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卧室里的衣柜是装上去的,搬不走,自然留了下来。来玉兰拉开衣橱打扫,里面塞满了衣袋子,还有几个衣架子。袋子有塑料的有布的也有纸的。引人注目的是几个半纸质半布料的袋子,制作很精致,很大,上面印着花花公子的字样。来玉兰知道花花公子是个品牌,专门卖男装。女装的几个袋子更精致,上面的牌子来玉兰都没有听说过。她穿衣服最多不超过二百元,但她看得出来,这绝对是品牌专卖店的东西,便宜货不会有这种包装。在最底层来玉兰翻出来一个塑料袋子,装得满满的,倒在地上一一看,有钥匙链,长的,短的,塑料的,不锈钢的,带着小破孩布艺玩具的;还有发卡,大大小小几十枚,其中一个很精美,有巴掌大,一朵粉色花朵上镶满了钻,亮闪闪的。在窗外的一个纸盒里来玉兰倒出七八本小册子,印制得比贺年卡还精美,内容都是专门介绍产品的,有化妆品,有衣服,有首饰。男人看了说扔了去,人家留下来的都扔了去。来玉兰捏着那个花形大发卡舍不得,说好好的东西为啥要扔?男人说垃圾嘛,人家把好几袋子拿出去扔了,这些小零碎实在没顾上拿,我答应人家留下的我帮着扔。来玉兰吸一口冷气,睁圆眼问:你没看看都是些啥就给扔了?男人漫不经心说没细看,好像啥都有,这家的女人我一看就是个胡花钱的主儿,乱七八糟的全是东西,也不知道买那些干啥?看着都不是过日子用得上的嘛。来玉兰忽然有点不死心,追着问:你真没看清都是些啥?男人撇撇嘴说女人用的东西嘛,除了化妆品、头饰、发卡和内衣还有啥?我一看就不是个好鸟儿,吊在男人的胳膊上娇滴滴的,两口子年龄上一点不般配,像个三儿!来玉兰心思有点恍惚,没留意男人说的啥,而是继续问你没看见扔哪儿了?男人说垃圾箱呗还能扔楼顶上去。来玉兰来了精神:哪个垃圾箱,我下去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呢。男人吃惊了:找垃圾干啥,吃饱了撑的吗?不怕人见了笑话?他眼珠转转,干脆断了来玉兰的念想:早被扫卫生的清理掉了,那垃圾箱天天清理,都过去一周了,上哪儿找去!来玉兰叹一口气,又笑了,说我开个玩笑,人家扔了就是垃圾,哪有捡垃圾的道理。接下来来玉兰好几天都对一件事耿耿于怀:自己为啥没有早一点跟上男人来这里办交钥匙的事宜,那样的话,她一定想办法把房子里所有的垃圾都给留下,成为她自己的。她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回过头问自己:如果真留下,难道你真准备用?她又给自己回答:用啊,全是好东西,挺值钱的,扔了白糟蹋东西。来玉兰反复看那几瓶化妆品,找不到使用期限,她拿出自己的娃娃油对照,娃娃油的盒子底上有使用期限。她疑惑不解,为什么这些瓶子上就没有使用期限呢?忽然眼前一亮,是否好的化妆品都不在瓶子上打使用期?一定是这样的。而是喷在外面的包装盒上了。包装盒不见了,那么她就无法知道它们是否已经过期,对于她来说这就成了一个谜,化妆品的主人留下来的谜。来玉兰洗了脸,拍了点爽肤水,抹点眼霜,最后擦上面霜。所有化妆品的味道都淡淡的,但是感觉很清爽,这就是了,是名牌高档化妆品该有的感觉。她点着头,又抹了一层,想豁出去做个实验,明早起来不过敏的话,说明它们没过期,可以放心用。
睡在床上来玉兰有点兴奋,孩子们都睡熟了,她竟没一点睡意,目光游动,看看崭新的窗帘,看看雪白的墙,看看乳白色的门,觉得哪儿都好,从小学校狭窄的单身宿舍内搬出来,猛然间搬进这一百多平方米的单元楼,这中间的跨度不能说不大,她就像一个乡下穷姑娘被人直接从茅草屋带进了皇家宫殿,中间缺乏过度,有一个弯儿她一下子转不过来。来玉兰想着自己和男人为这房子做出的奋斗,再也睡不着了,干脆起来到客厅里随意转动,又到书房、餐厅、厨房和卫生间转悠,不开灯,就在黑暗里慢慢地走。步子轻轻的,不会搅扰孩子们的好梦。城里的夜晚一点不黑,前后楼的好多人家都开着灯,一片一片雪亮的光斜映进窗口来,来玉兰家里跟着变亮了。这样的光影正适合一个人在屋子里想心事。来玉兰能看清对方家里的情景,对方看不清她,她就像隐在黑暗里的影子。这就是城里人的生活了。她看见几乎每一户人家的客厅里都摆着一个电视,打开来,平板彩屏闪烁着,同一栋楼上四户人家的电视节目是相同的,好像是体育节目,一群人围着一个篮球跑来跑去。看不见看电视的人,可能陷在松软的沙发里了。今后来玉兰一家人也将这样过日子,不种庄稼,远离泥土,米和面从粮店里买,蔬菜从小区外的菜摊上买,城里什么都不缺,只要你不缺钱。来玉兰这一来便不回乡下了,那一份代课的工作也不干了,从此就陪着三个娃娃,送他们上学,接他们放学,给他们做好一日三餐。男人呢,每周回城里一趟,周五晚上回来,周一大清早出发。现在她来玉兰的人生基本上能一眼看到尽头了,便是在不断的重复中一天天一年年地过下去。每一月将丈夫工资中还款剩余的那一小部分精打细算地用在这个家里的开销上,买米买面,青菜萝卜豆腐,偶尔也买点肉改善一下。洗衣做饭,一切围绕三个孩子打转。将自己的私人用度一再缩减,把一块钱当作两块花。时间长了去商场里转转,在最新上架的流行衣服前流连一会儿,看见自己特别心仪的款式了,便装出有钱人的样子来理直气壮地摸一摸,看一看,可能的话还要求穿上身试一试。试的同时乘营业员不注意飞快地翻一下吊牌,看见了价位,在心里迅速有了自己的判断,然后以一种漫不经心压制下内心的惊讶,最后装作不满意的样子放下衣服离开了。回到家给男人感慨地说真是太贵了,我才不会花那么多钱去买呢,简直糟蹋钱。男人心情好的话,可能会随口说你喜欢的话就给你买了吧。她摇摇头,极力反对,说那是有钱人烧包才穿的,我才没有那么轻狂呢。男人其实等的就是这样一句话,笑一笑便过去了。那件衣服的样子却会在她心里残存很长一段日子,感觉就像有一个衣架,撑着那件衣服,挂在她心里,叫她时不时地看到它。忽然有一天,在接孩子的路上,她看见另一个女人穿着那件衣服,她跟在那女人身后走,边走边看,目光里满是挑剔,觉得这女人不够苗条,这样的身材穿这件衣服,有点可惜了。她便叹一口气,为这件衣服,也为自己。
来玉兰一个人在城里带三个娃娃,真是忙得够呛。大女儿是小学,上学早,二女儿幼儿园送得迟一些,她只能每天早早把俩女儿从被窝里拉起来,给穿上衣服鞋袜,扎好辫子,洗了手脸,背上书包,送她们出门。儿子也醒了,留他一个人在家她不放心,将儿子抱在怀里去送女儿。接的时候也抱着儿子。出了小区门,横过一个十字路口,再走二百多步,大女儿的小学到了。然后折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走,拐进一个巷道三百步,二女儿的幼儿园到了。来玉兰觉得自己的时间被切割了,不完整,零零碎碎的,一天里送两趟,接两趟,她基本上把小一半时间花在了路上。怀里抱着儿子,来来去去地走路,来玉兰能碰上一些上班下班的女人,看样子在国家单位上班,穿的不错,保养得也不错,有城里人的味道。来玉兰自己呢,虽然跑到了城里,但外表还是那个样子,穿着家常衣服,有时候想穿得好一点,但是怀里的儿子淘气,三五下就给你弄脏了。来玉兰也没特别的心劲拾掇自己。来城里这么久了,还是一副乡下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