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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1988年的风流韵事(4)

呼德看到刚进门时候青杨树上还残留着一些叶子,这半天工夫,叶子们纷纷全落了,树枝光秃秃戳在那里。风消失在树梢末尾,雨丝淡淡地洒下来,缠绕在树丛间,顺着树干斜着往上看,头顶上的天沉沉的,凉凉的。

巴巴,我家里晌午还等着我担水饮牛呢——再耽搁我家牛得渴死了。

嘎子说。说着和二伯深情地对视了一眼。

呼德不知道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在对视时从彼此目光里汲取了什么,嘎子忽然踏上前一步,哗啦一一对着门就是狠狠一脚。

开始踏门了。

姐夫自己学习木工活儿做出的单扇门,以前看着样子粗糙难看,没想到挺结实的,这一脚踹上去,它竟然纹丝没动,沉闷地哼了一声,把踢它的人给弹了回来。嘎子喊了一声妈,提起脚在地上跳。他的表情太夸张了,马宏看不惯这咋咋呼呼女人一样的反应,他闷着头冲上去,扑通一声——门还是那个样子,以不变迎接着轮番攻击。嘎子又来了一下,这一回动作柔软得像女人,气势也减了一半。呼德望着那门有些幸灾乐祸,他再次在心里感叹姐夫的高明,那个看着蔫头蔫脑的人,干活就是扎实,简直扎实到了愚笨的地步。记得当时姐姐推拉着门,脸上有一丝不屑,说防狼啊,你做这么结实?还是不放心你媳妇儿,用来防人哩?姐夫嘿嘿笑。他就知道笑,被姐姐骂一顿也是笑,夸几句疼爱一下,也是笑。以不变的憨笑应付着姐姐不断变幻的喜怒哀乐。

看来姐姐说对了,这门还真是具备着防人的功效,至少眼前这会儿它就发挥了这样的作用。呼德心头穿梭着回放出姐夫那个老实人轮着斧子刨子凿子锤子吃吃咣咣忙碌的情景。姐夫这会儿干啥呢?为什么躲在屋里不出来?大家喊了这半天,都惊天动地了,就差把门抬起来掀掉了,为什么还不露面?难道姐夫不在?不在,那窑里刚才咳嗽的男人是谁?呼德的手捏着兜里的脬牛。脬牛上面安装的珠子不好找,只有车子的轴承窝里才有,他翻遍了家里的大小抽匣,连母亲的针线笼子也没放过,就翻出一颗大的。他试着找同伴换,问了一圈儿,才发现要在村庄里找到自行车轴承上的那种小号珠子,并不像想当然的那么容易。村子里有自行车的人不多,骑坏了拆下来把珠子送人的人,更是寥寥。这一回无论如何都要让姐夫给自己配一颗珠子。

雨丝像被谁的手柔柔地拉扯着,拉长面一样,扯头发丝一样,变得很细很细,凉凉的,冷冷的,落下来,黏黏的,肩头很快就潮了一片,头发湿嗒嗒塌在头皮上。脬牛硬硬的,冷冷的。他握在手心里捏了捏,试图暖热它。

门终于开了。不是某个人踹开的。它自己开了。等大家回过神,那门像一张大开的口,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大家的光临。姐姐站在门口,她一手扶着门帮,腰软软地弯下去一点儿,一条腿搭在门槛上。呼德迅速用目光把姐姐整个人扫视一遍,像电影里鬼子用机关枪扫射藏在高粱丛里的八路一样凌厉而密集。

呼德刹那间攥得就要冒出汗来的心终于放松下来了,姐姐没有****着身子衣衫不整,也没有头发毛乱,就连袜子也穿上了。说到袜子,呼德觉得有什么狠狠地刺了一下他的眼珠子。那一对凸鼓的球面体一瞬间锐痛无比,他差点喊了一声。姐姐的袜子出了问题。右脚上是女人的红色尼龙袜,左脚,那个搁在门槛上的左脚上竟然穿着一个麻色的大袜子。只有瞎子才看不出那是男人的袜子。这里的男人都穿这样的袜子。一块钱三双,街道的地摊上到处摆着,要是你嘴巴巧善于讲价,那么一块钱也能买到四双的。

姐姐究竟心里想什么呢,咋能闹出这样的事儿来?她一向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啊。今儿这是咋啦?难道屋里真不是姐夫而是另外的男人?幸好门刚一开大人们就目光齐刷刷盯着屋内,没有人注意到姐姐的脚面。姐姐的头发有些乱。这是呼德发现的第二处问题。姐姐一贯是个干散利索人,不会头面不齐就出来见人。今儿的姐姐尽量地稳定着自己的内心,但是呼德从袜子和散乱的头发上看出了姐姐内心的慌乱。她松松地将一个包巾勒在头上,仅仅苫住了盘在脑后的毛辫子,前额的细发乱乱地冒出来,像一些居心叵测的小手,扎着舞着,那么着急地要泄露这个女人的秘密。

二伯咳嗽了一声。

姐姐慢慢弯下腰去,给二伯说了个赛俩目。

二伯把一口痰吐在了门槛上,他伸了那个赛俩目没有,呼德没有看清。

呼德感觉自己的心直接蹦出来,要砸在脚面上了。

姐姐怕烫似的把左脚缩回去了,躲在了右脚的背后。

呼德不知道二伯看没看到姐姐左脚上丑陋的麻袜子。

呼德想给姐姐说一个赛俩目。母亲早就在教导他学习说赛俩目了,母亲说你是儿子娃,儿子就得乘碎学着说赛俩目,现在羞脸儿大,等长大了咋办哩?难道瞅媳妇的时候也不准备说?去你丈人家浪亲戚也不说?母亲和庄里那些女人一个样,就爱逮住娃娃的某一个缺点半真半假地教训,他才多大呢,就一步跨到娶媳妇的年代去了,这让他又脸烧又害羞,不过还是学着说了,这是每一个儿子娃八九岁就开始要学习的,逃不过去。

给我姐不说能行吗?她是我姐嘛,给她说赛俩目我羞得很。

呼德这样问过母亲。

母亲哈哈大笑,拍打着衣襟上的尘土,说去去去,快到大门口喝几口凉风了再来问这话,给你姐说赛俩目你羞哩?你说你羞得怪不怪?她是你姐你就更应该给她说了。

那一刻开始呼德就有个心愿,等见到姐姐的第一眼就给她说一个赛俩目,从姐姐这里开了头,把胆子练一练,以后就要给所有见到的亲戚们说赛俩目了。

呼德还是觉得难为情,如果没有旁人多好,就他和姐姐两人,他就大着胆子给姐姐说一声。可是这么多人,乱哄哄的,那一声问候在嗓子门上打旋,像一股热热的水,就是欠缺那么一点力量把它推出来,让它变成声音奔向姐姐。

实际上也没人给他留这个说的机会,马宏一把推开姐姐冲了进去,大家呼啦啦进门。

屋子里有些暗,窗帘子绾起来了,绾得很勉强,有些婉转,只是松松地从下摆收了一束,款款地挂在靠里的一个钉子上。只有小半个窗户露出来,屋子里黑乎乎的,和落着窗帘差不多。呼德看到炕上的被子拉得展展的,把整个炕苫住了。这种暖炕的方式很常见,尤其冬寒或者秋凉的时候,把炕烧得热热的,再暖一床被子,人趴在被窝里犯懒发困睡觉,是一种无比舒服的享受。尤其大雪封门的天气里,母亲守在父亲炕头,犯懒的时候,顺口就支使呼德穿上大窝窝去给牛倒草。呼德冒着劈面拍打的风,心里就有一个愿望,想一辈子拥有一个热炕,啥也不干,一直躲在被窝里把寒冷的冬天给舒舒服服打发过去。

两个枕头叠放在炕里,上面苫了一片白缥布绣花巾。苫得有点歪斜。呼德发现大人们根本就没有注意细节,他们一进来这屋子顿时小得转不过身子了,门口站不下,只能往窑里走,连锅台边都站了人。嘎子胳膊长,将门帘子搭了起来,身子在炕沿边稍微一欠,就一把顺手扯掉了低垂的窗帘子,这下屋子里亮堂多了。借着那一束亮光,呼德偷偷瞄,他发现姐姐的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笑。这样的笑,呼德看着熟悉,他是姐姐帮忙带大的,母亲忙碌的时候姐姐就是他心目中依靠的第二个母亲。不过,呼德感觉姐姐的笑容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好像有点矜持,有点战战兢兢,也有一丝儿冷淡。她没有看呼德,她就像没有发现弟弟来了。她只是低着头看她自己的一双手。一双手有啥好看的?但是姐姐看得很认真,认真得都有些失神了。

几个男人刚一进门就迅速打量了屋子,这会儿借着门口的光又到处看。有人还揭开水缸看了一眼,有人过去拍拍摞在炕墙外面的几袋子粮食。就这么大一个家,空间和装在空间里的东西,一眼都能看到头。大家看完了屋子,互相看彼此。呼德发现和刚冲进门相比,大家共同营造的那种喧腾腾的气势,好像骤然降了降。大家交换完眼神,好像用眼神商量好了一样,齐刷刷投向二伯。二伯的脸稳稳地,咳嗽半声,把半声压住了,说胡子呢?咋不见胡子?

姐姐终于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虚虚地在大家的脸上划了一圈儿,却偏偏把呼德绕过去了。她神色间的笑还是淡淡的,说胡子出去了,磨粉去了,洋芋一挖下来他就闲不住了,到处都是叫着磨粉的人。姐姐的嘴唇软软的,红艳艳的,有些干,却不影响那种鲜艳的红。呼德看在眼里忍不住心头一阵迷茫,一个在家里睡大觉的女人,嘴唇为啥会这么红呢?在他有限的见识里,好像只有那些害羞了或者高兴了的人,才能双唇泛出这样喜悦醒目的艳红。难道姐姐一个人睡觉,还能把自己睡得那么高兴?姐姐对姐夫不咋样满意,凑合着跟了,所以就连姐夫娶姐姐的时候,姐姐的嘴唇都没有这样喜悦灿烂地红过。呼德记得姐姐回门的时节和庄里几个要好的女子咬耳朵,说了些啥,那帮猴女子才不愿意叫他一个儿子娃听到,但是有一句是落进呼德耳缝里了,因为姐姐压根就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她神色淡淡地叹一口气,说命苦啊,我就是个命苦人。

呼德却没有看到姐姐命苦的证据,不光呼德看不到,母亲和庄里的很多人都看不到,大家看到的是姐姐这个女子的好命,跟了姐夫那样的男人,还有啥不称心的呢,那真的是世上难遇的好男人,庄稼行里一把好手,还能在种地的业余时间捣鼓别的活儿,很快就买了台手摇磨粉机,每年洋芋挖下来,整整一个冬天他都在方圆的村庄给大家磨粉,吊粉面子,下粉条,挣手工费。他还对女人好,用白羊岔那些女人的话来形容,就是娶了个媳妇像娶了个妈,啥也舍不得让干,放在家里定吃定坐地养着呢。这样的命还不算好吗?

呼德的目光在各个角落摩挲,这是他熟悉的,他喜欢这个家,喜欢姐夫做出的那些小小的木头玩具,喜欢他带着自己用绷子打雀儿,用大网套兔子,还喜欢和他钻一个被窝,姐夫用一对瘦拐拐的腿夹着呼德的两个小嫩腿,一个劲儿夹,夹得呼德嘿嘿笑,笑疼了,呜呜哭。姐夫像对亲弟弟一样疼着呼德。呼德从内心里喜欢姐夫这个人。可惜姐夫今儿不在,看样子找他配个珠子的打算不一定能实现了。呼德听到遗憾像一个脾气不好的女人,伏在自己耳边湿乎乎笑了一声。

冷笑的是马宏。他拖着笑声离开大家,直直往窑里走去。姐姐家这口窑很深,为了住着暖和温馨点,姐夫将后半截窑洞用胡基扎了起来,垒了一道墙,在墙上开了一道门,一个小小的木门按在那里。姐夫用泥坯将窑洞的墙抹得光溜溜的,连一根粗一点的麦衣都看不到。要是换了别的男人谁能做到这么细心。大家目送着马宏往里走。呼德有些气恼。一般人来了都只是在门口的炕沿边坐坐,说说话,没有姐姐的同意,怎么能往人家的后窑里闯呢?马宏太不懂规矩了,也太欺负人了。连姐姐都生气了,她微微抬起头,红艳艳的嘴唇上泛起一层灰,都青了,她颤抖着,眼底闪着泪光,死死盯着二伯,说二伯,你今儿来是浪亲戚看侄女儿哩,还是逼侄女儿往死路上走哩?

捉贼捉赃,你先不要嘴硬。

二伯不看姐姐,他盯着屋门口那团虚白里密密飘下来的雨丝儿。

呼德感觉二伯的目光里也有一些虚白的东西在袅袅地飘。

我们马家祖辈没做过啥干歹背亏的事儿,更不能出丢底卖害不要脸面的东西。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不能眼看着家风败落,叫人拿指头戳我们的脊梁骨,拿鞋底子扇我们的脸面——二伯的口气像这雨天的温度,凉吞吞的,拉长了,有些悠远。

马宏伸手要推门了,几个人紧跟过去,分开来守在门口,好像在防备着有什么猛兽会从里面忽然窜出来。嘎子的手里紧紧攥着铁锨把。麻蛋的灰锄太长了,他试图拿进来,可是窑里空间狭小拿进来明显不够施展,他只能又很不情愿地拿出去。他肯定急于参与到围堵门口的活动里,所以神情和动作都急慌慌的。呼德感觉拿着灰锄舍不得丢下的麻蛋看着像一只被雨淋得精湿的瘦狗。来的路上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居然帮这个瘦狗扛过灰锄呢,呼德真是后悔得肠子都搅在了一起。

姐姐哀哀地哭起来。

她这一哭,屋外的雨顿时大了起来,雨滴落在满地树叶子上发出啪啪啪的声响,声音清冷,悠长,带着一股难以说清的落寞,让人不由得感觉那雨幕中正在交织着一片密密的凄凉。

姐姐盯着马宏的手,说马宏你是我兄弟,一个爷爷的孙子,你要做啥?

马宏掉过头来看姐姐,他的神色出现了一刹那的迷茫,好像一个走人迷途的孩子,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

但马宏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谁也不看,把一丝冷笑从脖领子后头挤出来,他狠着声音说搜,把****的搜出来一顿打得趴在地上磕头,叫他跪着爬出这门槛去——我看他还有几个胆子再敢来勾引败坏良家妇女的名声。

门慢慢推开,几个人手里举着家伙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