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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军马祭(3)

有了这次经历,我骑军马的胆子大了起来。然而,我终于给军马摔了一次。有一夭,我照旧到东塬上去。胆子是练出来的,况且我发现它很喜欢人骑它,上它的背时,它站得那样的稳,而且十分的配合,因此一上塬我就骑上了它。可是刚刚起步飞奔起来,忽然它扑通一声就跪卧在地,将我从头上掀了下来,扔出三四米那么远。膝盖上胳肘上的皮给刺破了,流着血,但我顾不得疼痛,爬起来扑到它跟前。它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吓坏了,以为它得病了,这可了不得。我拉它拍它,它仍然伏在地上。我不能不哭泣,这是一件可怕得想都不敢往后想的事情。可是就在我坐在它身边哭泣的时候,它忽然站了起来,并把头伸向我,把满嘴青草的芳香喷在我的脸上,做出让我继续骑它的姿势。我却不敢再骑它,不是怕摔,而是怕把它骑出病来。黄昏来临,它显得安静而祥和,高高地挺立在塬上,并不时长啸一声,没有表现出有病的迹象,我悬着的心放下了。回到家,我不敢向父亲提及这事。

自从队长骑了一次军马去公社开会回来,便再也不骑他那辆自行车了,军马便成了队长形影不离的代步工具。队长有全队唯一的一辆自行车,不论走哪里,总是骑着,因此他有“汉奸”的外号,因为那时间电影中的一些汉奸总是骑着自行车。他说这****真是驮人的东西,比坐在北京吉普上还舒服。从此,就能看见队长时不时骑在军马之上了,并吼出几声高亢的歌谣来。他将军马收回去由他喂养了。我心里充满了对队长怨恨,心里诅咒他总会有一天要让军马从身上摔下来,狠狠地摔上一跤。

终于有一天,队长让军马从背上狠狠地摔了下来,胳膊脱了臼,挂了好些时日。但队长却并没有因此而迁怒于军马,而是不停地咂着嘴唇啧啧啧地说你说这****的咋就这么灵,飞机过来,它都知道躲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比人还会卧倒,卧得那样展,跟地面一样的平。我这才恍然大悟,那天我摔下来的时候,确实有飞机从头顶上飞过,而且很低,能够看到飞机上面的红红绿绿的颜色和大翅膀上面的小翅膀的。后来队长又说这****的能跑过暴雨哩。有次他去公社开会,回来的路上,他看到背后的暴雨夹杂着冰雹过来了,他抽了军马一鞭子,进了家门抽了锅子烟,暴雨才赶上来,那样的雷声,那样的闪电,要是别的马,早屁滚尿流、稀屎乱溅卧在地上了。再后来人们都见到了军马听到学生娃吹号就奔驰。

军马到了队上的第二年,上面再也没人提到喂养军马是政治任务了。一只老骡子死了,与它配套的一只骡子闲了下来。一年的庄稼两年做,犁地是我们过日子最重要的一环,不能停下来的,可是一只骡子是拉不动一张犁的。队长说把军马套上吧。

军马给拉到了场上来,当老刘给它套套绳的时候,它不让套绳上身,鼻孔喷着粗气流,仿佛非常的生气。老刘硬要套它,它就像给惹怒了的一个倔强的汉子,大发脾气,两只铁铲一样的蹄子乱尥起来,将坚硬的场上的地面刨得土片飞扬,连搭在它背上的套绳也踢断了,老刘也被踢伤了。老刘想不通,他使了一辈子的牲口,没想到让牲口给踢了。

队长去给它套套绳,它仍然又踢又跳。仿佛人们要用绳索将它捆绑起来一样,队长围着马走了几圈,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后来它看到只要拿堆套绳往它跟前一走,它就又踢又跳,直立起来,高昂着头嘶鸣不已,像含着多大的委屈似的。

队长看着这马良久,说这****的像人一样有思想哩。他抚摸着马说兄弟呀,到了我这里你就成了牲口了,牲口有不犁地的吗?可军马依然昂着头嘶鸣,两只前蹄不时向天空攀去。

队长说算了吧,就白养着它吧。

此后,这匹马就成了队长的专骑,一直到了两年后包产到户。

牲口是我们那里的重要劳力,而犁地拉车是牲口最重要的活路。包产到户时,牲口要往各家各户分,军马也作为牲口归在了牲口群里接受分配,可是分给谁谁都不要,因为它不犁地,又不拉车,我们那里养不起这样的牲口。第一轮子分过,就剩下一些老弱的牲口,军马也在其中。其实军马正当年,并不老迈。到了第二轮子,人们都宁愿要一只眼睛瞎了的老骡子,也不要军马。队长见分不下去,就说那就抓阉吧。

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摸着那堆纸蛋,好像里面隐藏着地雷似的。然而,抓到军马的却是我的父亲。父亲拿着纸蛋苦笑着说咱还真是有了缘分了。话虽然这样说,但显然在分牲口上我们一家已经吃了大亏。不犁地的牲口在我们那里是很不值钱的,军马分到我们家,我们家等于折了两千多元的财呀!父亲内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家里分了一匹好骡子,如今又分了一匹不犁地的军马。牲口不配套,庄稼咋做,日子是离不开犁地和拉车的牲口的。军马拉回家,父亲抽着烟一句不说,大哥说卖了吧,再添上几个钱买头骡子。父亲依然不说话。

包产到户是冬天开始的。到了春天,地里的活路开始了,又试套了几次,依然不成,父亲不得不面对现实。我们要去卖马了。

晚上,我出来看着军马,月光下的军马真如纯玉雕刻成的一样,当我把它拉进窑里时,我禁不住泪水迷蒙。第二日,父亲、大哥和我一块儿拉着军马去集市上卖。大哥骑着骡子,我和父亲骑着军马。

集市上,被买卖的牲口很多,我们同时发现了好几匹这样的军马。打问打问价格,要比一般的大牲口价钱上低很多。来买牲口的人很多,但没有人光顾军马。后来终于有一个光顾了我们,父亲说你看这马骨架多板正,鬃毛多整爽。可那人说我买牲口不是看哩,是买劳力哩,它是军马,样子活,中看不中用,不犁地,不拉车,要它做啥?好看你不留着看,拉来卖个啥?父亲说你出个价吧。那人一张嘴,就让父亲给了一拳,因为他出的价格仅仅是一只羊的价格。父亲说你****的看看,这是马,是优种马。父亲与那人打了起来,好在有我们弟兄两人,才没有吃亏。父亲说回,不卖了,不卖了,我拉着犁地。

牲口不配套,八十多亩地犁不成,庄稼就没法做。人拉着犁地也只是父亲的一句气话罢了。终于有一天,父亲说人既然能把训练军马,就不能把它训练成牲口吗?于是我们一家都拉着到了地里开始训马了。父亲请了二叔,二叔是队里驯马的高手,其实也无非是对牲口下得了手的人。于是父亲和哥哥、我还有二叔拉着军马走向了地里。

刚刚返春的土地上闪烁着焰火一样的地气,阳坡上晃动着嫩黄的草晕,大地上氤氲着潮润的气息。军马给拉到了地里,上了加铁链环的嚼子。两边都拴了缰绳,一边由大哥扯着,一边由父亲扯着。二叔让他们手里拉上个劲,然后开始往军马将上套缰绳。当二叔将套绳搭到它的背部的时候,它又蹦又跳,蹄子尥起,土块四溅,尽管父亲和大哥拼命地扯着嚼子,但它还是两只蹄子抛向天空。它蹦跳着,搭在它背上的套绳给踢得乱飞在几米之外。二叔手里的鞭子就像闪电一样落在了马背上。那鞭子是拧麻花一样用牛皮拧成的,二叔每抽一下,油光闪亮的马背上立刻就出现一条拇指胖的肉岭。马尥一次蹄,就要挨一鞭。它的身上布满了鞭痕。

地里像一个正在进行着的战争的战场一样,尘土飞扬,人叫马嘶。

整整一个上午,军马的背上没有搭住套绳。父亲和哥哥以及二叔像个土人一样,我家平整的土地上战场一般一片狼藉,军马那老碗口大的蹄印到处都是,马背上已经背满了拇指粗的鞭痕、尘土与汗水沾出来的泅渍。军马的两个嘴角已给扯烂,流着殷红的鲜血。

已是晌午了,父亲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抽着旱烟,二叔说下午接着训这****的。父亲说算了吧,多少卖上几个钱再添些钱买头驴吧,我看它怕是不会犁地的。二叔说在我手里没有不犁地的牲口。下午再驯!父亲说明天再训吧,你看它成了啥样子了。二叔说要连着将****的驯服,不能让它缓过神来。

晚上,我进了马圈给军马填草料,看到父亲正抚摸着军马,军马的头抵在父亲的怀里,昏暗的马灯光下,父亲的脸上挂着泪痕。我将草填到槽里,父亲说去挖碗豌豆来。我回去挖了碗豌豆。父亲看看说用升子挖。我又挖了一升子豌豆。父亲连将那升子豌豆往草里掺,边和马说话了。听到父亲有些啜噎的声音,我掉下泪来。

整整驯了三天,军马终于被驯服了。虽然套地时,它的目光有些吓人,但它终于肯拉地了。只是它似乎不习惯像那匹骡子一样极慢地拉着犁走,你不用鞭子抽它它就永远慢下去。犁一插进地里,它就像一匹上路的马一样,飞速拉着往地头上跑,犁板上翻起来的土有一尺多高。父亲总是犁上几趟就停下来。

一个月以后,它终于和骡子一样,它是一个好劳力。村里人都对我们一家人说你们家可捡了个大便宜。这话我们懂,如果它一开始就能犁地,我们家是分不到它的。

不久我上了高中,高中在县城,一个学期回一趟家。军马已经完全和队上的马没有什么两样。身上脏兮兮的,混在牲口群里,已经看不出它曾经的风采了,它也从其他牲口那里学会了一切。有一年暑假,我拉着它到了东塬上,它还会奔驰,只不过奔驰已经不像它闲着的时候那么风光有力了。

看着它的背影,我的两眼盈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