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信说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断,好好考虑考虑。
回到家顾大伟跟萧思棉说了,说年薪至少应该有十万。
萧思棉说跟着谢东信,能过个好日子,重要的是心情。跟了谢东信要没有好心情,要钱又有什么用?不跟着谢东信,日子也能过。
顾大伟说有钱了,心情有何不好呢?
萧思棉说如果你感觉会有好心情,你在告诉我的时候就不会这么平静了。
顾大伟吻着萧思棉说知夫莫如妻,好心情才是最重要的。
萧思棉说你不是伺候那些人的人,挣不了那种钱。
审讯犯人的黄金时段就是抓捕之后,抓住犯人遭受意外打击和巨大心理落差以及对情况的不清楚而造成的极度恐慌绝望,马上展开侦讯。然而,对绑匪的审讯不得不延后,一是因为顾大伟受伤住院,一是因为主犯高秀莲被捕时一头撞向“东风”小康,头上撞开了五寸长的口子,骨头都看得清楚,人晕死过去,不得不送医院救治。
绑匪是一家人,高秀莲和两个哥哥以及她的丈夫。已提审过两回,高透莲说都是我的主意,跟他们无关,没啥说的,你们判我吧。然后就紧闭双目,坐禅般一言不发。高秀莲的两个哥哥也是一言不发,而高秀莲的丈夫却是个半成人―痴呆。
顾大伟和陆小蝶在高秀莲对面坐下,高秀莲坐禅一般,闭着眼睛看都不看他们,说没审头,想咋判就咋判吧。他们再问,她一言不发。
顾大伟说给你明说了,你想就这么解脱。没那么容易,这事要不了你的命,要不了你的命,你就永远解脱不了,你的日子还得过,你只有好好配合我们,把该说的都说了,争取宽大处理,早点出来。停顿了一下,又说,想想你三个孩子吧,就你那男人,能把孩子带好?
高秀莲虽然双目紧闭,但手就像针扎了一样哆嗦了一下。顾大伟知道对于一个母亲,“孩子”像一把利刃,内心的盔甲再坚硬都能刺穿。拿孩子说事,就是要挟,是专砸软肋,这很不道德,但审讯就是这样残酷,他抓住时机说你能放心让孩子跟着呆痴的爹过上一辈子吗?那就是你将来流不尽的泪水。可你不把事情交代清楚,又怎么能争取到宽大处理?
高秀莲眼睛睁开了,盯着顾大伟,顾大伟趁热打铁说如果你有理由,或许我们可以根据你的家庭情况,为你争取宽大处理。
又跟了一句,还有你两个哥哥。
高秀莲说能给我根烟吗?
顾大伟把烟递给她。高秀莲抽完一根烟,又续了一根,讲述了一切。
高秀莲家在一个小山村,叫胡家湾,90%的人都姓胡。她的爷爷是新中国成立前拉长工拉到那里的,新中国成立后就落脚在了那里,又只生了一个儿子,单门独户,凡事就都得看胡家人的眼色,被人家欺负是经常性的,她爹的一条腿就是给胡家人打折的。她爹想回老家,可老家包产到户了,地无一亩,瓦无一片,回不去了。她有两个哥哥,爹就拼尽全力供他们读书,希望他们考上学,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至于她,长大让她嫁回老家。那年,她两个哥哥一同考上大学(大哥复读了一年),家里既喜且愁。喜的是一家的根再也不用扎在这个鬼地方了,愁的是家里供养一个大学生都艰难,何况两个。大哥说他去打工,让二哥上大学,二哥的学习比他的好。爹坚决不同意。爹东求西借只借到了两千块钱,只能去求胡大有家。胡大有家开着一个沙场,很有钱,但人家提出一个条件,她必须嫁给胡大有。那胡大有是个痴呆。爹答应了。当下就摆了订婚宴,胡大有家上了六万元彩礼,喜日子定在了腊月初八。两个哥哥上学走后,她偷跑了出来。她不想守着一个痴呆过上一辈子,她想挣钱还胡大有家。到了城里,经人介绍,她给谢东信家做了保姆。没出一月,谢东信就对她下手了。开始她反抗,后来也就同意了,她想从谢东信那里拿到六万块钱,把家里的危机解了。她听人说谢东信给过一个女人一百万,谢东信那么有钱,给她六万块钱没麻达(问题)。一天晚上,她把家里的情况给谢东信说了,提了八万,胡家本就一直放高利贷,要还胡家的钱肯定要利息,六万本钱一年没有两万的利息是还不清的。谢东信说你这样一个可人儿,不要说八万,八十万都值。还说如果我高兴了,我会娶了你,我有多少你就有多少。她不敢奢望八十万,也不敢奢望他娶她,她只乞求把自己的事了了。可是,眼看三个月过去了,谢东信还没有给她八万块钱,她不知道胡家人把爹逼成啥样子了,更怕胡家弟兄追到城里来。胡大有弟兄六个,个个都是彪形大汉,胳膊粗的树活得旺生生的,弟兄六个比赛着拔,都能拔得起来,打起架来都是不要命的货,老大胡大民人们都叫屠夫。眼看到腊月了,她着急得不行,她一提,谢东信总说你急啥,年底给你十万,你回去把事解决了。胡家弟兄几个人找到城里来了。他们说是修下水道的,骗过了门卫,直接扑到谢东信家里来了。她说我还你们钱,我有的是钱。胡大民一巴掌扇得她满嘴喷血,说你个贱货,卖下钱了。说着一把就把谢东信的杯子摔了,说你钱很多是不,一百万,给老子拿来。谢东信说好好好,你们的家务事,我不管,你们赶紧带她走,离开我家,不然,我就报警。
她被胡家人带回去后,就成了痴呆胡大有的女人。胡家把她看得很严,门是防盗门,窗子是铁栅栏,吃喝拉撒都出不了门。胡大有虽是个痴呆,那事上却是懂的,力气又大,她把裤带系成了死疙瘩,胡大有抽出一尺多长的刀子挑开了。在一间房子里她被圈了五年,生下了三个娃,娃是拴娘的石头,她也就认命了。那年,胡家老汉死了,胡家分家,弟兄几个没给他们分多少家产。娃一天天大了,村里人都进城了,村上的学校也撤了,她想着要到城里去,咋也得让娃把书念成,她把这辈子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胡大有虽然痴呆,但啥活都能干,力气大,打工倒不存在问题。来到城里,才知道娃念书要掏大价钱,哪里有钱啊,她去找谢东信,她不能让他白占了几个月的便宜。谢东信却说不认识她。她气昏了头,就想出了这一招。她不想把两个哥哥扯进来,可这种事只能亲人一起上。她要一百万,也是想着给两个哥哥能成家立业。两个哥哥大学毕业,找不到好工作,跟打工没啥区别,都已过了结婚年龄。
那天本打算在香炉寺交换,电话打过后,她小儿子就摔了一个跟头,头磕一大口子,流血不止,她想一定是神灵在给她一个兆头,她后悔了,不打算干了,她这辈子已经没有好日子过了,不想做下恶把儿子的日子搭进去,更不想把下辈子也搭上,下辈子她想转个好世,可想了一个晚上,后来还是干了,谁知道一个班有两个谢小军,把人绑错了,“唉,连老天爷都瞎了眼帮有钱人,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啥都不说了,你们判吧,我认命。”
高秀莲始终没有流泪,但她胸脯在一起一伏,顾大伟知道她的心在哭,在号啕大哭,她把眼泪咕儿咕儿全咽进了肚里,他多么希望她放声大哭出来。
陆小蝶拍着桌子说认命,你就知道认命,当初你为什么不告呢?
高秀莲说告?上哪里告?不要说我在这城里两眼墨黑,他那么有钱,我能告赢吗?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高秀莲的嘴角突然流出殷红的血来,顾大伟吃了一惊,他担心她把舌头咬掉了。
陆小蝶扑过去,掰高秀莲的嘴巴。咬伤的却是唇角。高透莲说你们说得对,我有三个儿哩,我咋会咬舌自尽,我没干成的事他们还要干哩,麻烦你们传个话,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的,我儿长大也不会放过他****的。
陆小蝶给高秀莲倒了杯水,高秀莲说谢谢。
侦讯室素有黑房子之称,光线极暗。顾大伟走出侦讯室,被阳光强烈地刺激,太阳穴狂跳不止,眼里金星乱冒,瞬间一片赤白。他靠着墙根站住,深呼吸了几口,靠着墙抽掉了烟盒里最后三根烟,又去对面的小卖店买了包烟,往东信集团而来。他百分之百相信高秀莲说的全是真的。
谢东信坐在办公桌后面闭目养神,见到顾大伟,谢东信很高兴,第一句话就是想通了?
顾大伟说想通了。
谢东信拍拍顾大伟的肩膀说我就说,没有人想不通的。
顾大伟说谢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高秀莲你真不认识?
谢东信愣了一下,说高秀莲是谁?
顾大伟说女绑匪。
谢东信脸上泛起一丝不悦,说你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顾大伟说我想再问一遍。
谢东信没有回答。
高秀莲说你把她给糟蹋了。顾大伟目光盯死了谢东信,把话说得很扎实。他知道像谢东信这样的人,就是咸肉腌菜,撂到太阳底下都坏不了,但他要让谢东信的心里不好受,因此他用了“糟蹋”这个词。
谢东信面不改色,手里捻着一串珠子说这话你信?有句话咋说的,人怕出名猪怕壮,你说像我这么大的老板哪个有个好名声?还有人说我为睡一个女明星,花了几百万,街谈巷议的你没听说?许多人百分之百相信是真的,我能有什么办法,一张嘴一张嘴去捂?这些日子正整顿谣言惑众,你看那些大V们,多么恶劣。
顾大伟盯着谢东信说老谢,高秀莲真是虚咬你一口?
谢东信没有说话,顾大伟这样的问话让他很不舒服,可顾大伟又说那天那么多人,高秀莲为什么偏偏就唾了你一口?你这张大脸盘让一口唾沫覆盖了,那口唾沫为你准备了多长时间,你能说是无缘无故的吗?
谢东信说一口唾沫又能说明什么呢?就说我曾经那啥了她,也得有证据,没有证据,我可以告她诽谤的!不过这我也能理解,反咬我一口无非是想减轻刑罚,我不会去追究。
顾大伟说老谢,我干警察十年,如果说证据,这世上有百分之八十的证据都在人心里,老谢,说实话,我百分之百相信高秀莲的话。你能说她编造了这么一个故事背负这样的名声就是为了减轻自己的刑罚?
谢东信脸上的笑意没有了,顾大伟说老谢,她奈何不了你,但这事你搪塞了别人,搪塞了整个社会,但你搪塞不了自己,你会遭受自己的折磨的。人会放过你,事不会放过你。夜深人静之时,当你面对的不是法官、警察、部下、官员、记者,而是自己面对自己的时候,这事就会从你心里浮现出来。对那个高秀莲,你干过什么,对别人不重要,对这个社会也不重要,但她就是你心里的梦魔,你害了她前半生,又害了她的后半生。
谢东信不说话,把肥胖的身子靠进椅子里,盯着顾大伟看。
顾大伟说看你这满屋的健身器材,想必对生命是无限热爱的,但你要知道最健康的人是心里没有亏欠的人,倘若你心里装着事,锻炼也未必能够获得健康。不会忏悔,这是你致命的弱点。
谢东信勉强笑笑说忏悔?如果大家都去忏悔,上帝能听得过来?你看过《非诚勿扰》吧,一个人的忏悔,一所教堂都盛不下。
顾大伟说教堂里没有上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上帝,就是他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教堂,就是他的心,要想健康,你至少得让自己的上帝快乐,让自己的教堂干净。
谢东信说这话有新意。
顾大伟说高秀莲让我给你带个话,她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谢东信点了根烟,顾大伟说你都戒烟十年了,又复吸了,这说明什么?你心里有事!
谢东信看看顾大伟说我想不通,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这样较真。
顾大伟说你不是说我有一种品质,忠诚?
谢东信说对她忠诚?
顾大伟说不,是对当事人忠诚,对当事人忠诚就是对自己忠诚,对上帝忠诚,这事我遇上了,如果我不让事情向着正确的方向走,那就是对自己不忠,我的上帝就不会快乐。
谢东信不语。
顾大伟说老谢,你奔六十的人了吧,你需要别人对你忠诚,忠诚那是双方面的,你对别人忠诚,别人才对你忠诚。你对别人忠诚吗?
对了,顾大伟说我还想问问谢总,你去看过那个谢东方吗?你看过那个谢小军吗?他为你儿子受了多大的难,你就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
顾大伟知道他的质问挖苦已经让谢东信很难受了,但他就是要这样说,他不能让谢东信心里好过。
顾大伟说就拿这个案子来说,我的心里没有留下后遗症,我对得起我的工作,也对得被绑架的孩子及所有人,包括你,可是你呢?这件事会在你心里装着,将像梦魔一样让你今生不得不时刻想起那些人那些事。还是那句话,钱不是万能的,你再有钱,也摆脱不了。
谢东信舐舐嘴唇,顾大伟看着谢东信忽然笑起来,笑得时间太长,把谢东信笑得莫名其妙,极不自然,顾大伟对自己的这种笑声也感到奇怪。他从来没这样笑过,这种笑就像是一个诗人忽然来了灵感的那种。
谢东信说你笑什么?
顾大伟说我这笑让你毛骨惊然了吧。
谢东信说是有些让人毛骨惊然。
顾大伟说你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境界吗?
谢东信说什么境界?
顾大伟说你现在的境界还在挣一百万未必高兴,却会为花掉的一块钱而痛苦。
顾大伟往外走,谢东信说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终归有个目的吧。
顾大伟说目的就是出气,我得把气出了,要不会把我憋死的。
顾大伟睡得正香被手机吵醒,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想想便接了。对方说我是南湖的李光。顾大伟笑了,说还南湖的李光,当南湖是中南海呀。
李光是个老邻居,有十多年不联系了。结婚后的几年里,顾大伟都租住在南湖,那时候这个城市还是很老旧的,楼也少,高楼大厦就更少了,最高的楼是十六层楼百货大楼,城里多是集体宿舍式的平房。南湖是平房区,去年改造的脚步才踏过去。
电话里寒暄过后,李光说你这阵在哪里?
顾大伟说我在家。
李光就说你家在哪儿,我马上过去,有急事。
顾大伟说了地址,李光说我马上就过来,千万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