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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扛土枪的男人(4)

这个老东西!咋没人把你挑筋扒皮!尕老师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嚷。

老瓜头无动于衷,目光斜院着孕老师。一张脸忽然变得深沉起来。

尕老师终于哈哈笑起来。这个老东西,老得只剩一把瘦骨头,还这么骚情,满口胡说,没一点正形。老瓜头也嗨嗨笑,挎上枪,脚步歪斜地跨出校门,和一伙放学的娃娃一起走下土沟,过河,去对岸的土窑。老瓜头望着几个女娃娃灵巧的身影,心里受用,顿时得意起来,半路犯了烟瘾,靠住个地埂,卷个烟棒子抽。抽得忘我,心里泛起微微的醉意。回头看,无意中发现,对岸的尕老师还站在校门口那个地埂下,面向这边看,隔着老远,老瓜头竟然感觉尕老师的目光灼灼的,炙烤着他的脊梁,他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紧张,加紧走路,脚下的积雪咯咯吱吱呻吟作响,通往土窑的土路窄小破旧,人迹稀少,好多天了,积雪还没有融化,只在路中间显出一排曲里拐弯的脚印,是老瓜头和瓜蛋进出留下的,显示着这里还与外界有一点联系,这排土窑里还蜷曲着几个生命。

老瓜头几乎是踉跄着奔进窑洞。

身后那一双目光竟然是一路追赶,直把他赶进窑洞。真是怪了,恍惚中觉得这凌厉庄重的目光追着自己盯视了好多年。

感情这么多年,这尕娃一直在监视我?他不放心我!

大头狼趴在被洞里训斥瓜蛋。瓜蛋站在地下,脸色青紫,目光僵直,似乎大头狼喋喋数落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这个该千刀万剐的浑蛋与自己毫不相干,距离遥远。这瓜蛋脑子有问题,老实勤快。大头狼某一次行窃,半夜碰上他在旁人屋檐下避寒,就带回来,认了干外甥。其实哪里是什么外甥,就是大头狼收留的一个伙计,整天给他的这个假舅舅担水做饭洗衣扫屋,断顿的时节还出门去讨饭。老瓜头可是看明白了,大头狼自被打折了一条腿,偷盗不方便,几乎全靠这个外甥讨要养活。

老瓜头不理睬大头狼和瓜蛋,坐在炕边擦拭枪管,心里还在咚咚跳着。

老瓜头擦拭枪管的时候,瓜蛋喜欢坐在一边看,边看边羡慕地问这问那,他问大舅舅这枪为啥能打住兔子,兔子跑得那么快,人都追不上呀,偏偏枪一步路不跑,可就是把兔子撂倒了。他问大舅舅你的枪给我摸摸行吗。他问大舅舅你啥时候教我学打枪。

心情好的时候,老瓜头会哄哄他,快了,快了,等你长大,大舅舅就教你打枪。现在老瓜头不耐烦,挥挥手,说去去去,傻子一个,学啥枪,小心端了你妈的卵子。老瓜头这样答复,却没有影响到瓜蛋的情绪,他依旧嘻嘻嘻地乐,瞅空子摸摸枪管,摸摸扳机,满眼艳羡,满眼向往。

老瓜头哪里会轻易叫这傻子碰他的土枪呢,这枪是他的命,他一半的荣耀就来自这杆枪,挎上枪杆子,他的腰杆子也就硬起来。他不止一次骄傲地宣称,他这辈子,有这土枪,外加女人,活得那个自在,比当县长还牛。现在他老了,昔日的老相好一个个离他而去,不离不弃的,始终是这杆枪。

老瓜头做梦也没想到,瓜蛋会乘他打盹的当儿去碰他的枪。而且是对准了被窝里懒洋洋的大头狼。大头狼的惊呼吵醒了老瓜头。老瓜头十万个不情愿,睡梦里他正在一个干女儿家,似乎是坐在炕边吃饭,羊肉臊子面,油泼的辣子,油汪汪的,看着就叫人淌涎水。似乎他还是很年轻,很英武,乘着端起饭碗的当儿,他在桌子下捏了干女儿娘的手,而人家的男人就在炕上吃饭。这个女人的手柔软得像面条,捏着有种柔若无骨的感觉。他正在这种感觉里迷醉,大头狼的呼喊惊醒了美梦。

醒过来才发现只是美梦一场。眼前是黑乌乌的枪管,对着大头狼。他和大头狼在炕上并排躺着。端着土枪的瓜蛋笑嘻嘻的,仿佛端起了巨大的幸福。他甚至学着老瓜头平日里的样子,一只眼睛闭上,另一只微微眯缝,做出瞄准的姿势。

瓜蛋你疯了,你吃了****迷了心吗——瓜蛋——

随着大头狼惊恐的喊叫,瓜蛋似乎紧张得不行,手索索抖着,尿憋找不到茅房的娃娃一样,他的脸颊红突突的,说嘻嘻——嘻嘻嘻——

老瓜头是个爱枪如命的人,平时就算不用枪,他也总将枪管装得满满的,塞满了火药,砂石块子。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难以改掉。

瓜蛋说嘻嘻——舅舅——嘻……砰!——枪响了。大头狼脑袋里轰的一声,惊呆过去,他死定了!可是,他没有感觉出疼痛,脑袋上也没有洞穿后开花的景象。等他慢慢睁开眼,身畔的老瓜头捂着下身惨叫。想不到这个傻子竟会打枪。而且打得那么准,一枪端掉了老瓜头的卵子。随着一声苍老的惨叫声,大头狼的窑里慢慢弥散开一股火药硫黄的硝烟味。瓜蛋吹吹枪管,嘿嘿笑。好像看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情。

风流了一辈子的老瓜头,最后被自己的土枪端掉了卵子,这事长了翅膀一样,在沟的两岸迅速传开去。一时间瓜蛋成了英雄,有好事的人,甚至找出各种借口,跑来看老瓜头,顺便见识见识这个据说大脑里严重缺零件的英雄。

还有人说瓜蛋根本就不傻,是装傻前来报仇的,他的亲人肯定是被老瓜头糟蹋过的女人中的一员,姐姐妹子都说不定,是母亲也有可能。

老瓜头从冬天一直躺到了春天,伤口的脓水才慢慢流干,结了痂,能下地走动了。天气好的时候就见他靠在窑门前的一棵老杨树下晒暖暖。人瘦了一大圈,腰趴下了,走路轻飘飘的,土枪还在身边,压在屁股底下,枪管被拆掉了,剩下一柄枪杆子给他做伴,光溜溜黑乌乌的木头杆子,就像一个跟随多年的伙伴,始终陪着老瓜头。

新学期开始的时节,尕老师找到大头狼的土窑里,来看望老瓜头。老瓜头没有想到尕老师会亲自来看自己,他握着尕老师的双手,竟然流下了老泪,说不出话,那手只是使劲抖着,抖着。瓜蛋抢先打开尕老师带来的几包营养品,摆放到老瓜头眼前,望着大家嘿嘿笑。

起身的时候,尕老师说我要走了,上面调令下来了,这回,我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那个,你们那个矬子主任,他终于想到你了?老瓜头搔搔光头,我答应过你的,一定端掉他的……我……

尕老师哈哈笑起来。老瓜头也笑起来。两个人都记得老瓜头许过的诺,帮尕老师出气,端掉胖子主任的卵子。想不到,老瓜头自己的卵子先被端掉了。笑声中尕老师掏出一沓纸,放在老瓜头面前,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认真说,其实,调令早就来了,我到这里的第五年就来了。这不,一年一张,我攒下来,好一沓子哩……这回,我能放心地走了。

最后一句话出来,尕老师的脸上瞬地红了,有些难为情,感觉对不起老朋友,不敢看老瓜头的眼睛。老瓜头的脸上更红,神情尴尬,顿了顿,释然了,嗨嗨笑,指着尕老师,说你尕娃就是心眼儿多,这么些年,盯得死死的,放心吧,以后,我不会对你那些女学生娃娃咋样了,我被骟了。

尕老师嗨嗨笑,说我终于可以放心走了。

……一阵沉默……

望着尕老师手里的纸张,老瓜头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一把抓住那些拓有红章子的泛黄的纸页子,他的眼眶悄悄潮湿了。老得树根一样丑陋的大手,使劲攥着那些纸,几乎捏出水来。

不久,猫刺湾的学生娃娃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每天他们放学的时候,总有一个弯腰塌背的老汉,腰里系跟粗麻绳子,怀里抱着一根黑乌乌的木头杆子,坐在学校外面的地埂子上,目送他们下沟,过河,上岸,进了各自的家门,眼看暮色就要落下,那人影才慢慢消失。不管刮风下雨,寒来暑往,好多年里,那身影,那目光,从来都没有间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