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考虑过多种死法。跳井,被干净清澈的水泡死,当然好,只是那口井是全庄人吃水的地方,弄脏了,就把大家害苦了。这辈子她都没有干过对不起大家的事,不能在最后一步上落个骂名。那就跳崖,这里山大沟深,随便挑一个土崖,纵身一跳,都会粉身碎骨的。那样的死法可不好,血肉模糊的,叫送埋体的人咋给她濯水呢?用刀子切破血管,喝老鼠药农药都是死的办法,可这几样死法,也给人不干净的感觉,她想干干净净地走,就算这是自寻短见,不是真主的大限来临,她也想选个干净的能够保留些体面的死法。回民死了人,一般不能说死,说无常,口唤,殁了,完了。但对于寻死的人,大家口无遮拦,直接说死了。打破了禁忌,含着对这死人的不尊敬。
要是有一条大河就好了。可以将一个人随便淹死,并且冲走的大河。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让它把她带走,带到遥远的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哪怕被沉沙淤泥沉没河底,她也愿意。这里没有河,那样气势磅礴的河流,在这方圆,这么干旱的土地上,还没有出现过。那只能是一个梦幻。就像她希望死在大河里的愿望,也是梦幻。
她可以猜想,自己的死,给庄子带来了震动。微弱的一丝震动,就像刮过树梢的一缕风。三五天后或者十天半月以后,人们不见她露面,圈里的老牛饿得不行,扯着嗓子直吼。这时候,丈夫,或者另一个好奇心强的人,打墙豁口上爬进这个家里,探头看看她究竟在干什么,怎么躲起来了。那时候,大家可能就会找到这老窑里来,撞见木杠上吊着的她的死身子。她早就硬成了干棒。春天气候尚冷,不用担心有苍蝇下蛆,弄脏了身子。然后,她的死讯随着料峭的冷风,刮过庄子,庄子不大,大家都会听说这一消息。送埋体这天,天气好的话,庄里男女老少几十口人可能都会来。要是冷,或者下雨,那么来者肯定寥寥。寺里的阿訇带几个念经人,就将她匆匆掩埋。埋进马家老坟,儿子的身畔。多好啊,终于能够见上儿子陪着儿子了。身后,人世上的愁肠事,都可以不管,彻底撒手。
三个女儿会赶过来,哭上一场。哭得最伤心的可能只有她们了。她们会记起自己是从这个女人身上掉下来的,然后这女人用一双手拉扯了她们。她们怀里抱着自己的娃娃,她们这才猛然发现这个老女人,曾经活得多么辛苦,多么艰难。她的男人,马老旦,可能会有一丝儿的歉疚,可能会禁不住想起他们打年轻那会儿一起熬过来的那些苦日子。她给他做了半辈子饭,洗了半辈子衣裳。用一双手用身子伺候过他,温暖过他。这些,难道他会忘得那么彻底,那么干净?
她笑了。一丝虚渺的苦笑,绽裂在嘴角,像小雨天,落在水面上,打破一池宁静的孱弱的水花。意识开始模糊。她似乎拼力挣扎了几下。就没有力气了。人悬在半空,就像被云雾托付着,身子,有千万斤那么重。又轻飘飘的,像一团棉花,一根鹅毛,在大风里飞。飞呀飞呀,一旦飞起来,就再也没法儿着陆,找不到一个可以停靠身子,歇一口气的地方。
据说,自己寻死的人,死后,身上背着所死的东西,一口井,一面崖,一棵树,追赶着日月奔跑。白天,追日头,夜晚追月亮。永远不能停歇,跑啊,撵啊,撵啊,跑啊。脚底磨光了,小腿磨光了,磨到了膝盖上,大腿上,鲜血淋漓,脓水流淌。还得跑,这是真主对寻死的人的惩罚。这样的惩罚,要持续到自己阳寿临尽,才能停止这种苦役。这种人的卢罕(灵魂)真主不会收管,孤零零飘荡在世上,遭受欺凌。
她吊在杏木杠子上,杠子装在土窑上,那么,她要背上赶路的,该是这杠子和土窑了。她这么瘦小,几十年来持续不断的操劳,屋里屋外,水里火里,她早被熬干了。尤其这几年,心里活得憋屈,人更瘦了。这样的身子骨儿,该如何背得动这样的黄土窑洞呢。还有,也可能,见不上儿子,根本就见不上。她走的路和儿子不一样。离开人世的方式不一样,结局肯定不一样。她的眼里流出了血。已经来不及后退了。恍惚中,她看见了儿子。日夜思念的儿子啊。他穿着一身孝衫,梨花一样清新、雪一样白的孝衫。他在望着她笑。虚渺的笑容一点一点淡远,淡远。她伸出手,想抓住他,抓住那种笑。
她的眼里,鲜血在滴落。一股腥甜,打嗓子眼里喷上来。
视线模糊了,眼前一团漆黑。
她想冲着儿子的身影喊叫,我没有办法,我没路可走哇!可是,儿子像风一样流走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风,轻得没有声响,没有形迹。
第二天。第三天。来了倒春寒,一场大雪把青草沟这个无名山村覆盖得严严实实。真是一场罕见的春雪。女人醒了。耳朵边一片沙沙的声音。还有牙齿啃咬什么的脆响。她慢慢睁开眼,视线一点一点亮起来,沉睡的意识,开始恢复。她发现自己睡在窑地上。这孔打农业社吃大锅饭那会儿留下的老窑,保持着几十年来一成不变的幽深,安静。她看着窑,头顶上,黄土裂开了缝,无数条细密的缝子,像人的血管,在身上游走。往后看,那里布满了白色的斑点。是潮湿的水印。水印的下方,挂着三张蛛网。不见蜘蛛。那网显得很陈旧,不知道是哪一年结上去的。其中一张破了,斜斜吊着,在看不见的微风中,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动静晃荡着。这种微小的晃荡,却给人一种没有来由的空旷和寂寞。一口窖,在靠左的地方。是她挖的。用来装洋芋,装了几十年了。再往外,那片发黑的烟痕下面,是锅灶。她在那里做了三十二年饭。在迎门那炕上,她和男人,打发了三十二年时光,生出四个娃娃。那时候,老窑里一点也不瘆人,相反,暖烘烘的,很热闹,荡满娃娃们麻雀一样的叽喳声。就在哨眼那里,还真住进了一窝雀儿。她试着赶过,没赶走,就让留下了。有时,麻雀会飞进窑里来,张皇失措地在头顶上打旋旋。她打起门帘,雀儿啾一下窜出去,又自由了。
那时候,她年轻,三十来岁,一心一意过日子,日子平淡,但不枯燥。也不寂寞,不凄凉。完整热和的一家人,相守着,穷点,苦点,都不觉得怕。心里有希望,气盛着哩。总觉得眼前的日子,很有盼头。她苦苦地笑了。那时的想法多么幼稚啊。人活在世上,就像走一截子陌生的路,低头走着,一点也不知道前方的情况。等着自己的,是山是水还是万丈深渊,谁也料不到。她就没有料到。短短的几年中,她平静的日子,被拦腰斩断。她落人深渊,被人踩在脚底下,践踏着。儿子没了,丈夫也成了仇人。女儿一个个嫁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她像三十年前,初嫁来的时候一样,赤条条一个人来,挣吧了三十年,又成了一个人,无依无靠。她心里凉透了。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叫她牵扯的人了,她该离开了。
绳子断了。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她躺着,不想动。地上有老鼠屎,尘土,柴禾。一股霉味儿,冲刺着鼻子。连鼻子里头也发霉了一样。好像,身子也僵硬了。右边传来疼痛感。钝钝的疼痛中,有一点尖锐的刺疼,针扎那样。渐渐的,疼痛明晰起来。意识也变得清晰了。她猛然记起,她死了。用一根粗麻绳上了吊。抬头向上,杏木杠子就横在头顶上,杠子上没有绳子,没有她高高悬着的死去的身子。她扭头向右看,右边那个土洞洞,是她养的母鸡抱鸡娃的地方。每年春天都得张罗着抱上几窝鸡娃。她这辈子,操心出的鸡娃,多得她都记不清数量了。她蓦然看见,一个头上搭着花手巾的年轻媳妇儿,弯着腰,在那儿喂鸡。在炕沿边,把幼小的鸡娃打蛋壳里拉出来,用棉花包裹起来,暖进筛子壳里。在案板前擀面,擀面杖在一个不怎么平整的杏木案板上咯当咯当响,响出一串悦耳的余音。恍然间,小媳妇儿渐渐矮下去,变得瘦小,衰弱。一脸愁苦,一脸波纹。她恍然转过脸来,看着她。那一对眼神,是多么熟悉啊。直接看到了她的心里。
麻绳使唤了好几年,外表看着好好的,没想到已经朽了。负不了她的身子,断了。却救了她一命。她爬起来,几只老鼠惊散了,逃进洞去。她扶住墙,一步一步走出窑门口。刚刚跨出门槛,就呆了。外面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阳光几乎是跌着跟头扑过来的。那么刺眼的阳光,具有很重的分量,几乎将她扑了个跟头。她双手不再扶墙,独自站着,迈开一步。再迈一步。稳稳走向前院。未经踩踏的积雪很厚,很干净,在脚下咯吱咯吱呻吟。大团大团的阳光,阴影一样落下来,打在她头上,脸上,她感觉自己摇摇欲坠。这些光亮,像是具有一种重量,压在她身上,她没有跌倒,一步一步走着。墙角,向阳的地方,雪消了,露出干净的黄土,黄土下面,隐隐探出几星绿意。竟然是青草芽儿,已经顶着严寒,顶破土皮,钻出来了。她停住脚步,俯身看了看,又慢慢儿走向前院。
大门关着。是她前天关上的。院子里一片狼藉。牛脱圈了。这几天,可能耐不了饥渴,它就撞开圈门,满院子走动,寻找吃的东西。留下一地蹄印。雪白的积雪,被它踩翻,践踏出下面的泥土,满院子都是雪水混合着泥土的蹄印。下院角的一堆胡麻柴,被扯得七零八落。梨树的枝丫,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扯断的,踩进泥里的,低矮处更是遭了大殃。枝干几乎被吃完了。树下几泡牛粪,被踩得一塌糊涂。挂在屋檐低处的一捆糜子头,用来扎笤帚的,也被扯下来吃了。捆绑的一根塑料绳子也被嚼成了零碎。厨房门开着,她心里大惊,跌跌撞撞扑进门,果然,水缸倒在地上,碎成几大片。草盖子也变了形。旁边的面缸没破,面粉撒得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牛可能闹腾乏了,窝在厨房门口,见了她不起身,只拿眼皮撩了一眼,就低头看着前方,阔大的嘴巴一动一动地反刍。它的头和脸是白的。沾满面粉。
这老东西!她恨声骂道,捞起扁担,对着它的脊梁骨乱打起来。
她身子弱,哪里打得疼呢。
牛有些不情愿地站起来,晃悠悠的,却不走,扭头看一眼,一对大眼,正好撞上她的眼。她一惊,牛那灰蒙蒙的目光里,有一层泪蒙蒙的雾气,好像含有说不出的委屈。
她心里一软,扔下扁担,牵上牛进了牛圈。把牛拴好,她坐在槽边,和牛坐了一阵儿。这牛,她养了十来年了。它年年给她拉梨,耕地,冬闲时节,牛粪是她做饭煨炕的好用料。有时,心里空得慌,一想到这个家里还有一个出气的活物儿,一头老牛,在圈里安静地待着,她就不那么心虚了,毕竟,有一个活的生命在陪着她,守着这个孤寂的坟园一样的老院子。也算是个伴儿。她伸手摸摸牛脊背,牛的脊梁瘦得像一把刀背。它牙口不好,加上她心情不好,没心思按时喂养它,丢三落四地添一背篼草料,倒一盆水,它的命就这么马马虎虎吊下来了。却瘦得塌了架。
她从牛的大眼里看到了自己。一个模糊的灰浊的影子,很瘦。头被白手巾包着,露出的脸面,瘦得触目惊心。她没料到自己竟然变成了这样。鼻梁骨拿刀子削了一样,眼眶陷下去,踏出两个深坑。牛眨巴眨巴眼,眼里的人影就不见了。她慢慢走出牛圈,把厨房地下那些碎了的缸片,一片一片拾进背篼,倒掉了。
第二年。青草沟迎来了一个分外干旱的春天。整整一个冬,都没落一场像样的雪。开春倒是下了点雨,可是,对于干旱的土地,就像在烫土中泼进了几瓢凉水,还没湿透泥土,自己就已经消失得没了踪影。可真是杯水车薪啊。春风一刮,土地就松松的,一层浮土随风而起,腾起漫天的土雾。风呜呜叫着,叫得人心里说不出的烦。正月过去,二月过去,三月来临了。柳树榆树的枝头泛出星星点点的绿意,几株枯瘦的杏树也一天天变了模样,那腰肢儿,娇嫩多了。枝权间吐出一个个小小的鲜嫩的花苞儿。
女人坐在台阶上,向着阳光照下来的方向晒暖暖。顺便看看院子里的树。四月的一天,她终于确信,梨树死了。一大两小,三棵梨树,全死了。春风不分日夜地吹着,打着,扑着,喊着,它们还是沉睡不醒。僵硬的枝条,倔巴巴戳在干燥的空气中,就是唤不醒。她起身过去,折下一根枝条,再折一根,一口气折了一大抱。折下的断茬口,干巴巴的,没有水分。没有能活过来的迹象。她确信,树真的死了。就算四月的春风再多情,也没法将它们唤醒。她看看右边的,再看看左边的。来到中间,抱住树干,摇摇,又拿脚踢踢,枝权不大情愿地颤一颤,就静默了。树一死,就和别的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了,和土墙,院子,大门,没什么区别了。那种扑人的湿润气息消失了。
她和男人的关系,变得非常疏远,有时候想起来,觉得那完全是一个陌路的人。她站在梨树下,可以看见,他用摩托车载着一个穿红上衣的女人,他们去集上。摩托后冒起一股子尘烟,她漠然看着,心里清清的,摆了一碗水那样。一点波纹都不起。就像这个饱经风雨的古老宁静的院子。
女人抬起头,望望树顶,树冠颀长清瘦,像一位稳重的长辈,在看着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好像要对她说些什么。说不出来,就那么经久地准备着,经久地说不出来。它们究竟想对她说什么呢?她活下来了。它们却死了。活着和死亡的事情,真是一件永远说不清楚的秘密。两行清亮的东西,打女人脸上淌下。她知道,这个春天,会比任何一年都难握。
那雪一样的梨花盛开的景象,算是从这院子里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