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绣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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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暖光(2)

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感觉自己的躯体是透明的,失重的,轻飘飘浮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好像在黑暗里赶路,去哪里,不知道,从哪儿来,也不知道。看不到一个人影,连鸟儿虫兽也不见一只。我想到了这九个月零十天里,每一个日夜的担心和熬煎,我做了十二次彩超,十九次血压测试,五次抽血化验,中途流血见红大大小小十一次。我小腹里的这个人形,无数次想放弃自己作为一个人,一条命的权利。它肯定是太累了,撑不住了,一次次想变成血脓流走,化作尘埃,将痛苦早一点结束。

我用一个母亲的坚持不懈留住了它。现在它终于长成人形,L,超提示发育正常,看不出先天性畸形和病残。我知感真主,感谢这个小生命。它终于一点点凝聚成一个生命,终于熬过了漫长的生长期,要出来见我了。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他(她)的模样,关于性别,我真的已经不敢奢求能是个男孩。男女都行,只要是个孩子。只要能顺利长足月份生产下来。

说实话到了这瓜熟蒂落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前面那些日子里的那些担忧了,危险期已过,现在只是最后的疼痛考验。只要熬过去就好。所以这一刻,我感到了幸福,是的,结结实实的幸福。它像一层淡淡的细膜,包裹住了羞耻与疼痛。我闻到了淡淡的果香味儿。我迷醉地闭上眼,细细地辨别着,什么果子,能发出这么清淡纯真的香味?除了生命与生命的欢好结出的灵性的果实,还有什么果实能比这个更让人喜悦?

我想到了死亡。我无比清醒地审视着自己的期待,还有喜悦,还有那么一点点矫情,和相伴而生的空茫。我像一个失去父母的孤儿。我把自己迷失了,走进了一座迷宫。这是个黑暗窄小潮湿的空间。我在原地打转。天黑了,大人喊我回家吃饭。太阳要落山了,众鸟归巢,牛羊回家,野外空旷下来。风寂寞地吹着。我想回家。想找到出口。想见到妈妈在落日下揭锅舀饭的身影和饭菜的热气在空气中悠悠扩散的景象。

潮湿感越来越重。黑暗更加浓烈。我好像摸进了一条通道,这是出口吗?不知道,不肯定,难以判断。凭着生存的本能,我感觉这应该是出口。我拼命往前挤。缩着身子,顶着脑袋,把头顶当作钻头,向着一丝裂缝挤。挤压感在加重。不同方位,不同力度,处处都是阻碍。头疼得要裂开一样。全身的骨骼承受着巨大到无法预知的压力。窒息感一波一波袭上来。我无比无比地想念一个人。我想不起他是谁。他的身高,面容,嗓音,脸上的表情,和坐立的姿势,我一样都记不起来。一片模糊。像大雨拍打淋湿的窗玻璃。一片漫漶。眩晕感一波一波压迫上来。怀孕期间我拼命吃。穷尽了一对乡村教师的能力,只为给肚子补充营养。可是无时不在的担忧和煎熬,让我精疲力竭,像一场漫长的烈日下的马拉松,耗尽了我原本单瘦贫血的身体。眩晕感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我想就这样死了吧。我走不动了。爬不动了。已经榨干了最后一缕力气。身体瘫软,松散,可是一个坚硬的东西卡在那里,它不出来,我没法散架,没法松弛,更难获得永久的安宁。我眼里冒火。我嗓子里冒火。眩晕感一波一波,在扩散,在重叠,在缩小。我看到一团云雾赫然退开,窗玻璃上的水汽散开,一张脸被无比清晰地拉近了,她正深情地望着我。这正是我那早就因病口唤的母亲。

当助产士冰冷的手套从我洞开的体内拖出一个湿滑的物体后,刹那间,我听到自己饱受苦难的子宫,发出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叹息。我知道此刻的我像一条刚从动物身上剥下的皮子,肮脏,空虚,无助,丑陋地摊在半空里。两个助产人员不再折腾我,忙着抢救那条撤离我躯体的扁平状长鱼。

我依稀看到了一个钳紫黏湿的婴儿。大巴掌拍在躯体上,发出湿滑的啪啪声。我躺在空荡荡的产床上,耳道里响彻着啪啪,那么辽阔,那么空旷。像夜风穿过狭长的过道,像炮声响过沙砾弥漫的旱原,这声音在我以后哺乳的日子里,常会重新在脑子里响过。

他是个男孩。两千五百克,五斤。严重窒息缺氧。钳紫,生命体征微弱。护士断了脐带就转到儿科住院治疗。他从我的子宫里出来,就进了一个类似子宫的小箱子。这一住就是半个月。

当我们雇车抱着儿子来到婆家的村庄,大伯子家的大门开着,婆婆老脸上骤然绽放的笑容像深秋灿然开放在漫山遍野的野菊,她用结结实实从心窝里流淌出的欢笑迎我们进屋。

嫂子的老屋以一种沉稳朴素又无比温暖的表情收容了我们。门帘是个旧棉褥子改作的。炉火烧得很旺。一把铁皮水壶蹲在炉盖子上,肚子里的水吱吱欢叫。炕烧得滚烫滚烫,婆婆把一条大红丝绒单子挂在炕沿边,将炕里严严遮住。这道红灿灿的屏障,让原本昏暗的室内添了一抹朦胧的喜庆和温馨,让人想起古老婚礼上的洞房。整个屋子里充斥着一股干燥、温馨和古老的味儿。我想起了儿时跟随奶奶度过的乡村日子。我把襁褓中的孩子放进炕里。脱下外裤上炕睡下,享受起了坐月子的清闲。一个月子,半个月在医院过了,是该好好缓缓了。

时光以毫无过渡感的节奏跳跃着前进,我忽然就这么面对了一段静好的时光。老屋乃至整个嫂子的院子,像一座孤岛。这个村子人居零散,嫂子家一边是大片田地,一边才是婆婆家。去婆婆家还有好一段路。对于老人来说,腰酸腿直,来一趟不容易,也许是怕打扰了我的清净,婆婆很少再来。丈夫白天骑着摩托车去乡中学上班,晚上归来,回来习惯先去老人屋里坐坐,说一些家常话。拉闲,扯磨,以这种方式尽着孝道。不到九点十点不回来睡觉。

每日送饭,是婆婆央请二嫂子的一个女儿来完成。姑娘十五六岁,念完初中因学习太差,家里也缺劳力,就拉倒回来了。她身条儿细长,脸上五官像初开的花瓣一样舒展开了,显出少女特有的清新和美好。却不大爱理睬人,眉眼间一副不想和任何人过多交流的冷清。我不知道现在这个时代的少女,怀春比我们那时早了还是迟了,反正这个年领段是个奇妙的时期吧,看什么都别扭,自己也对自己别扭,心事复杂得像万花筒,又单纯得像过滤了的纯净水,正在把矛盾和单一往一起试着融合,把人生中的水与火往自我世界里淬炼。这个年纪的女孩似乎正处于危机四伏当中,让这个年龄段的女孩显得没来由的倔强,傲气,单薄的身影常常给人一种特别的孤独感。

既然她这个样子,我也就不愿多招惹,看着她每次把一个铁皮饭桶拎在桌上,在地上直挺挺站着,有十万分火急的事儿需要她马上去处理的样子。我说一声又麻烦你了,你吃吗?她一个劲儿摇头,我赶忙把饭倒在碗里,她拎了饭桶飞快地离开去了。

我呆呆望着她一瞬间闪出厚门帘的身影,那身影消失好一阵了,我的视线里还残留着一个影子。嘴里有点苦涩。我也曾经是女孩。如今我却被女孩划人不愿意深交的行列。女人和女孩,这中间相隔的好像不仅仅是婚姻和生育,还有一些难以说清的东西。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被那个身影带走了,心里空着,这种空让我失落。

婆婆交代过,说扫地生火填炕的活儿,我一律别沾手,留给她儿子早晚回来抽时间干。当时我觉得说不出的感激,一个劲儿点头。月婆子还是少逞能,别干家务,要不以后落下了月子病,遭罪的是女人自己。我没亲妈,给我叮嘱这些的是婆婆。我回味着这些话,打量这具明显变形的农村妇女的身躯,我的亲妈要是活到今天,也会是这么一副模样吧,相同的生活处境和一年四季的农活儿,把山里的女人打磨成了一个面目。我心里热热地流淌着感动,以前我和她在婆媳关系中存在过的一些隔阂,嫌隙,现在在这番话面前一切都冰雪融化了。

早晨,丈夫在乒里乓啷的忙碌声中,给我炕洞里捣一笼子干牛粪,草草刷几下地,捅开炉子,然后赶着去学校。留给我一个狼狈潦草的空间。我爬起来慢慢拾掇。就在这过程里,我发现婆婆的善意提醒其实是华而不实的,这个饱经了岁月磨砺捶打的女人,自有她的一套生存哲学和处世技巧。在她手下做了这些年媳妇,她早就摸清了我的为人和性格。其实仅仅从广大西海固妇女普遍具备的品质出发,她也能很肯定地知道,这些她分配给儿子的活儿,最后大部分还是会落在我肩上。即便我在坐月子,可我的急性子,不允许我安安稳稳坐着,看着丈夫老牛拉破车一样慢腾腾磨蹭那些活儿。等他全部干完这些,只怕早就日上三竿了,上学校早迟到了。

他常常丢下干了一半的活儿,说等他下午回来再干。可是我能眼巴巴看着那活儿放着等他回来吗?有些活儿根本没法等。水开了,一大壶水在火上叫,难道要我眼看着它慢慢熬干?炉子里的碳烧化了,我能不理不睬拖到晚上去?我一样也不能。我这个女人吃苦耐劳的本性早就被大家摸得一清二楚。尽管我有时候累了,委屈了,也会抱怨,但是这片土地上的风气,潜移默化,从小耳濡目染,早将我锤炼得像每一个女人一样,婚后一天天包揽了所有的家务。除了怀孕期间,怕流产,遵守医生的嘱咐不敢干重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