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她矛盾极了。心里的痛苦说不出来。守着空荡荡的院子,看着头顶上一天天变暖的日头,看着那满树梨花被倒寒流打落。光秃秃的枝条在风里孤单地晃悠着,不挂果子的枝条是多么寂寞啊。简直不像是一棵果树。男人把小老婆领回来,住在婆婆家里。他本来想领进这个家门,她没答应。她想就是死也不能答应。幸好小老婆也不愿意来。她跟在男人身后,将这里查看了一番,看着一道发黑的老崖,老崖下几孔土窑,土窑前两间土木房子,小老婆眉头挽起了疙瘩,死活不在这里住,要求男人火速给她收拾新院子新房子。要时兴的红砖红瓦松木梁的大房子。
男人就跑前跑后忙起来了。新家距这里不远,隔了一道沟,她站在梨树下,一抬头就能看到那片场地,场地上一天天高起来的房子。男人的兴头真是足啊,天麻麻亮就爬起来,脸也顾不上洗一把,就开始忙活了。请人筑地基,拉砖头,砌墙,买木料,上大梁,抹顶,上瓦。那房子一天天有了形状,后来就有了一个红砖围起来的四四方方的院子。安了大门,大门口一个厕所,一个鸡窝,一个牛棚,看着像一户人家了。
那一年八月的时候,女人惊奇地发现,院子里的梨树又开起了花。都秋天了,正是梨子成熟的季节。这一颗果子都没存住的树,竟然在秋天开起花来。难道,还想在人冬前结出一茬果子?她望着那几朵较弱得有些痴呆的花苦笑。已经是秋天了,用不了多久,寒冬就会降临,这些秋天开出的花,说不定连果子的形状还没显出,就被冻落了。树和人一样,一年有一年的事情,今年的耽搁了,就再也没机会弥补了。就像她,再嫁人,再生儿子,都来不及了,早过了年岁。男人还来得及,男人的生育能力据说到了六七十岁还有。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是树,今年错过了,还有来年,来年还会开花结果。女人只是一茬梨花,开花坐果的时限只在春天。错过了春,就等于错过了一生。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
男人和他的小老婆搬进新家,他们在自己的家里吃饭,睡觉,开始生儿育女。人和树不一样,时令阻止不了人的生育,男人说小老婆开始害口了。直吐酸水,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吃个酸汤浆水面。他满庄子找浆水,就是找不上。现在连农村人也不吃浆水了,吃醋。男人念叨了好儿遍。她洗了个瓦罐,找出些陈年的干菜叶子,煮了,卧出一罐浆水。只是找不上萝卜干儿。早年卧浆水,绿的菜叶子,白的萝卜干儿,做出的浆水,清凌凌的,绿的绿,白的白,看着就叫人淌口水。
她把瓦罐放在锅台热处,六七天后,浆水成了,一股酸味,她切了葱花,放进油锅里炝,放进几勺浆水,再撒点盐,一尝,很香,很酸,是正宗的浆水。就舀进一个瓦盆,放在锅台上等男人。
等着等着,她哭了。她记起三十年前的一个春天。那时候,她刚刚嫁来,不久开始害口了,也是啥也不想吃,就馋浆水长面。那时还没包产到户,家里穷,杂和面都吃不饱,哪里有白面叫她吃呀。她想得悄悄儿哭。男人只知道埋头下苦,也是年轻,哪里知道体贴自己的媳妇儿呢。这些年过去,那些旧事,她早就忘了。现在,被勾起来了。看着男人乐颠颠地尽心尽力地伺候小老婆,她心里酸,气,恨,五味杂陈。就是这个男人,却和三十年前判若两人,这变化,叫她看着心酸。
男人推开大门,进来了。她一个激灵醒过来,扑过去,抱起那盆浆水一口气喝下去。喝不完了,剩下的,她泼进脚边的一笼子干牛粪里。男人来拿刀子,说买了只土鸡,宰了炖给孕妇吃。怀着儿子呢,可不能亏了身子。她看着他打老柜的暗舱里找出刀子,提上走了。她追撵了几步,想和他争吵几句。忽然很想吵架。男人匆匆走了,没时间搭理她。她坐在炕沿边,目送男人的身影消失。心里一阵空,失落得要命。心被掏走了一样。天黑前,男人来还刀子。手上粘的鸡血还没有洗去,裤子上一些细细的翎毛在随风拂动。她冷眼看着,看来他是在亲自动手,伺候小老婆的。男人扔下刀子要走,她追上去问你咋知道是儿子?那么肯定?
男人看着她轻蔑地一笑,说人家一直生儿子,压根就没生过女子。撂下这冷冰冰的话,人已经走了。她捞起那个瓦罐,砸向门槛。瓦罐碎了,碎成一堆粗陶瓦片。她站在梨树下,看见对面男人新家的烟囱里直直冒起一股柴烟,知道他正一心炖鸡。她将瓦片隔着土墙扔了,扔进墙外的一个土坑里。
瓦罐的碎片可以扔掉,心里的碎片,没有办法除净。碎成一团,血水模糊,还得把它们拼凑起来,凑成一颗心。她知道,她该为男人高兴。
立冬过后,寒霜如期而将。那些梨花落后结出的几个小果子,来不及长出个大致的形状,就被冻死了。树叶子也开始落,黄的红的,风扫过,唰啦啦落一层。她抱着扫帚扫。院子终日被风刮着,浮土全被吹净了,白光光的。叶子落下,在地面上还干干净净的,保持着在树上时的洁净。她舍不得倒掉,将它们堆在下院角,看着它们一天天变干,彻底干枯,萎缩。冬天万物肃杀,一场大雪封门,感觉生命都要停滞了。男人说小老婆的肚子,一天一个变化,高高儿凸起来了。男人说这些的时候嘴角边挂着笑,笑容一晃一荡,看看都要掉下来了。他把给儿子的名字都起好了。他们的关系,却一天不如一天。只要见面就吵架。从几十年前的琐碎小事吵到眼前,从眼前的生计问题吵到以后。两个人都变得伶牙俐齿,能吵,能骂,骂出的话像刀子,一句一句都能伤人,伤的是彼此的脏腑,最柔软的心。骂过,男人走了,去他的新家。她趴在炕上,一个人没心思做饭,也没心思吃。肚子里全是气。气能饱人,也能伤人。她望着黑沉沉的夜幕,慢慢落下来。把地面上的一切覆盖。她就在黑暗中,长时间不动。哭自己命苦,哭几个女子顶不了儿子。哭儿子走得早。怨来怨去,唯一可以抱怨的,好像只有命。她是个苦命的女人。
那个四月,梨花出奇繁密,开起来,满院子都是馥郁的香味。招来一些蜜蜂,整天嗡嗡绕着树飞舞。废墟一样的院子,也有了热闹的气象。男人终于如愿以偿,小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六斤半,又白又胖,粗眉毛,大眼睛,像我。男人说。添了儿子,男人整天笑哈哈的,老年得子,真是天大的喜事。人们都向男人道喜。她知道,她也应该向男人道贺的。但是,一想到这儿子不是他和她生的,而是另一个女人和自己的丈夫生出来的。她的心里,那条毒蛇又开始游窜了。啃咬着她的心,她的心里,满满积起一汪毒水。
孩子就像地里长出的苗苗,见风就长。不经意,这孩子就三岁了。迈着小小的步子到处晃悠。他果然长得像男人。大眼粗眉毛,身子胖墩墩的,看着就可爱。她和男人的关系,急剧恶化,变得像仇人一样。一碰面就吵架,互相骂得狗血喷头。
小老婆找茬,来将她打了几顿。相比之下,她上了年岁,而小老婆正值身强力壮,她自然不是对手。前面几回,还罢了。最后一回,下手很重。差点将她打死。她简直防不胜防。这泼妇乘着夜色掩映,就来了。进来关上门,对着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棍子。边打边说你滚,我给马家生了儿子,立了后,你算啥东西,趁早滚开,别妨碍我们过日子。
最后这一回的挨打,源于开春她央求男人种地。泼妇下手真是毒啊,要不是那根顶门棍被打折,她可能会被打死。
她撕破嗓子哭喊,呼救,屋子深,天又黑了,没有人听到呼救声赶来拉架。泼妇打够了,对着她脊背狠狠踩踏几脚,走了。她趴下地,爬出门,她想喊,你不要走,求你不要走,要打,就一顿打死吧。这样我就脱离这些罪孽了。
她没有喊出声。嗓子哑了,呕出一口热血。她惊奇地看见,泼妇和等在大门外的男人一起走了。男人给她打着手电。她分明看见,那就是她丈夫马老旦。正是和她一起过活了三十年的丈夫啊。她心里翻起一个热浪,大大喷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三岁上,她的亲生父亲,在社教中劳改,病故在砖窑里。二十七岁那年,母亲离世。她是真正的孤儿。十九岁就嫁到青草沟,初嫁的时候心里是多么甜蜜啊,虽然穷苦,她还是穿上了大红的棉袄,头上苫着黑俊的包头。脚上是绣花的新鞋。一匹纯黑的小叫驴驮着她,山路弯弯曲曲,驴蹄儿嘚哒嘚哒,她的身子一颤一颤,心里也一颤一颤,就像揣着满满一碗清水。这就嫁人了,当了青草沟的媳妇儿。日子的眉眼一天比一天活泛,她在青草沟的土地上,这个土院子里,开始了一个女人的生活。
人活在世上,都盼望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天天向着上坡路走。谁能想到,就在她向着前面的日子一心一意挣吧时,一下子就跌入了悬崖。真是万劫不复的境地啊……她试着往上爬,爬得双膝出血,头破血流。可是,这是多么绝望的境地啊,四下里全是冷冰冰的石头,她摸不到路。要是,丈夫能拉她一把,两个人一起往上爬,说不定,他们就熬过来了。两个人互相安慰着,度过残生。男人没有拉她,相反,在身后狠狠踢了她一脚。将她推人更深的深渊。他说,你要是死了,我们都能解脱了。是啊,她要是殁了,这受苦受气的日子,真就会彻底结束。男人和他的小老婆就可以放宽心过舒坦日子了。她拖着他们的后腿。她在这世上多活一天,小老婆就活得不顺心,头上就戴着小老婆的帽子。
这样多余的人,还不如死了去。
对啊,死了去。
死了去!她兴奋起来。死了去!一个同样兴奋的充满诱惑的声音在心里说,在耳边说,附和着她。鼓励着她。好像在告诉她,放开手脚死吧,我陪着你,不会孤单的。一点也不孤单。
她爬进大门,不进屋,直接去后院。后院的柴窑里有绳子。放哪儿,她自然记得。绳子混在一堆杂物当中。她伸手过去,摸索一阵,就摸到了。是麻绳。夏秋两季的农活上常用。这么粗一条绳子,可能不会疼。一点也不疼。憋一口气,忍一忍就结束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都结束了。再也用不着,为了几块油盐钱,伸手向男人讨要,招来他无休无止的谩骂,嘲讽,羞辱。再也看不到,男人给小老婆买这买那,她悄悄伤心不已。再也不会一个人挣吧着去种那点地,一身泥一身水的。再也不用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院子,在漫长的黑夜里,听着呼呼的风声鬼一样嚎叫。再也不用熬煎了,苦难的坎坷的一辈子,终于要结束了。草草画上一个句号。
她忽然变得精神起来。身上的伤似乎也不疼了,她居然站了起来,搬来条老式板凳,颤巍巍爬上去,一甩,再一甩,麻绳准确搭上那根木杠。木杠是二十一年前装上去的,她记得清楚。是杏木的。那是她生下儿子的那个冬天。儿子满月,家里宰了头大牛,牛肉没地方挂,她让男人在这窑墙上挖了洞,载了这条木杠子。那个满月过得多喜庆呐。院子里站满了随礼的人。大家的脸上红通通的,她的心里也红通通的。眼前头的日子一派喜庆。杏木不容易腐烂,这杠子,就算再过上十年八年,吊一个人还是很坚硬的。
我这就死。这就死。给你们腾开路,叫你们欢欢儿地往下活吧。我是多余的。谁叫我是多余的呢。她觉得后背肩胛骨那里,一整片,好像碎了,一动弹就疼。疼得尖锐,锥心。泼妇的棍子砸了几十下,可能真地打碎了。骨头碎了。像打碎的碗茬子一样,一包碎片,硌着肉。好啊。很好。就算真正被打得粉碎,也不打紧,反正就要上吊,一个死了的人,还怕疼吗?还要一个完整的没被打碎的肩胛骨干啥用?只要闭上眼就啥也不知道了。人世上的一切,柴米油盐啊,儿女啊,那些压力啊,都会解脱,彻底解脱。
她颤抖着爬上老板凳。板凳不情愿地吱嘎几声,她没理睬。这老板凳,早就废弃了。扔在老窑里搁置旧物,还是几十年前公公做木活那会儿使用的。在吱嘎声中,她将脖子伸进绳套。往进一跌的同时,左脚一使劲,凳子被蹬开了,摔了个仰八叉。她觉得心里一揪,身子被吊起来了,吊得结结实实的。悬在半空。她这伤痕累累罪孽深重的身躯,用一根麻绳就吊起来了。多么好啊,能在生活了几十年的老窑里,用饱浸自己汗水的麻绳了结这一辈子,想来也是幸福的,圆满的。她知道,如果她还试图往下活,结果,不是冻饿而死,就是被男人的小老婆打死。与其让他们弄得面目全非才死,不如自己动手,争一口气,留个完整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