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母亲和父亲又吵了起来,之后父亲扇了母亲好几个巴掌,母亲的嘴都流血了,头发像风中的麻一样混乱,母亲就提着一个箱子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只是偶尔寄点钱回来。
母亲走后,父亲就天天醉醺醺的,有一天,父亲回来没醉,他也提了个箱子真像个鸟人一样飞走了。
周玉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已经是八年后了,父亲已经有钱了,周玉记得父亲来看奶奶,奶奶已经在床上睡了三年了,嘴都瘪进去了,脸像核桃皮一样夸张地搐着。他给了奶奶一千块钱,奶奶说我不要你的钱,你走吧。可是父亲还是将钱放下了,然后便又走了。周玉就站在奶奶身边,起初他没有认出那就是父亲,就是老师一直要找的真正的家长。父亲走的时候干瘦干瘦的,现在已经几乎比原来宽出了一倍,肚子也鼓了起来。直到他将奶奶叫妈的时候,周玉才确认他是父亲。父亲只是用那样一种目光看了看他,没有拉他的手,也没有摸他的头,而是给了他一百块钱,他没有接,父亲就将一百块钱放在那一千块钱的旁边走了。
奶奶冲着父亲的背景说你不是我的儿子,你再别回来!
之后,周玉看到奶奶的眼里满是泪水,许久没有声息。
父亲回来后不久,奶奶就死了。周玉总是觉得奶奶就是等着父亲回来才死的。有几次,奶奶都说她快要死了,怕是再也见不到你爹了。可是奶奶却一直活着。有几次奶奶问他你梦见你爹了没?他摇摇头,奶奶就说是应该的。奶奶又问你梦见你娘了没?他摇摇头,奶奶说应该的。周玉真的没有一次梦见过爹娘,他却梦见了飞翔。他对奶奶说,奶奶说人以前是会飞的,想走哪里翅膀一展就到了。周玉就说那人为什么后来不会飞了呢?奶奶说人太坏了,飞到什么地方都不得安宁,老天就将人的翅膀收了,让人靠两条腿走路。周玉问这是真的吗?奶奶说当然是真的。说着就摸摸他的头,他就感觉到一种东西顺着头发一直传遍全身,他就将头偎进奶奶的怀里去了。
父亲回来看过奶奶。过了一周,奶奶就死了。后来周玉想要是父亲不来看奶奶,奶奶怕还不会去得那么快。奶奶死的时候,周玉一个人在跟前,他去叫过父亲。父亲是三个小时以后回来的,等父亲回来的时候,奶奶已经咽了气。父亲回来没有哭,只是说到了你享福的时候了,你却死了,真是个穷命,命穷不能怨政府呀。父亲抽着烟把头摇得像风中的叶子一样。
周玉在家里待了几天,他又去找父亲,这次他是到了父亲的家里。父亲现在住的是二层小洋楼,在紫光别墅区。
周玉想父亲不能赖掉这三万块钱的。
人都说三万块钱对父亲来说一点儿都不多,就是十万也不多。
周玉知道父亲有了老婆,而且有了一个一岁的儿子。但他一直没见过。
周玉找到父亲家的时候,是黄昏。他看到父亲的别墅镀着金箔一样的阳光,整栋别墅宫殿一样辉煌。周玉摁响门铃的时候,门铃里传来问话声:谁。
周玉说周玉。
不一会儿门就开了。是父亲开的门。
周玉进门一看,他看到了那个女人,周玉觉得她不像个已经有了孩子的女人,她比他大不了几岁。可她分明抱着孩子。
周玉没有坐,父亲说你坐呀,你是不是让老师罚站站惯了!
周玉还是没有坐,就那样站着。
那个小母亲说你看你这孩子,你父亲都说让你坐你就坐。
周玉没有坐,他就站着对父亲说三万块钱对你一点儿都不多。
父亲抬起头看看周玉,说不多,你去弄呀!妈的,这世道怎么就弄成了这个样子了。
周玉说艾莲的爹没钱就要死了,有钱就能活下来。
父亲说死了就死了,这世界上一天要死多少人,都要我去掏钱救他们么?我是上帝还是佛祖还是政府?
周玉说可艾莲的爹是我同桌的父亲,我们同桌坐了三年。
这时那个小母亲就说你看你这孩子,同桌坐了三年就坐出三万块钱的债来了,没见过你这样死心眼的孩子。
父亲说你都十六岁了,还这么不懂事,都是你奶奶教的你!
周玉火了,说你别提我奶奶,我奶奶临死的时候说叫你永远不要提她!
他的声音很大,小母亲怀里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父亲也火了,吼道妈的,跟你娘一样不讲理,妈的,啥虫拉啥屎!
那小母亲也火了说这哪里像个儿子,哪里像个儿子!
周玉转身走了出来。他听到那门在他的身后像两个大铁锤碰撞以后合上了。
之后的几天,周玉没有到学校去,他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要不就是到楼顶上去。那群鸟离开这个城市后,天空就越发的寂寞了。
他连文晓也不想见了。
高考开始了,整个高考结束,周玉没有见到艾莲。周玉知道艾莲放弃了高考,这在这几年已是常事了。因为对于一些家庭而言考上和没考上是没有意义的。艾莲的父亲需要钱活命,他的母亲摆着一个旧衣摊,而她的哥哥正在大学里读书,她考试还有什么意义呢?
高考结束后,周玉再次去找父亲,他想这次不在父亲的办公室里,也不在父亲的家里,他要将父亲拦在大街上。可是他没有拦到父亲。父亲不在大街上走,父亲出现在大街上的时候都是从车里走下来,然后一头扎进酒店里去。
一个华灯初上的晚上,周玉在大酒店门前转悠着,他想在父亲下车的时候拦住,再不就是走到餐桌上去。他看到父亲的车停在一家大酒店的门口,他扑了过去,可是到了父亲跟前的时候,他惊呆了,从车里下来一个女子,竟然是艾莲。
就在周玉一呆之间,艾莲已经随着父亲走进酒店里去了。
周玉站在那大酒店门口呆痴了半天,他走进了酒店。
酒店太大了,周玉根本不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他问总台的一位小姐紫阳集团的老板在哪个房间,总台看了看他说不知道。
周玉说麻烦你给我查一下。
总台小姐说对不起,我们是要替客人保密的。
周玉从酒店里出来就守在父亲的车旁,他等待着父亲出来。
可是他等了许久,不见他们出来。他买了几块面包吃着,一直等了一个晚上。平日里一到晚上十点半,他就睁不开眼睛了,可这个晚上,他竟然一点瞌睡都睡不着了。
直到第二天早晨七点钟,父亲才从酒店里出来。
周玉没有迎上去,因为艾莲就在父亲的身后,他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站在酒店的赤色圆柱边看着他们。艾莲脸色苍白,两眼红肿,她匆匆要走,可是父亲拉住艾莲,在艾莲的脸蛋上拧了一把说以后就不会给你这么多钱了,不过我不会亏待你的,你的第一次是给了我的!说着将一张百元钞票塞进艾莲微微敞着的胸口,并抓了一把。
艾莲挣脱父亲的手像一只受惊吓的兔子一样,几下就跑得不见。
父亲大笑起来,那笑声在清早零落的街巷十分刺耳。
周玉的嘴角流出殷红殷红的血,他伸出舌头将血舔进去,他觉得那血腥膻不已。
他跟随着艾莲,艾莲的步履有些慌乱与疲惫,她似乎始终放心不下自己的背后,不停地转回头来,这让周玉走得东藏西躲的。来到了医院里,周玉像个小偷一样走近艾莲父亲的病室。他看到艾莲的父亲昏迷着,艾莲却坐在一边垂泪,那坐姿十分的颓唐和绝望。
八点钟,艾莲走出病室,走向交费处。周玉看到艾莲将一匝子钱从那窗口递了进去,她的手在发抖。最后她跑了起来。
周玉将自己包起来在屋里睡了几天。那个夜晚让他精疲力竭,他感冒了,发着高烧,他没有吃药,也没有上医院,就那样睡着。在这几天里,他梦见自己一个人走进森林,他飞了起来,他和鸟一起在林间飞来飞去,几日来他都是这样的梦。有一次他梦见自己和奶奶一起飞翔,一直飞向高空。
他就这样睡着,直到文晓拼命打门将他打醒。
文晓说你有病了?
他摇摇头,点了支烟。
文晓说你真开始抽烟了。
周玉没说什么,屋子里有一种霉味,他拉开窗帘,阳光就扑了进来,刺得他眼睛胀疼。
文晓说东门新建的鑫鑫大楼知道吗?48层高,今天开放,有十天的免费登临期限,以后将会收费了。
周玉就洗了把脸,和文晓向东门走来。路上周玉问文晓,你做过飞翔的梦吗?像鸟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
文晓说做过,只是我总是飞不起来,一次都没有飞起来。
周玉说我在梦中飞起来了,那种感觉真好。
文晓说我相信那种感觉真好。
周玉又说你说人梦见自己飞翔起来,可是飞过的地方怎么全是陌生的呢?
文晓说那当然了,如果连飞的地方都那么熟悉,那有啥意思。那些地方一定很美吧。
周玉点点头。
鑫鑫大楼临着东阳湖。东阳湖是他们经常去的,东阳湖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一天一天改变着,现在已是名副其实的臭湖了,虽然政府近几年多次进行环保,但它毕竟比不上周玉和文晓在这里看鸟时那样的清纯了,蹲在湖边再也看不清楚自己的面庞了。那时间湖面上鸟起起落落的,现在鸟已经不见了,水是经过化学处理的水,草也是经过化学催生的草,鱼也是经过化学饲料喂养过的鱼。在东阳湖,人们才能感受学化学对人类的重要意义来。尽管人们对化学的东西有着一种本能的拒绝。
远远地他们就看见鑫鑫大楼摘星捧月一样高耸着,银灰色的表面镀着金黄的阳光,显得富丽堂皇,气势非凡。
免费的东西前总是积聚着海洋一般的人流,当他们走近鑫鑫大楼的时候,立刻感觉到一种燥热,由人体的各种气味组合成燥热,而人流不规则的流动让周玉想到“饱福”门口那口大锅里蠕动着的八宝粥。他们随着人流,像芝麻或者葡萄干一样被裹涌着。一个多小时以后,才轮到了他们登楼。观光电梯像一只手托着他们向顶楼升去,他们的身体立刻有了飞升的感觉。
到了规定的地点——一个圆形的大厅,他们走进了一个大厅,这个大厅四面全是钢化玻璃,干净的程度让人觉得什么都没有。他们沿着这个大厅走了一圈,通过玻璃看到的整个城市乌烟瘴气,只有在这样的高度他们才看清楚了平日生活的城市——水远处在灰蒙蒙的状态之中,他们知道那灰蒙蒙的东西是什么,化学有化学的解释,生活有生活的解释。人像蚁虫一样,车像甲壳虫一样。
文晓说我们的城市太脏了,你看这污染。
周玉说人还能干什么呢?我想到楼顶上去!
文晓说怕不让上。
周玉观察了一下说能上去。于是他们通过一个顾客免行的标志躲过了保安的眼睛爬上了楼顶。
楼顶上显得开阔多了,寥远沉静,太阳也并不是楼内的那种沉闷与燥热,有些媚人。
他们沿着楼顶走了几圈,最后爬在楼沿上,周玉递给文晓一支烟,文晓点了,吸了两口说你父亲以后一定会建一座比这更高的楼的。最后又说你父亲有这个实力。
周玉没有说什么,只是面部搐动了几下。
这时间他们看到了两只鹰,他们平展着翅膀,仿佛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周玉知道他们在休息,在那样纯净的高空平摊着翅膀休息才是真正的休息,一定惬意无比。
他们从来都没有看到过鹰在这个城市的上空飞翔,即使有鹰,都像一个匆匆的过客,毫不留恋地就飞走了。
周玉看着,许久后那两只鹰开始飞翔,他们一直向着高空飞去,越飞越远,最后只剩下一个黑点大的小点。
周玉说他们太孤单了。
文晓说是啊,太孤单了。
周玉又说你说那鸟群咋就不见了?
文晓没有说话。
周玉说只有一种鸟的鸟群也是鸟群啊。
文晓说那当然,总比没有鸟群好啊。
周玉对文晓说人要是从这个地方飞下去一定能飞翔起来的。
文晓看看周玉,周玉的神情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与兴奋。
文晓说飞不起来的,因为人没有翅膀。
周玉说人有翅膀,手臂就是人的翅膀,只不过人不常用退化了。说着他平伸着两只手臂,这样周玉就从楼顶上飞了下去,文晓看到周玉在空中的姿态像一只鹰向下俯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