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时候,三变把早先那些荞面、小米、黄米背走了,说放陈了就不好了,别糟蹋了,我送到公司灶上去。第二日,三变买了两瓶山西老陈醋和一个小坛送来,把黑豆泡好说那老人说一天不宜多吃,两三勺对人最有好处。电视上一个长寿老人活过百岁了,他讲长寿秘诀就是经常用醋泡黑豆吃。
开始做饭让他有了惦念,每天给三变至少打两次电话,问他回来吃饭不,想吃什么。他发现治疗厌食,做饭是最好的方子。其实,他饭是做得不错的,在兰花坪那三年,他是自己做饭,后来和何小玉朋锅,也还是经常做。老米得病到去世,都是他在做,老米说你不做咋办呢?
十月初一,三变打来电话,问他一年烧几身衣裳?他问烧什么衣裳?三变说叔,今儿十月朝,你、你不给老人送寒衣?我在纸衣店,捎带给你买上。这些年了,虽然十月一烧纸没忘记,可从没给老人送过寒衣。老顾一时不知要送几身,就惭愧地问你买几身?三变说我买五身,叔,你也该买五身吧,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我婶。他说对对,五身。过了一会儿,三变打来电话说叔,我在楼下等你。他下了楼,三变说叔,你得把纸钱给我,这钱得自己掏,不然你先人得不上,就让我先人得了。烧纸的时候,三变双膝跪地,把五色纸做成的种种式样衣、帽、鞋、袜一样一样摆好,就像给亡人一件一件穿衣裳。他跟着三变学。泼散供品后,磕头时三变额头贴在地面上。烧完纸,三变说我三爷三奶没儿女,烧纸的时候我爹弟兄四个都给烧,得上得不上意思得有,人活的就是这么个吗。马路边一排烧纸的,多是蹲在那里烧,即使是跪也在膝盖下垫着报纸或者塑料袋。三变说他们那么烧纸不对,跪下去不能用东西垫着,得跪在土上。又说叔,以后烧纸你得在圈圈外烧一点。他问为啥?三变说给孤魂野鬼烧的,孤魂野鬼也是鬼。
这年大年三十,他接到的第一个拜年电话是三变打来的。手机里风声呼啸,他问你在哪里打电话?三变说我在挡山顶上,我们这里下了好大一场雪,明年有个好收成。他说快回去孩子,别感冒了。三变说叔,明年你来我家过年吧,雪盖大山真美哩。他激动得泣不成声。
几十年的官场生涯,经历过太多虚伪得经不起捏揣的虚与委蛇曲意逢迎的疑似感情,他已不会轻易被某种感情所感动,可三变感动了他。三变这孩子就是这样的纯朴、明亮,就像混浊空气里的一缕清风,幽暗巷道里的一束阳光。不能不承认,他对三变有些依赖了,隔几日不见就有些想见见。
第二年过罢年,三变给他带了些娘做的吃食,他说你搬过来住吧,这么大的房子,叔一个住着怪孤寡的。三变咬咬嘴唇说,叔,我……他说,你……要觉得不方便就算了。三变笑了说我还有啥不方便的,一间房六个人,臭气熏天,呼天扯地,我是怕叔不方便。他笑笑说我一个老头子有啥不方便的。为了不让三变心里有负担,他说三变,你知道叔血糖高,高血糖的人最怕忽然低血糖,那一下就把命要了,你住进来也是帮叔。三变说叔,我住进来有啥不对的你就说,乡下人粗粗拉拉的。
三变拉来一个行李箱,装的几乎都是书和杂志,有《中国传统木雕赏析》《中国传统建筑装饰》《红楼梦》《平凡世界》《人生的智慧》《世界是平的》之类的书籍,也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军事博览》《装饰》《读者》《每周文摘》之类的杂志。现在年轻人都抱着电视没完没了看,弱智一样的主持人自揭短丑的节目就开心翻了。可三变几乎不看电视,他以为三变怕影响他看电视,就说我很少看电视,你想看啥就看啥。三变说我也不爱看电视,没意思,都是假的,重复来重复去的。他问,也不上网?三变说网倒是经常上。他说电脑我很少用,你想用随时都可以用。第二天,他把电脑搬到三变的房间,接好了网线。三变上网有些痴迷,往往会上到半夜。三变走了,他看看三变上网记录,浏览的几乎全是装修方面的网站。桌面上有一个文件夹,下载了许多装修方面的内容,竟然有许多世界著名装修经典案例。
三变住进来后,他才知道装潢的活是很苦很累的,三变往往要干到夜里十点多。回来后蹑手蹑脚进了屋,便悄无声息了。他知道三变是怕惊动着他,其实他还没睡着。他从卧室出来,三变憨笑着说叔,把你吵醒了。他说我还没睡着,人老了瞌睡少。三变是个很细心的孩子,隔三岔五会带回来一些低糖无糖食品。
这一年里三变竟回了六趟家。四月清明回家上坟,五月又回去一趟,说小叔娶儿媳妇。他说你娘不是在家吗,让她参加不就行了,这么远。三变说,那咋行,是我叔叔,亲亲儿的,娶儿媳妇这么大的事,我不去能行?我这么远回去,我叔心里也高兴。人活的就是这么个。他问出多少钱的礼。三变说50块,这家门中有规定,再有钱也不能多上一分,以前20块,去年涨了。不过,我给我弟和媳妇买了一身衣裳。
七月是三变父亲逝世十周年的日子,三变说一周年、三周年、五周年、十周年都要念经的,就像城里逢五逢十搞庆典,条件好的请八个阴阳念三昼夜经,还有的人家会请和尚来布道场,条件不行的也得请四个阴阳念一昼夜经。十周年就一回,就是个念想吗,我请了八个阴阳,念了三昼夜经。人活得就这么个。又说趁着念经我把爹的坟迁了,爹几次给我托梦说院里老进水,屋里太潮湿了。我娘也梦见爹给她这么说,那肯定是坟里有事了。叔,你别不信,神着哩,刘婶就梦见老汉说他养了一群鸡让黄鼠狼给吃光了,后来把坟打开一看,坟里住进了一窝黄鼠狼。我爹的坟打开,山上下来的水冲出了一条暗洞从坟里穿过,你说能不潮湿?他说搬坟得不少钱吧。三变说过万了,现在阴阳的念经、纸活价钱都成倍地涨,一个阴阳念一天经就得200块,以前也就二三十块。
八月,村上一户人家起新屋,三变又回去了。他说这么远的路,就为了给人家盖新屋?三变说人一辈子才能起几回新屋?在我们那里起新屋是大事,村子上有个事都是互相借力的,家里不去个人就生分了,我以后遇上事咋办?就像我爹去世,亲房(同姓亲属)不能抬重(抬棺材),哪有自己人把自己人往坟里送的?现在年轻人都在城里打工,要不是人家都赶回来,往山上送都没办法,过日子就是互相帮衬的事吗。再说我是村上的木匠,村上人起新屋我不回去,以后不得落话把?人活得就这么个。他说这盖新房也该放到闲时再盖吗,这阵都在城里打工。三变说冲喜哩,我王叔今年一直有病,穿了几次衣,就想着借给儿子娶媳妇冲一下喜。他笑笑,三变说叔,你别不信,怪着哩,有的人冲喜后就精神了。他问老王冲喜过来了?三变说还是不好,我估摸是正病。他问不送到医院看?三变说不敢去医院看,家里光阴不好,一进医院就得花钱,要查出大病看还是不看?看吧没钱,再说钱花了人救不下;不看吧,儿女要背骂名,唉,做人难哩。
十月,三变回去给娘过60岁生日。三变说六十花甲子,人活了一个轮回,就像六十大庆,大事。三变回来他问摆了几桌?三变说没摆宴席,乡下不兴这,就我们娘儿俩,买了点肉,宰了只鸡,开了瓶酒。又说城里人过生日要吃蛋糕,我也买了蛋糕,提到家一看颠簸成一堆了。我娘还不稀罕,吃了几口说玉米面做的,还买着吃。我说做得不一样吗,你能做得了?我娘说做得再好也是玉米面味儿,嘻嘻。正赶上国庆节,三变带娘逛了趟北京。三变说我娘这人一辈子和善,从不和人争强好胜,偏偏和长生娘较着股劲儿,长生把娘带到城里逛了一圈,长生娘回去老在我娘跟前提说。我带娘去北京逛一回,我娘一直念叨着想看看毛主席,回去也有个说的,他们那一代人对毛主席感情深,人活得就这么个吗。老顾说你该等一两年也就结婚了,结婚了和媳妇一起带娘逛北京多好。三变笑着说我结婚还在猴年马月,我娘是下了苦的人,谁知道身体里藏着啥病,万一哪天走了,哭都没眼泪了。我爹好好的一个人,头一天还镟木花哩,睡了一觉起来瘫了,一直想去北京看毛主席,硬没看上。他问你还没对象?三变嘿嘿一笑说早着哩,现在光彩礼都十万了。他说彩礼这么贵?三变说没办法,穷呀。
他笑着说你这一年挣下点钱可就全交给铁道部了。三变说没办法,今年是大年,事赶事的,这些事过去就再不会回来了,等你后悔的时候,想补都没处补去。人活得就这么个吗。
“人活得就这么个”是三变的口头禅,他想如果从政界的角度讲,这句话包含了三变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啊。
老米的三周年快到了,一天,三变拿回来两个相框,说叔,给婶子换个相框,你那塑料相框不好。老顾一看木头是黄花梨,全是镂空的祥云花边,做得典雅精致。他说得不少钱吧。三变说给一个领导家装修别墅,家具全是黄花梨的,我用边角料给姨做了个相框。老顾说你做的?这花子也是你雕镂的?三变笑了,说叔,你当我是个混饭吃的,我让你看看我的手艺。说着从箱子里提出一个帆布包打开,里面是各种的木花。三变说都是我雕镂的,纯手工,一点儿机工都没上,现在机器做的那花子能比上我这?我们老板能揽下领导家装修活计,就是靠我这些木花,这次老板给我涨了工资的。又说叔,你这装潢连人家的零头都没花上,你要是当领导的,哪用自己操心,那别墅是一个老板给装潢哩,装潢的价钱比房子价钱大,不让我们乱说。
三变说叔,婶子的三周年你不给念经?他说我是党员,这么做影响不好,算了吧。三变说寺庙里可以代念,只要把费用布施给他们就行。其实念经也是一种纪念,人活得就这么个。三变带着他去城隍庙定日子,结果城隍庙一年的日子都定出去了。他才知道如今在庙里给亡人念经已经很时尚了。他们走了城里三家寺庙,老米的忌日这天都已经定出去了,三变说按规矩能提前,不能拖后。他就在高庙定了一天经。三变又在网上做了一个网页祭奠,配了《大悲咒》等佛教经堂音乐,把他临摹的《心经》用手机拍成照片贴在网页上。还写了一篇纪念文章,那么悲戚忧伤。他读哭了,问是你写的?三变说叔,您别笑话,改改。他说写得多好。他不能不想到三个儿子,情绪很糟糕。三变看出来了,说叔,想儿子了吧?他们都在国外,那多远,回来一趟不容易。他说他们想回家比你回家方便啊。三变说他们肯定很忙哩,在外国生活不容易,哪像我们这些人,瞎忙活。
只有三个儿子在,想必儿媳妇和孙子们都旅游去了。算起来男男女女老顾有七个孙子,有三个见过两面,有两个见过一面的,还有两个只见过照片。老顾不知道没见面的是否知道这世上有他这么个爷爷。
老顾一进门,大儿立刻发难了,搬家、换电话也不说一声?老顾说你们也没问。大儿说这还要我们问啊!三儿说我姚叔给你捎话几天了?知道我们回来了,人不闪面,手机也不开?老顾说有点事……二儿说有事,都退下来的人能有多重要的事?
虽然经过这几年的调理,老顾的内心已经很平和,能够宽容许多事情,豁达到一切于我如浮云的境界,然而,他们连朋友同事间客套的寒暄过渡都没有,全是质问教训的口气,还是毁了他内心的平和,让他胸口发闷,血压自然也升高了。老顾想,看来一个人要真正做到无我的境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老顾尽量平复着自己的愤怒说,咋有时间一起齐刷刷地回来了?三个儿子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老顾说回来就好好转转,你们也多年没回来了,现在中国变化大得很,回来一趟不容易,多走走。这么说着就要走,大儿说爸,你先坐下,我们回来……有事。老顾说你们回来除了观光旅游能有啥事?三儿说我们有事要与你沟通。老顾笑笑说你们还有事要跟我沟通?二儿霍地站起来说装啥装,自己做下的事自己不明白?老顾瞥了二儿一眼说我做的啥事?二儿拍着茶几说遗嘱,遗嘱!都是你干的好事!茶几上两只茶杯杯盖都震得跳到了茶几上。老顾说大耳朵告诉你们了?三儿说你以为你做得很隐蔽就可以蒙混过关是不?大儿说爸,你、你咋能这么做?
老顾抹下手腕上的珠子捻着。这是一串山香木念珠,有奇香,木质细腻,木纹就像一粒石子丢人水中激起的涟漪。这木头已经绝种了。这是三变的父亲给三变留下的,三变给了他。
二儿说爸,这个柳三变到底是你啥人?你……你全留给他?老顾没有回答。二儿说是不是以前那些事……老顾说以前哪些事?三儿当当当敲着桌子说别以为我们没脑子,你是不是一直把我们当傻瓜?
老顾长长吁出一口气,没有说话,只是捻着珠子。他看上去慈祥、和蔼,唯唯诺诺,甚至有些懦弱窝囊。但他已经怒火中烧,心里说你们以为这是老子的软肋,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你们啊还是太嫩,人老了就没有软肋了。
二儿又拍着桌子说把遗嘱改了撕了,听清没?老顾说我立的遗嘱是最终遗嘱,而且公证了,上面写得明白:如果遗嘱改动,那就是受到了恐吓与胁迫……大儿说爸,那你告诉我们,这个柳三变到底和你啥关系?老顾没说话,三儿歇斯底里地说告诉我们。老顾说跟我没什么关系。二儿说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就把财产全留给他?你哄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