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夏天,队长从公社里拉回一匹马,它身材高大,魁梧,块状的肌肉像隆起的岩石,全身纯白色,只在脑顶有一撮黑毛,非常醒目,像一只眼睛。
马拉回来就拴在大队部的一棵老柳树上。那是一棵已有百年高龄的大树了,硕大而茂密的墨绿色树冠与纯白的马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使马仿佛玉石雕成的一般晶莹剔透。
人们都围着那马。马立在那里,精神抖擞,仿佛在接受检阅一般,它甚至有些傲慢,高昂着头,两只尖而小的耳朵端竖着,胸脯挺得直直的,肌腱与筋脉从那洁白闪亮的绸缎一样滑润毛皮下显露出来,齐刷刷的长鬃从脖颈的一边披落下来,像春柳纷披的柔枝或少女长披下来的秀发。那马在夏日下午的阳光里玉石一样熠熠闪耀,给人感觉就是它就是马,不是骡子,也不是牛,更不是驴。它不时地高仰长颈长嘶一声,那声音的洪若钟鼓,整个村子都回荡着它的嘶鸣声。人们都向后退一下,仿佛一个旋风刮过。
村里马,黑的黄的红的,也有白色的,但因长期的汗渍、尿渍和土尘浸染成了差别不大的土黄,斑驳而沧桑,一副萎靡而焦苦的模样,似乎和牛、驴、骡子没有不同。因此这匹马的出现让人们颇为惊奇,这种马人们只在画上才见过。那时候流行过一种年画,是几位开国伟人骑着马的画像,那些马便如这匹马一样英俊、威武。
父亲走到军马跟前,试探着摸那马,它一动不动。父亲艳羡地说:“啧啧啧,这****的咋长的?你们说咋长的!你看这骨架,多板正,你看这鬃,多整爽,有三尺长吧,你看这毛,多干净,缎子一样,你看这蹄子,有老碗口那么大吧,这才是马,真正的马。”
父亲这样说着,村里人都发出啧啧啧的赞叹声。
队长对大家说:“这是军马,备战,上面交代这是一项政治任务。”
村里人都说:“军马?那一定打过仗。”
“肯定打过,你看这架势、这精神,说不定是将军骑过的。”
队长指着那马对父亲说:“这马由你喂。”
队上的牲口是分在各家各户喂养的,父亲喂养牲口是出了名的。他是把牲口当人看待的人,也是个懂牲口的人。喂牲口的时候,父亲总是喋喋不休地和牲口说话,我说爹,你说的它们听得懂吗?父亲说听得懂,它们也听懂人的话哩,只不过人都以为它们听不懂,暗哑畜生不会说话,但心里明着哩。只要是父亲喂养过的牲口,没有不听父亲的话的。缺粮的时候,吃牲口料是常事,但父亲从不这样做,即使低标准时期,父亲也从不将克扣牲口的料。低标准的第二年,遇上个瞎年景,到老历二月二,村子里已经开始刨草根剥树皮了。二月二,龙抬头,大人娃娃剃光头,家家户户炒豌豆,男男女女动筢耧。二月二是个节气,炒豌豆显然是含有祈祷和祝福的意思。二月二一过,蛰伏了一冬的龙抬头了,一切就都复苏了,人们就开始种庄稼了。可是家里豆子早做口粮吃光了,连看的豆子都没了。豌豆是牲口的上好饲料,也是我们的重要口粮。过了二月二,地里的活就开了,牲口就该下大苦了。缓了一冬的牲口如果不加料,是拉不动犁,更别说送粪的车了。队里按照家家户户喂养的牲口分了些豌豆给牲口加料。可是豆子分到了家,家家都炒了豆子吃。可父亲坚决不让炒豆子,父亲说人吃豌豆几个响屁就放光了,牲口比人的苦大,吃上却长劲哩,炒吃牲口料,损阴德造孽哩,这季节的豌豆对牲口来说是金豆。
父亲盯着队长嗫嚅着说:“这么大的任务,我怕是喂不好。”但他的手依然在摸马,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抚摸。
队长拍军马一巴掌说:“军马也是马,不是老虎,你怕个球,一年多给你100个劳动日。”
父亲二话没说拉上马就往回走,他边走边说:“没有我喂不好的牲口。”
我正值放马的年龄,干不了挣工分的活。家里只要有劳力,不用别人催你,都要下地干活,不下地干活,挣不上工分,年底分不上口粮,要挨一年的饿的。但有了军马,我就有了活。父亲拍了一下我的头说:“好好喂马,一年100个劳动日,一个假期你****吃粮穿衣就自己挣回来了,再也不是吃闲饭的人了。”
夏天,是牲口受罪的时候,上午天刚一明就开始犁地,两头牲口扯着一张犁在山塬上翻过来翻过去,尤其是伏里天,犁头上有肥哩,伏里天戮一椽,顶得秋上犁半年,地犁得越深越勤,地就歇得越好,第二年的庄稼才越旺。犁到下午一点,牲口们才能卸了套,饮过水便赶去草地上放牧了。
军马不参加犁地、耱地、拉车的劳作,大家都知道它是要驰骋疆场保家卫国的,而不是干犁地这类活的。所以我得整天拉着它去草地上。
清早,露水中的村子在鸡啼声中忙乱起来,太阳从东山上含着嫁娘的娇羞升上来,等它离开山畔,升向天空时,我开始把军马从圈里拉出来,一出圈它总是仰头对天长啸一声,然后打几个大大的喷嚏出来,便开始将自己的身体往长里拉,似乎每块肌肉都在用力往外扯,前腿与后腿扯得那么长,脖子也往前伸拉。骨骼筋脉发出咯吧咯吧的声音,那样清脆有力。
阳光柔柔地从高空泻落下来,每个草尖都顶着一星一点的阳光,像佩戴着上好的玉饰一样,每株草经过一夜潮气的滋润显得特别精神,直挺挺的竖着,每个叶片金箔一样闪亮,鲜嫩无比。花儿顶在草尖上,摇晃着小脑袋,艳艳的,整个草地上珠光宝气,显得十分华贵。一些虫子开始鸣叫,各种叫声不像正午时那样的混乱嘈杂,而是单纯而有规律的卖弄,比赛似的,都很谦让,你鸣罢我登场,清脆而婉转。鹧鸪、野鸡、鸽子、鹞子、老鹰在天空振羽飞翔,兔子、田鼠、黄鼠狼等在大地上奔窜,狐狸站在山峁之上,抛一个媚眼过来,然后远遁而去……整个草地显得富有而华丽。那个时候,我们的大地和天空生动而繁荣。
我拉着军马踩着米黄色的阳光走向绿色的草地,骨子里涌动着兴奋与自豪,现在想来那种感觉是出征或者远行的感觉。因为军马就在我的身后走着,它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威武而遒劲,两只小耳朵特别精神地竖着,蹄声清脆,富有节奏,整爽的长鬃挂满阳光。它不像队上的马走路的时候总是低垂着头,嗅着地上泥巴或尿痕,耳朵像煮熟了的牛筋,软稀稀地耷拉下来,步子散乱而疲惫,总是往旁边的庄稼地里扑,叼上一口庄稼。非要你用鞭子不停地抽打才能上路走向草地。
进人草地,我坐在一边看着它吃草。它一口一口地啃食着草叶草茎,它的嘴巴像一个镰刀,不是追撵着高草,而是齐刷刷地一下一下割过去,它身后的草地总是那样的整齐。它绝不吃回头草,就像一位细致的庄稼汉收割粮食一般,非常自信自己割过去的地方没有落下的一粒粮食一般。它一路吃过去,连同明媚的阳光一道吃进肚子里去了。但是它不吃花,到了花跟前,它会闻上一闻,然后绕了过去。因此它走过的草地总是鲜花灿烂。
看着它在草地上,我常常会小看我们村子里的马,它们生活得十分潦草脏乱,以至于把我们的草地都弄得脏乱潦草不堪。
小晌午时分,阳光开始暴晒起来,虫子不再像清晨那样卖弄自己的歌喉,而是一种烦躁地乱叫,仿佛是对酷热的一种控诉。这时间那些马蝇牛虻给饥饿从阴湿的睡眠中唤醒开始活动,它们的活动对象就是大牲口和人。被它们叮咬过的地方立马就肿起一个指头蛋大小的疱,奇痒无比。牲口们遇到这种东西是既恨又无可奈何,又是甩尾乱扫,又是趵蹄踩踏,又是转圈喷咬,甚至以奔跑腾跳来逃避。那种慌乱,那种恐惧,滑稽而又狼狈。可军马则是在虻蝇到来之后,并不轻易甩尾,而是直挺挺地树在那里,两只耳朵警惕地竖着,仿佛训练有素的杀手,把准时候,一尾扫过,马蝇牛蛇便雨点一样落下来,有几只十几只。
军马吃饱之后,不像队上的马横卧平躺,伸着懒腰打滚,将全身上弄得脏兮兮的,毛也锈在一起,与炕上铺的浸满尿迹汤渍的毛毡没什么两样。它总是昂首挺立站着,看着远方。我总是在想,它一直看着远方,远方到底有什么呢?远方还是山呀,就是过了山也还是山。偶尔它要卧下来也是四只腿着地,爬在那里。因此它的身上总是很干净,那毛总是雪白雪白,远远地就能看见它英武的姿态与高贵的颜色光芒四射。
薄暮时分,我拉着马回家,狗尾巴草在习习晚风中赶羊儿一般将草地摇曳成一片梦幻般的洁白。军马跟着我,十分随意,我快了它也快了,我慢了它也慢了。它不时长嘶一声,山塬就久久不息地回应着。
既是军马,它就应该奔驰,像闪电一样,像狂风一样。我多么希望能够看到它真正的奔跑。我在电影里看过不少的马在奔驰,那样子多么令人神往。三爷看着军马说它一定是从草原上来的,你看这肌腱,这骨架,只有在草原上生长的马才这么匀称、结实、流畅。我也这样想,好马应该来自非常宽阔平坦的地方。三爷是去过草原的,他是脚户,新中国成立前一直赶着牲口走口外,给大户财主运送货物,曾经在口外生活过许多年,解放时才回来。他见过真正的草原,他在真正的草原上骑过马。他说草原平展展的。有多平,像炕一样的平。草长得有半人高,看上去像水一样的晃眼,风一吹整个草原就像水一样流动,银花花的,羊就像花一样显现出来,云白水亮的显眼。三爷在描述草原的时候,他的表情充满了回忆与向往。三爷喜欢给我描述草原上的事,他关于草原的描写,在几年后我就在中学课本里学到了:
救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们都相信世上真有那么平的地方,而山全集中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们这里没有马撒开奔跑的地方,到处都是山,一抬脚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既是相对比较平整的山塬,也是到处是壕沟,能有二三里远的一截没有壕沟,那就是好地,是吃饭过日子的宝地了。
我一遍一遍想象着军马在草原上奔驰的情景,但那只是一片模糊的景象,风一样的模糊。因为我们对草原没有实质意义上的理解与认识,虽然我们的老师在讲到交面那首民歌的时候,在讲《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时候,我们只是在想象中理解那是一个非常平坦的地方,上面长满了草。
有一天,我终于看到了它的奔跑。真正的奔跑。
那天,我在山坡上放马。几个伙伴说下午我们到东塬上去放牲口吧,那里草厚源宽。大家都相应了,于是下午牲口都卸套后我们便赶着牲口向东塬走去。
东塬很大,是我们这方圆最大的一个塬。站在那里,尽你一眼的望。我们将周围高起来的叫塬,显然不是草原的原。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才学到了“盆地”这个词,才知道我们是住在盆地里。我们的塬只是“盆地”的边沿而已。东塬离我们的村子很远,有十几里的路程。
东塬荒着,只有塬畔上有些许糜谷和胡麻,因为地势相对较高,气温低凉,相对湿润一些,加上因为远,我们一年半载才上塬放牧一次,因此草比塬下长得旺盛多了,看上去绿得无边无际。三爷说过一到东塬就能闻到草原的气息了,真正的草原就和这里差不多,只是比这大多了,大得让人不知道有多大。
塬上,飘荡着草与庄稼组合的气味,胡麻淡蓝色的花的宁静和油籽艳黄色的花的奔放漫卷着山塬,使山塬显得那样的壮美气派。当山风吹过,庄稼和草像奔跑的羊群一样顺风向前涌动着。
我们将牲口群赶到塬上,觉得自己都精神了许多。一上塬,牲口们扑到草地上,张开贪婪的大口,吞吃起草来。
可军马却不看脚下旺盛的青草,而是向远处望去,两只蹄子在地上刨着,好像一个壮汉敲鼓一般有力,让人感到大地在它的蹄下颤动。它高仰着头,长嘶一声,两只前蹄用力地攀向着天空,像人一样站了起来,那鬃立时就飞扬了起来,尾巴直伸,与脊背形成一道端直的平线,似乎每根鬃毛都充满了力量。它一声长嘶,箭一样蹿出去。仅仅在我一呆一愣之间,它已经在十几米之外了。
我们都愣了。
它奔驰起来。前蹄与后蹄扯在一道线上,下骸努力地向前伸去,身子拉得那样的舒展,比平时长出几倍。浑身所有的部位都在努力向前,那尾巴像拖着的一个扫帚。鬃毛飘逸。草地上像卷过一道旋风一样,将草与庄稼煽开一道扇子形状,它的蹄下扬起一道淡淡的尘带。那不是在跑,而是在跃,不是在大地上,而是在天空中。
塬虽说平整,也只是相对的,是一截一截的平整,这种平整实际是起起伏伏的平整,平整与平整之间有梁峁谷壑,只是平缓一些。军马,像一只银灰色的狐狸背负着阳光在奔驰,倏而出现在一个梁顶,倏而又隐人一个壑谷。时隐时现,时现时隐,越来越小了。
我们都惊讶地呼叫着,在我们的呼叫声中,它已经消失在我们目光尽处。那仅仅是十几分钟之间的事。
当我从军马奔驰带来的兴奋中清醒过来时,哇地一声就哭了,我想它一定想念它离开的地方了。它是军马,它跑了我该咋办?伙伴们都不敢说它会回来还是不会回来。其他的牲口在抬头看了军马一眼后,复又垂下头去吃草了。
三爷走过来说不会的,它会回来的。它是军马,很守规矩的。
三爷懂马,可是他懂军马吗?
我依然哭着说,我没打它,它就跑了,我没打它,它就跑了。
三爷说它一定是闻到了草原的气息了,一定是的,这方圆就这里能闻到一丝草原的气息。
我说它跑了,我没打它,真的没打它。
三爷说它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