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忽然摸摸衣襟,右手顺着左边的衣襟摸进去,掏出来一个眼镜盒子。硬光光的盒子撬起来,里头是石头眼镜。呼德看见二伯的动作很慢,他有些优雅地掰开眼镜腿,先把一根细长的麻绳子绕到脑子后头,挂稳了,再把眼镜腿钩在两个耳朵壳上,眼睛和眼睛里的光一起被乌云一样的镜片遮起来了。通过镜片看不到眼白,只能依稀辨别出黑眼仁在盯着你看。呼德在这种盯视下低下了头,这是父亲的眼镜,他病倒后还要眼镜有啥用呢,某一个春播的日子里母亲做主连盒子一起送给了二伯。
不知什么时候云层低低地压下来了,呼德看见落在二伯镜片上的云彩灰乎乎的。二伯把眼镜扶一扶,忽然提起一口气,吐出来,喷在呼德耳朵上,二伯手一挥,说走,加紧走。
大家顿时踢踢踏踏加大了步子。杂沓的步子惊起了堡子墙头的麻雀,麻雀们抗议似的跳着脚骂着。骂的什么,没人听得懂,也没人在意。羊坊和白羊岔紧挨着,过了几道田埂,顺着大路走,遇上白羊岔的娃娃正赶着羊走出庄口。
呼德忽然有一个很强烈的担忧,姐姐这会儿在干啥?起来了没有?不会还在睡觉吧?他知道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姐姐当姑娘时节自然不会这么懒,是很勤快的。嫁到白羊岔以后,慢慢地,她就变懒了。但是这个懒他还没有看到,是母亲说的,母亲没事儿就念叨,说女人不能叫男人惯着,一定会惯出事儿来的,能惯到头上去,能上房揭瓦去——姐姐上房揭瓦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偷偷笑了。他曾经觉得都是母亲在危言耸听,他很小就见惯的姐姐,那是多么勤快的女子,咋能说变懒就变懒呢?人又不是一个洋芋,说烂就烂了。关于姐姐,母亲好像心里还藏着一些话,奇怪的是她不愿意说。要么就是不愿意当着呼德的面说。她在有意地避着呼德,只说给父亲一个人听。不是太忙的时候,她会给父亲喂饭,她一勺子一勺子喂,也把一些零零碎碎的闲话拌着饭喂给父亲。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拉拉扯扯说着,那样的话胡德才没有兴趣去听呢,都是东家长西家短的破事儿,呼德听了就头疼,他有时候对母亲这样的女人又佩服又厌烦,真是个女人啊,他会在心里表达自己的感叹。就在这零碎的话语间,呼德依稀听得母亲说姐姐现在懒得很,半后晌了还睡懒觉,啥都叫男人干,担水喂牛扫院子也就罢了,连扫家里做饭洗锅这些活儿也让男人干。这就让人吃惊了,觉得不能接受,这违背日常规则了,这里的女人谁不是操持着一家人的吃吃喝喝洗洗涮涮呢,谁家的男人提着抹布洗锅,举着面手做饭,是传出去让大家拿屁眼笑话的大事儿。好像那些活儿天然就属于女人,男人千了,女人干啥?女人病了?坐月子了?还是浪亲戚去了?女人好端端在炕上睡着呢,只能说明这个男人是绵羊头,不管他是舍不得让女人干活儿还是使唤不动女人,他干了女人的活儿他就是个怕老婆的绵羊头。
姐姐也变得好吃懒做了。这怎么可能?这念头以前在呼德的脑子里盘旋过,不过他很快就忘掉了。和大人的事儿比,他更愿意把精力投注在一把车轮辐条拧成的火枪上面,一个养在袖筒里吃喝睡觉蹿上蹿下的松鼠上面,去沟里的河水中脱光身子学习打浇嬉,还有最近在男孩子们中间流行的打脬牛。就在他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傻乎乎消耗着时间的日子里,他会在某一个时刻脑子里偶尔想起姐姐,姐姐好久不来了,自己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去?他目前还没有一个人独自去过白羊岔。一个人去行不行呢?路途他是认识的,跟着姐姐姐夫走了几趟,走熟了。问题是沿途有几家人养的狗很恶,还常常不拴,见了生人撵着扑。想起恶狗,他就暂时放弃了独自去白羊岔的念头。还是等自己再长大一点吧。长大了啥时候想姐姐就啥时候去看看。
一个念头像虫子一样在呼德心里蠕动起来,那是很早就滋生的念头,现在活了,不停地爬,越来越活跃。心也惴惴地跳荡起来。万一,传言是真的呢,万一姐姐这会儿还睡着呢?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刚从被窝里爬起来,家里肯定也脏乱得没法说,叫她以什么面目迎接远道而来的娘家人呢?叫娘家人的脸面往哪儿放呢?他扭头看看天上,云头更低了,看不到太阳,他就不能判断这会儿是什么时间。肚子饿了,早晨吃的一碗黄米馓饭已经消化了。他多么渴望姐姐还是和从前一样勤快能干,已经早早起来,把家里家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笑眯眯把一帮娘家人迎进门,赶紧给烙油旋饼,打荷包蛋,临走再手脚麻利地擀一顿酸汤长面端上来,亲热地摸着呼德的头,把碟子里的花生和葵花籽塞满他浑身所有的衣兜。
姐姐的家一步步近了,呼德的双腿越来越沉重,他看见麻蛋像电影里穿黄色军服的皇军,撅着瘦拐拐的屁股,故意把灰锄扛得直夯夯的。他多想追上去抓住那灰锄,借助麻蛋的力气让自己缓一缓。麻蛋走得太快了,大人们的脚步一个比一个快,他远远落在了后面。
长了这么大,他就看过一场电影,还是在白羊岔看的,是姐夫带他看的。呼德至今脑子里保留着浓黑的夜色里一片高挂在两棵树之间的白布上的那些乱嚷嚷的小人儿,皇军和八路。铺天盖地穿着黄军服的皇军。皇军有盒子枪机关枪,还有大炮,皇军走路大皮鞋咔嚓咔嚓响,掀得尘土直冒。但是蓝色衣服的八路一来,皇军就土坷垃一样满山满地翻跟头,像被挥舞的大镰刀砍翻的秋高粱。
呼德望见姐姐家的门紧闭着。顿时心头一阵高兴,姐姐可能跟着姐夫出门去了,去哪里了呢?去地里干活儿了。家里没人,这些娘家人只能是吃个闭门羹吧,那时候就会转身离开,哪里来的,回到哪里去吧。这样就最好了。呼德心里的一个念头前所未有的明朗,他不希望这些人到姐姐家去。尽管娘家人来浪亲戚是好事儿,作为嫁出去的女儿,看到这么多娘家人来,真的是脸上很光彩很高兴的事儿。可呼德今天真的很不希望这些人到姐姐家去。他越来越觉得这些人今天的阵势不像是走亲戚该有的,气氛就不对,还带了工具。走亲戚最多有人手里拿一根棍子,防止路上窜出来的恶狗拦路。这几个人一个个扛着铁锨锄头,那些铁器的边角上还残留着昨天在地里劳作的黄土,大家仓促地扛起就来了,这是走亲戚吗?浪亲戚不是应该背着包包带着礼品吗?
他们是有另外的目的的。
这个念头一明晰,呼德的腿软得都迈不开步子了。
有人在打门。嘭嘭嘭。啪啪啪。声响很大。大得夸张。有一种故意的成分在里面。这动静让呼德想起每年的正月初一,附近的汉民过年,也会闹出这样夸张的响动的。只不过汉民过年显得很热闹,有一种非得热闹起来才好的闹腾,眼前的气氛有些奇异,严肃,紧张,一件大事就要来临了一样。
一声闷雷在头顶上滚过。
呼德望着雾沉沉的云头失了神,这都啥时候了,夏天早跑得没影儿了,还打雷啊。
大门像个脸上堆满了风雨痕迹的成熟女人,一脸笃定地看着这一伙不速之客,门里始终没有一丝响动。
没人?干活儿去了?
嘎子扭头看着二伯。
出了名的懒货,能给你干活?肯定在家里睡觉!我敢肯定嫖客也在家里!
说这话的是马宏,这个闷嘴葫芦一路上极少说话。
风本来站在树梢子上看热闹,站着站着累了,挂不住了,簌簌地往下落,带起一阵黑压压的鸟儿在空气里飞,飞到大门口累了,叭叭地落下来,却不是鸟儿,是大片大片的杨树叶子。
王家嘎子搓搓手,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忽然蹿起来,他像猴子,很快就攀着墙头跳进去了,门门响动,门从里面打开了。
大家有些急迫地冲进门。
局面接近失控,呼德看到二伯被一个身子扛了一下,他一个趔趄才站稳没有栽倒。
姐姐家院子里落满了树叶子。
晚秋是树叶子纷纷谢落的时候。呼德最近除了帮母亲饮牛放羊喂鸡,给父亲端屎尿盆子,另外一个重要的活儿就是扫树叶子。杨树叶榆树叶柳树叶杏树叶,见到啥叶子扫啥叶子,反正扫回来晒干了都是好东西,烧火做饭填炕取暖,帮助大家过一个暖烘烘的冬。秋风干燥,成天忙着扫树叶子,老扫帚把他的裤腿子挂得破破烂烂,一双手也被风吹干了,十个指头缝儿里都是细细的裂口。母亲说抹了棒棒油就好了,他才懒得早晚抹呢,儿子娃娃嘛,哪有那么金贵,他对自己不在意。
姐姐家的院子里除了几棵梨树一棵杏树,南墙根下齐刷刷栽着一排杨树。这些杨树不是常见的那种圆叶老杨,这种杨树的叶子肉质厚,阔大,拿在手心里比划,就像一个人张开的五指,正面碧油油绿,反面却泛着一层白白的细绒毛。姐姐说这就叫新疆杨,是姐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姐夫是个好男人,顾家的男人,过日子很细致,家里家外,哪一样都处理得很妥帖,就算另家的时候老人没有给他们什么财产,仅仅是一个黄土院子,起了一道墙,墙上装了一扇低矮的小门,顺着黄土崖挖了两孔窑洞。但是姐夫把这么一个简陋的家硬是经营得光光堂堂,干干净净。就连胡基垒的鸡窝也用泥巴抹得光溜溜明灿灿的,有女人看了跟姐姐说笑,说你家的鸡窝简直比我家的上房都干净,你家的鸡命真大。
呼德看着满院子的树叶傻了。脚底下厚厚一层,踩着软乎乎的。他试着走了走,好像踩在了一片松软缥缈的梦上。青杨的叶子落下来也还保持着绿色,随着干枯,反面翻卷,慢慢地形成一个个半圆的白色软壳倒扣在地上。呼德在踩碎这些梦,一步一声清脆的碎裂,他觉得自己的担忧正在变成现实,姐姐不是个懒女人,她才不会允许这么多树叶子在院子里铺这么厚一层,她喜欢抱着扫帚扫,扫成一个个尖尖的小山,然后晒干了,堆进窑里。那些干透的树叶子带着秋后阳光的温热,把一个灰沉沉的黄土窑洞也装得暖烘烘了。姑娘时候的姐姐就是这么一个好女子啊。她勤恳地扫树叶,和同伴们争着扫,她太麻利了,那些女子娃都没有她扫得多。
那些大脚可没有呼德这么小心,他们才不怕踩碎树叶子呢,一双双带着泥土的大鞋很不客气地踩过,分工迅速而明确。姐姐家三口窑洞,一口住人,一口养着牲口,一口装柴草干粪。人群分作三路,同时靠近三个门。然后开始踏门。住人的是最中间那口。门帘还是夏天时候的薄帘子,被风吹日晒了几个月,显出破旧不堪的面目来。呼德的目光首先跳跃在门关上。他很失望地看到门穗子垂着,没有扣上,没有上锁。说明家里有人,姐姐没有外出。既然在家里,为什么不拾掇家里呢,难道能眼看着一院子落叶将这个家快要淹没?是不是发生啥事了,难道姐姐和姐夫闹了别扭?窗帘也垂着。有人扒着玻璃望了望,啥都看不清。有人试着推门,纹丝不动,从里头顶上了。
嘎子的鼻子里飞出一声冷笑,这大天白日的,关着门窗睡觉,能是啥好觉呢?肯定不干好事儿!
马宏飞快扫一眼二伯,说看来你的主意对,这个点来正好,恰好能把嫖客堵在家里。
二伯的脸本来黑着,这句话好像一马勺热油泼了上去,唰一下那张脸黑成了锅底。
叫门。
这两个字是从二伯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谁来叫门呢?
大家的目光落在了呼德身上。
这一路上,大家还没有这么集中地关注过这个孩子。
呼德感觉大伙儿的目光热辣辣的,那股辣劲不光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流淌,还顺着他嗓子一直溜下去,钻进了心肺肠肚,肚子里火辣辣的。
他轻轻扣动门穗子,生铁铸成的椭圆形铁环,一环套着一环,套成了一个灵动的门穗子。铁环磕在刷了一层黄色清漆的门帮上,发出小心翼翼的清响。
姐,姐,是我啊,呼德,还有二伯伯,还有嘎子哥哥,还有马宏,我们好多人来了你快开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是从身体深处发出来,而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气推动挤压,不由自主地从腹腔深处冒出来的。挤压的过程里滤尽了水分,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听上去不像是从一个八九岁男孩的嫩嗓子里发出的,而是一个八九十岁枯木一样干朽的老人在发声。
雨滴慢腾腾落下来,呼德脸上接住了几滴,他觉得秋天的雨水特别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忽然有点明白这群人急匆匆赶来白羊岔的原因了,是来捉奸来了。这念头让他的心脏差点儿停止了跳动。但就算心脏真地停止不跳,也难以阻止这念头在他心里滋长。它们像毒液一样在蔓延,在扩散,在滋养着一个固执的念头,他们是来捉奸的。只有捉奸,才能这么急匆匆,气哼哼,才能扛着工具,才能自作主张跳墙开门,才能分散开来堵住几个门口,那分明是在防止有人逃走。
门里终于传来一阵响动。窸窸窣窣的,好像在穿衣。在找鞋子。在叠被子。在整理家具。甚至碰翻了一个盆子还是别的什么,搪瓷撞击发出的声响悠长又动听,在寂静的空气里轰鸣出一个长长的尾音。
大家齐刷刷看二伯。
二伯咳嗽一声,目光坚定,等下吧,叫把衣服穿上——不然我们都难堪——
大家继续等。
接着又撞到了什么,嗡一声巨响,然后又是沉沉的一声咳嗽。咳嗽压得很低,更像是一声抑制不住的闷哼。可是大家都听到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呼德心头豁然一亮,赶忙说是我姐夫,我听到他咳嗽了,原来我姐夫在家呢!
没人理睬呼德的高兴,大家冷冷等待。其他窑口的人不用巡逻了,围拢过来集中防范这个门。
有人暗暗地准备工具。
小心狗急跳墙。
不知道是谁冒出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