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哭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二喜喊了一声,它回来了,你看,它真的回来了。我向那边望去,果然它出现在一个峁顶上,打了个站立之后,箭一般向我们这边驰骋过来。我们都欢呼起来。它像狐狸,更像一只豹子。在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峁顶,它打了个站立,仰天长啸一声,然后直直地扑将过来,我们都吓得往开躲去,怕它刹不住。可是它到我们站的地方,四只蹄子像钉艳一样抠进地里,铲起的土块四处飞溅,然后稳稳地站在我们面前,浑身的肌腱岩石一样隆起,血管像秋日肥沃的土地里爬满了粗壮的蚯蚓,一道一道从那光滑的皮肤中突现出来。然后又是一声震撼东塬的长啸。稍时它浑身轻松舒展开去。它将头伸过来,嗅嗅我,伸出长舌来舔舔我的手背,这才吃草去了。它浑身流着汗,豌豆大的汗珠蘸着阳光一滴一滴落下。
“啧啧啧,它要用多大的劲儿才能停住?你看这蹄窝,有老碗口那么大,这么深,像是镢头刨出来的一样。”二喜说。
三爷说:“军马是训练出来的,为了停下来,有的马把腿都窝折了。”
我抹了两把眼泪说:“这么大的塬,它这么快就一个来回,它能跑多快?”
三爷说:“要是在大草原上,它一个时辰能跑上百里。”
从此,我便恋上了去东塬放马,虽然那里离我们的村庄很远,但因为军马,我们都喜欢下午其他牲口卸套后上东源去。而且我能感受到它对东塬的喜爱,它走向东塬就向上战场一样雄武。一上塬,它每块肌腱都会隆起,每条筋脉都会炸响,我们相信它把东塬当成了草原。也是在那时,我对草原的气息有了认识,那是平展的大地上牧草青翠鲜花开放混合出的浓郁的香气组合成的气息,狗尾巴草梦一样摇曳着铺向云白水亮的蓝天。从那时起,我们都把东塬叫草原了,而在以后的日子里,当我真正到了大草原上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的“草原”其实仅仅是草原极小极小的一角,与真正的草原相比,它就像一滴水和一个海的关系。与此同时,我也真正为我曾经小看的家乡的马抱屈了。
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我有幸到了鄂尔多斯草原之上,草原的辽阔、健康、丰富、壮美让我这个从小就在山的襁褓里长大的人惊讶无比,茂盛的草与花洋溢着醇烈的香气,每个叶片都充满了精神,遥远的地方闪动着水雾一样的东西,大地呈扇状放射开去,开去……鹰在上空盘旋,鹰使天空高远,使太阳渺小,使草原宽阔,使遥远的山峦磅礴……
在一位朋友的帮助下,我看到了真正的马群在草原上的奔驰,那是草原上真正的舞蹈,是力与美的舞蹈,是为苍天演出的舞蹈,是为太阳演出的舞蹈,是集合了大地之灵性的舞蹈。牧者一个彻天而响的响鞭,壮美的马群立仿佛听到了一声召唤,在草原上涌动起来,像被聚集起来的洪水一样,没有方向的嘶喧、冲撞、纷乱、腾跳,一团乱麻一样扭扯在一起,不久之后便渐渐理出头绪来,一匹红鬃马像破匣的第一股洪水冲出了,于是整个马群便像决了口的洪水一样奔泻开了,每一匹马就是一个浪头,整个马群起伏之间让我感受到海的气势,蹄声开始整爽而节奏起来,那是浪潮涌动的整爽与节奏,草原在我们的脚下颤抖。
马群的奔驰让鹰感受到了召唤,它贴着马群疾飞,正是夕阳西下之时,落日熔金,昏黄的阳光水一样泼洒下来,马群给涂上一层金黄的壮观。
马群迅疾的速度让我对草原之大有了具体的认识,当马到达我们眼睛丈量出的草原的腹地的时候,我们再也看不到马群的速度来,马群完全是静止的,油画一般凝固在草原的腹地,像一泓粘稠的金液。
朋友说在草原马是天之骄子,人是什么都不算的。
朋友说在草原上看过骏马奔驰的人,都有一种想法,如果真有轮回转世的话,他下辈子想做草原上的马。
我点点头。
从鄂尔多斯回来,我心里久久难以平静,我才明白草原对于一个马意味着什么,那完全是一种真正的家,真正的归宿。也明白了在我们哪里为什么就生长不出来那样的马,也认识我们那里的马受了什么样的罪,造了什么样的孽了。
正是因为我们对周围牲口的漠视而使我们对军马产生了新奇感,继而产生敬畏。从草原回来之后,我就再也不敢漠视我们的马甚至是我们那片土地上任何一种牲灵了,如果真正有老天爷或者上帝的话,它们是做为人的苦力降生在我们这块干早焦苦的土地上,成了我们活命的奴隶。
奴隶,是值得尊敬的。
军马真正的奔驰,让我们产生了骑它的向往。在那样奔驰的马背上,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可是我们终究都不敢骑上去。毕竟它的奔驰与我们见过的奔驰有着很大的距离。只有父亲偶尔会骑骑它,也只是在村子里溜达一趟。我就缠着父亲。父亲说好牲口通识人性哩,尤其是马,马是汗龙,龙有不识人性的?父亲拉着它让我骑。有父亲在跟前我胆子就正了许多,尽管这样起初骑它的时候,我心里依然害怕,虽然村子里的大牲口我全都骑过来了,包括一些有脾气的烈性子牲口。在我的印象中,村子里的马和牛和驴和骡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它是军马,上了马背我不敢乱动,小心翼翼地骑着它,由着它的性子想咋走就咋走,不敢命令它,更不敢用鞭子。尽管三爷也对我说马只要成了军马,只会让人更舒服,不会摔人的。
慢慢地离开父亲我也敢骑了。骑在军马上,我有一种在水里的感觉,就像人随着水波一漾一漾的。它走得稳而快,仿佛是要上路远行一样,眼睛总是盯着远方,不像其他的马,与驴与骡子追咬,或者撵蚊子,叼吃路边的庄稼,再不就是头柞在地上闻尿摊,然后将嘴巴高高朝起来。用鞭子抽急了,便是一阵小跑,一前一后的乱颠,铲得人沟壕子里发烧发烫,有几次,我的沟壕子都让马背铲烂了,站的时候总要将腿叉开,否则烧疼烧疼的,娘便撕一团新棉花出来让我夹上。
从军马那次在塬上奔驰过后,二喜他们几个都说这****的一定打过仗,你看它跑开那架势,冲锋一样,要真正能骑上溜一趟那是啥事!
我说:“谁敢骑上它溜一趟呢?”
没人敢骑,大家都觉得它跑起来不要命,太疯了太狂了,好像脚下没沟没壑平坦如砥一望无际一样。
有一天,三爷把羊赶到远离庄稼地沟壑里走过来说:“我骑一趟给你们看看。”
我鼓足劲说:“把我带上。”
三爷说:“成。”
当我和三爷跨上它的背时,军马立刻两耳高竖,像是在等待着起跑的命令一样,三爷一抖缰绳,它在一声长啸之后便驰骋起来,那起步就是一跃,就是这一跃也在十几米之外了。那长长的鬃毛,全往背部飘来,却并不贴在背上,整齐而不蓬乱,仿佛给梳子梳理过的一般,一根一根的,根根都像在奔驰。立时我就觉得两耳呼呼的,仿佛刮起了疾风,而此刻整个山塬上一点儿风都没有,仿佛那风是从那鬃毛中卷起来的。整个东塬呈扇面展开,像是在镜子里一样,草和庄稼都模糊成一片绿海,飞速往后流动。军马不是在跑,而是在飞跃,一起一落的,稳健、飘逸、洒脱。那感觉就如同它不是在大地上奔跑,而是在水中游曳,它在跃起而落下的那一刻,你感觉它不是落在坚硬的大地上,而是在水上云上海绵上一般轻柔,一点都感觉不出震颤来,而那起落的蹄声,却分明是落在了金属之上,清脆,刚劲,有力。
三爷说将身子往下爬,小心风将你叼走。
听到三爷的声音好遥远好遥远,就像大风天吃炒面,刚一张口,风就从你的嘴里掏走带远了一般。
一趟回来,当三爷和我从马背上下来,我的身上已经让汗水洗了一般,三爷也是大汗水淋漓。三爷说好久没这么跑过马了,真过瘾。
军马在草地上吃草去了,三爷忽然长叹一声,盯着军马的背影说这马可怜哩,一匹离开草原的马,就像一个离开心爱的女人的男人一样可怜。
我说它不犁地拉车,可怜啥?
三爷说真正的可怜是看不出来的。
我迷糊地盯着三爷一一这个老光棍,三爷摸摸我的头说你不懂,你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