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来这里的月子也就安安静静睡了两天,第三天我实在受不了那一壶水疼痛一般叫着的熬煎,我下去灌水。一大壶太重,我用水瓢分一些,慢慢把暖壶灌满。给炉膛里丢上几块碳,看看堆在门槛下的垃圾,早就一大堆了,尤其给娃用过的卫生纸,黄黄的一团一团,看着怪不顺眼。丈夫这几天压根就没有清理过。我心里说不用管,不用我多管。我只负责睡觉,照顾好被窝里的小人儿就可以了。可我的腿不听使唤,弯腰扫垃圾,这一弯腰,发现地面脏得不成样子,猫爪子划拉过一样,炉子底下隐隐塞满了纸团和尿布。我一边清扫,眼泪在另一边莫名其妙地往下落。这个男人,这些年我没本事,怀不住娃,老是在心理上觉得亏欠着他,就迁就他讨好他,却不想这迁就和讨好早就变成了一种没原则的纵容,还有婆婆,她是不是也在这件事上给我耍了奸心呢?还有,她怎么能出主意把我扔在这么一个空院子里呢?古代帝王家的冷宫也不过如此吧。我不怕窗缝的风钻进来吹了自己,上炕趴在窗台上望外面。初春的风有了行迹,一丝。一缕。一片。一团。一阵。一股。缓缓地吹。轻轻地摇。徐徐地摆。哗哗地响。飒飒地泼。墙头上去年的干草。南房顶上瓦楞间的干蒿子。墙外高挺的白杨。枯索的柳树。斜对面崖顶上那棵伞状的老榆树梢子上残留的去年的枯叶,像枯死的蝴蝶紧紧攀附在枝头,一个长冬的寒风也没能让它们落地。墙根下枯草丛里挂着的破塑料袋一个个肚子里涨满了风,风徐徐地拂过,卷着旋儿滚,却不急。毕竟是春风,已经不像冬风干燥。世界如此安宁,平和,我能看见,冷清像一个披着黑衣的女人,轻灵地诡异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看着看着,我感觉有一丛毛森森的东西爬上心壁来了。
我忽然想起一个闲话。嫂子无意中说过,说她家这老北屋,几个月不住人,有时候却莫名其妙满屋子飘满柴烟,过些日子她得开门搭起门帘,让好好通气。当时她说者无心,我听者也无心。可现在蓦然想起来,我不自主打了个寒噤。觉得周身的空气正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攥住了。越攥越紧。紧得发抖。紧得抽搐。透明的空气里,一瞬间停滞了流淌,静了静,忽然敞开,疯狂奔突,旋转,旋转,巨大的漩涡搅动得空气吱吱响。一股冷气从后背上冒出,顺着脊梁骨往上蹿,脖子也凉了。我盖上被子,这是婆婆的旧被子。最老最旧的一床棉被。我真怀疑这是不是她当年拉扯娃娃时盖过的被子。夸张点说,它甚至包裹过我那幼年的丈夫。年深日久,被胎里的棉花全结成了疙瘩,隔着被套摸,淋巴癌患者的肿瘤一样,一串一串又一串。压着,摞着,被强行挤压在棉布深处。这些当初也曾年轻洁白蓬松过的新棉花,被岁月的手揉搓得老迈的同时,也吸纳了太多的汗垢和尘土。不排除男人的****、女人的乳汁和娃娃的口水、尿液。它吸污纳垢,难以清洗。重得像一个死人,盖在身上真像驮着一个死人。婆婆节俭,她可能觉得这么一个拿去塞炕洞的被子,正适合一个月婆子用,正好收容产妇婴儿各种分泌物排泄物的浸染。我没有计较。她这个中国农村妇女,尤其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出生的西海固妇女,经历了近代新中国的各种跌宕,吃尽了农民该吃的苦,在我们今天物质已经不再缺乏的情况下,她还是近似吝啬地珍惜一根线一根针,这是那个年代人的一种品质,一种坚持,无可厚非。真的无可厚非。就像这月子,在医院半个月,在同一病房看到好几个产妇和她的家庭。我发现那些由婆婆伺候月子的事已经成为老皇历,现在守在身边伺候月婆子的几乎全是知冷知热贴心贴肉的娘家妈。坐月子的女人,似乎在经历一种灾难,亲骨肉抱成一团,似乎更能取暖。这其中有一种微妙的味道,而婆家人娘家人在特定的场中形成了一种更难以言说的微妙。大家共同维持了一种生态平衡,回旋在其中的一种东西,只能意会,不适合言说。
我是例外。我在襁褓中就成了孤儿。没有兄弟姐妹,至今活在世上的老父亲,也不适合伺候女儿的月子。后妈和她的子女,和我虽然同为骨肉,可是远没有一胞骨肉的相牵相扯与冷暖相溶。终究是隔了一层。婆婆能给我伺候月子,安排我,收容我,我只有感激。我慢慢掀开被子,思绪分散,刚才的害怕没有了。也许是嫂子信口一说。也许她看花眼了。也许是有老鼠洞,把这屋子和另外屋子的炕洞给串通了,那边一生烟,这边跟着窜烟。所以莫名其妙有烟,就解释得通了。我笑着嘲弄自己,胡思乱想啥呢,大白天的,就算有鬼也不敢跑出来吧?另外还有儿子躺在我身边呢。男人的煞气远远大过女人,儿子虽小,却也算是男人呢。
这老屋子,是好几辈人住过的呢,据婆婆说她在里头生了最小的儿子,后来大嫂子的四个娃也是在这面炕上生下的。这样的屋子,能有阴森感?不祥感?我这是胡思乱想了。
我仔细看这屋子,想从老旧的痕迹中看出婆婆、嫂子两代女人生活过的一鳞半爪。屋顶很高。两根粗长却都不直溜的横檩,并排架在东西跨开的墙上。然后是椽子,分三排,密密地钉在檩木上。然后是帘子。我发现这屋子翻修过,如果真是婆婆他们年轻时候盖的,那么肯定中途又翻了一次。至少拔掉了屋顶,换了次帘子。因为按时间推算,我小时候,八十年代中期,我们村子里盖房子普遍用木头劈开的白条,叫?子。帘子是后来兴起的,也比较贵。据说婆婆家当时很穷,婆婆一身的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一边生养,一边拉扯,苦日子至今让她唏嘘感叹。那时候,甚至七十年代,他家就已经用帘子了?屋子明显经过一番清扫。印象中我匆匆一瞥中的那些蛛网灰尘穗子全不见了,肯定是婆婆用长把扫帚掠过一遍。这么说婆婆对我的月子还是看重的,她把一个老人力所能及的事儿都做到了。
我用胡思乱想把自己的心想得暖烘烘的。房子漏过雨,后墙上有溜水的痕迹,从木头与泥土的交界处渗透,流泻,冲刷得那层泥坯都鼓起来了,一片一片,像伤痕。岁月的伤痕吧。我叹一口气。按婆婆的提示,月婆子不能久坐,不能看电视,不能做针线活儿。如今的劳损,都会给以后遗留下病根儿。我就什么都不干,只安静地躺着,陷人冥想,直到耳畔有哭声,我才爬起来给儿子喂奶。他烂了一圈儿的小嘴儿开始蜕皮,黄疽落下的一脸烂疤也痊愈了,正在脱皮,只有小脊背上的创口还软着。喂饱了,将他放在小毯子上,解开所有束缚,露出红红的小肉腿儿,他好像怕冷,怕伤害,天然地躲避着可能的危害,小腿儿一个劲儿往一起蜷缩,固执地近似抽搐地蜷缩。在医院我从一个产妇口中听到,平时要把娃娃的小胳膊小腿儿捋平,拉开,再裹住。这么老蜷着长大了容易罗圈腿。这娃半个月是在温箱里度过,现在小腿儿蜷得厉害,我要不断帮他捋捋。他很享受捋这个过程,我的手心轻轻摩挲,喊着长大,快长大,他笑了,很听话地把身体直愣愣伸直,舒平,小腿儿像满弓的弦一般撑得硬硬的,咯咯地笑,笑得打颤,接着打嗝儿。是呛了冷气,受凉了。我没爱够,继续折腾,给他拉胳膊,拧耳朵,压小嘴唇儿,捏小胳膊,挤压小肚子。小家伙浑身的肉肉都是痒的,一碰就咯咯不停。像花母鸡下蛋了?像小鸽子在发情?像小羊羔在撒欢儿?我揉搓着他柔软的小肚子,问他,拿鼻子顶他,逗弄他大豆粒儿般的小牛牛。他咯咯咯,咯咯咯。小眼睛眯成了缝儿,这就是人之初吧,天性混沌拙朴,世界除了吃奶、睡觉、拉屎、撒尿和哭笑,没有别的。纯洁得透明。单薄得透亮。我把他小黄豆颗粒一样的小脚丫一个个噙在嘴里,慢慢地吮,他还是笑。我一点点用力,他笑着笑着,哇一声哭了。我松开,他不哭了,又笑,很快就忘了疼痛。
我舍不得让他哭,他只要刚一张嘴我就马上扑到跟前照顾,我一点都舍不得叫他哭,尽管婆婆说月里尕儿哭哭好,哭美了,出汗了,才能睡得舒坦。我就是舍不得让他多哭一声。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心血来潮,想聆听一会儿他的啼哭,我干脆躺着不动,闭上眼,任凭这美妙的声音波浪一样轻柔地摩挲着耳膜。二十二天了,他从出世时一团青紫气息微弱到今天,已经能发出这么清亮的哭声,想起这二十二个白天和夜晚,我和他共同付出的努力,我的眼眶紧绷绷的,滋生着酸涩,他从最初张不开口,小嘴儿叼不住奶嘴儿,到吞咽下第一口奶水,一步一步何尝不是踩着死亡的步点熬下来的。现在看上去已经呈现出一丝向着健康发展的气象了,我才敢产生这个后怕。守在温箱外望着他昏睡的那分分秒秒,这念头像幽暗处的水草,柔软细密潮湿地生长,沿着心壁往上攀爬,无数冰凉的小触手不断拭擦着摸索着我内心那些神经末梢。我咬着牙压制,死死地压制,把恐惧和担优的苗头扼死在内心深处。我甚至不敢和丈夫的目光对视。我们的心互相蜷缩在各自的深度里,正因为太怕,才不敢正视,连想一想也不敢。那么小一条命,被一根丝悠悠地吊着,一根蚕丝一样,一根头发一样,万一,万一从某一处裂开,断了呢?我不敢往深处想,硬生生刹住自己的心。可是,有一个魔鬼住在我心里,在不断地不懈地引诱我蛊惑我,它笑眯眯软绵绵地牵引着我的心,一个劲儿往一个幽深的地方拉扯。
没有人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克制着自己和心魔斗争的。斗争有多惨烈。我是习惯性流产的大龄产妇,我和那些体质强壮的适龄产妇不一样。只有我知道这个孩子是多么来之不易,对我和丈夫有多重要。现在。孩子能顺利地叼住我的****吧吧吸吮,咕咕下咽,能咯咯地笑,能大声地哭,生命的体征在这个小躯体上日渐稳固和旺盛,我知道生命之初的那一场严酷考验他熬过来了。那时候他多么像摸黑走在一根独木桥上,桥身单薄,枯朽,摇摇欲坠,桥下是万丈深渊,生命悬于一丝,没有退路,没有救助,只能往前走,一步一惊心,一步一惊魂。幼儿无知,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有多危险。我知道。他处于生命中一个特别的节骨眼上。作为酝酿这一团血肉并带他来这人间的母体,我无比清醒地目睹了他的危险与考验。生命传承和递送的那个过程里的疼痛和痛苦,他默默挣扎,我默默目睹。他是盲人,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险象环生。我双目殷殷,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一寸一寸爬。终于走过来了。后怕的同时,我试着给囚禁在自己心底的幽灵解脱绳索。一点一点松开。让阳光晒晒,让我紧绷的神经松一松绑。
他的哭声让我慢慢地笑起来。那一缕气流,从胸膜深处蓄存,积攒,到凝结成一股气力,冲破了咽喉,冲击薄脆的声带,到形成这一声单调的哇哇,需要这小人儿付出多大的努力呢?他哭得满头是汗。哭声已经变得生动又坚强,蕴含了一股小男孩的后劲与倔强。
我翻起来抱住儿子。贴在心口上,他哭得小脸儿发烫,居然有泪水,和口水混成一片。我把饱胀的乳房伸出来,他噙住了又丢开,小脸儿软软蹭着这同样软乎乎热腾腾的包子。咯儿咯儿笑,笑得抽抽噎噎。外面冬日的阳光安静,恬淡,时光被定格了,在斜对面南房的瓦楞上落了一层。细薄,温暖。
半夜里,起风了,风在拍打门板。早年的白杨木门板有些单薄,风啪啪地拍,就像有个淘气的孩子在喊我下去开门,他要进来。
老屋真老,连门顶那片天窗和狭窄的窗口透进的夜光都显得无比陈旧,拖着一束毛茸茸灰沉沉的尾巴。我望着那两片光痴痴地看,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睡梦的细浪轻轻地涌上来,将我全身包裹,我闭上眼,任由自己往水深处飘浮,这感觉轻飘飘的,软绵绵的,像一大包正在慢慢散开的新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