱在怀里,就像照顾一个小孩。他的眼眶湿润了,抬手去抹时,泪水已经落下来。他忙扭过头去,三变满脸堆笑说叔,你不要泼烦,就一两周时间,我手头这活做完,就送回家让我娘操心去。这种板凳狗长不大,就像个娃娃,又不乱跑,正好给我娘做个伴儿,我娘就爱招呼个小猫小狗的。又自言自语地说她一个人孤单吗。三变满脸是讨好的笑容,一副寄人篱下的神情。
三变给小狗取名“点点”―很好的名字。三变对小狗表现出这个年龄的小伙儿少有的耐心,他每天就像母亲操心自己的孩子,让点点吃饱喝足了才出门,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小狗换药喂药,喂吃喂喝。三变把报纸铺在卫生间的旮旯,引导过几回,点点就知道在那上面拉屎撒尿。每次点点方便后,三变就清理干净,再换一张报纸,喷洒空气清新剂。
不能不承认动物比人厉害,伤筋动骨一百天,点点截了前肢,仅两天就缓过劲来,在屋子里蹿来蹿去,把鞋拉得到处都是,毫不客气地在沙发、床上滚来滚去,就像一个孩子在熟悉新家。三变出门干活,家里就剩下他和点点。狗通人性,它看懂人的喜怒哀乐,它把鞋、袜子、手套、枕巾叼得到处都是,你训斥两声,它就像知错的孩子,耳朵和尾巴都耷拉下来,把鞋、袜子、手套、枕巾叼回原处,躲进一个旮旯里,露出小脑袋来看着你。当你叫声点点,它就知道你原谅了它,扑向你,耳朵竖起来了,小尾巴摇着扑向你,在你脚下摇着小尾巴看着你,像一个小孩要你抱,你要不抱,它就在你脚前绊来绊去,用小爪子打你的腿,抓你的鞋,直到你抱它起来,它就安静地卧在你的怀里,享受着你的抚摸。它寂寞的时候会自己玩,衔着自己的尾巴转圈,直立着走来走去,在沙发靠背上走平衡木,在窗台与茶几间练习跳远,在沙发上、床上前翻滚打挺,一个小皮球就让它施展所有的捕捉手段。它会跟你捉迷藏,忽然间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了,叫一声点点,它从窗帘后面或者门背后、角落跃出来,跟头流星出现在你眼前。点点很懂规矩,在卫生间的报纸上拉屎撒尿后,会在那里哼哼,直到你把报纸换了。点点就像一个孩子,让他这个冷清孤寡的家有了生机,也让他出门有了一份牵念,一份责任。以前每天早晨在槐园锻炼结束,他基本上是漫无目的逛到中午才回家,有了点点,便想到它的吃它的喝它的等待,便直接回家了。这个时候他才想到老米退休后想养只狗,他以为她是受小区那些拉着各种小狗的老头老太太的影响―人的行为会传染,这就是人为什么会跟风。现在想来,老米其实是孤独啊。老米是工农兵大学生,没有别的爱好,也是个工作狂,退休比他早七八年,退休后又赶上更年期,他曾鼓动她出去打打麻将,跳跳舞,老米说我得顾你的面子啊。后来,老米去上老年大学,上了一阶段也不上了,说都是跟她套近乎求她办事的。
几周后,三变要把点点送回乡下,他急了,说我养得不好?三变说叔,你……你好像不大喜欢狗。他问,谁说的?你看它跟我亲的,我们成忘年交了。三变说点点的一条腿都没了,也不洋气,叔要想养,我给叔买个名贵点的,你经常拉出去遛遛,也是锻炼。他说所谓名贵只是人的恶俗罢了,对狗来说,那就跟笑话一样。
这几年点点带给他的东西太多太多,让他感慨万端。正如《犬的礼赞》里所写:“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好友可能和他作对,变成敌人;他用慈爱培养起来的儿女也可能变得不忠不孝;那些我们最感密切和亲近的人,那些我们用全部幸福和名誉所痴信的人,都可能会舍弃忠诚而成叛逆……一个人唯一毫不自私的朋友,唯一不抛弃他的朋友,唯一不忘恩负义的朋友,就是他的狗。”他也真正理解为什么一只普通的狗走失,而它的主人会悬赏数万元去寻找。
老顾认识三变是在老米去世一年后。芙蓉苑这一片被规划了,拆迁的最后期限都上墙了,他就不得不搬家。随着“科学经营城市,建设美丽家园”的口号提出,新建小区多是临水靠园,环境优美,芙蓉苑是个老小区,自然显得落伍了。老米想换房子,换得离公园近点,便于每日的锻炼。在临水观湖老米按揭了一套房,交三分之一的首付,还借了五万。钥匙还没拿到手,房价就涨了一倍还多。钥匙拿到手,老米又舍不得住进去,卖掉了,又开始寻找房源,才发现卖了房再买房,不要说赚不上钱,还很吃亏,因为房子一天一个价。偏远一些地方房子便宜,但周边还是农村模样,老米拿不定主意,老顾参与了意见,建议在东边买房,因为根据规划城市将东扩。老米就在云水华庭买了房。结果,城市东扩后这里便是市中心,房价翻了一番,老米尝到了甜头,又舍不得住进去,要卖掉房子。老顾说你这是炒房,违犯纪律,别老了惹出事来。老米说能出个屁事,别人不掏钱,几套地弄房哩。这套房子还没来得及倒腾,老米查出了绝症,再也没心思动弹了,一直毛墙毛地的那样撂着,不装潢住不了。搬过两三次家,装潢都是老米料理的,他没料理过,就通过小区里贴着的广告找了一家装修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