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德心里的气呼呼直冒,他暗暗地搓了搓手,有些遗憾的是他的手那么单薄,明显不是那几个人的对手。要是动手,估计马宏一个巴掌,呼德就跟上风飘了。忍,只能忍,忍着等姐夫快点回来。姐夫在的话,谁敢这么明目张胆欺负姐姐,还都是娘家人呢,啥娘家人,成群结伙来欺负人来了嘛。他又捏了捏脬牛,它傻头傻脑躺在兜里。姐夫不在,向谁找一个合适的珠子?
有人出来找手电筒,姐姐家桌子上倒扣着一个,那是姐夫怕姐姐夜里起夜出去黑,专门给姐姐买的。其实姐姐每次起夜都是姐夫陪着出去的,姐夫也很愿意出去,问题是姐姐不愿意让姐夫陪着,她宁可不声不响地一个人摸着黑出去。所以姐夫就买了手电筒。现在马宏捏着手电筒进去了。呼德知道那里头啥布局,就是半截窑,一边堆放萝卜,一边是洋芋,洋芋又分了两堆,一堆大的,看着整刷的,是留给家里吃的,另一堆小,还有晒绿的,挖烂的,就用来留籽种,也煮了喂鸡喂牛。往年都是这格局。今年肯定还是一样。不是姐姐劳作的结果,是姐夫。姐夫在很多事情上比一个女人还心细。这些活儿都是他带头做的。
一般人没有权利随随便便闯进人家的那么深的地方去呀。看来这马宏真是昏头了。他以为他是谁呀?好几个人呼啦啦跟进去。好像那里面堆满了珠宝钱财,他们这是赶着发混财去呢。呼德有些失望地看着这场面,他盼望姐夫忽然从那窑里跳出来,笑嘻嘻看着大家,说你们好啊,我在里头拾洋芋呢,你们来了也不喊我一声!姐夫顶着一头土,脸上也落满土,但是笑嘻嘻的,是那种见了谁都绽开的笑容,他好像一年三百多天里就没有不开心的一天,总是翘着嘴巴笑。这笑容让人心里踏实,觉得亲切,可是姐姐说她最看不上的就是胡子这个没出息的笑,那是瓜笑,只有脑子有问题的人才会那么笑。
姐夫没有从窑洞深处冒出来。马宏他们出来了。每张脸上没有挂着姐夫一样的笑,而是紧紧板着。马宏咣一声把手电筒蹲回桌上。一个小闹钟受了惊吓一样嚓嚓嚓地响起来。呼德对它再熟悉不过,有一次姐夫还鼓动他拆开了后盖子,将里头乱纷纷套成一团的螺丝看了个遍。用姐姐的话来说那闹钟就是个神经病,有时候不走,有时候忽然就走几步,走还是不走,完全由着它自己的性子,谁也拿它没办法,姐夫那么能捣鼓的人,也说它不能修了。
姐姐的身子顺着炕边软软地滑下去,蜷缩成一团,低低地啜泣着。这样的哭状正是姐姐的性格,她学不来那些泼辣女人的大哭大闹打滚撒泼,她揉着自己的一个衣襟,揉皱了,推开,再揉,展开一张胆怯的脸,二伯,你们这敲锣打鼓地来了,是干啥来了?你们今儿从这窑里找不出个啥来,我没法给婆家人一个交代,我还咋么在白羊岔活人呢?你们是把侄女儿往死路上逼呢——
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压得很稳,有一股压迫人的力量含在其中。
二伯的脖子红了。
都是那些烂了舌头的货。吃饱了到处给人胡造谣,他们造谣也就罢了,二哥你不该耳根子那么软,听个啥就是啥啊一一你也得有你的考虑嘛——
一个稍微比二伯小几岁的堂巴巴梗着脖子,直接对着二伯的脸说。说完他拧头望着几个年轻人,口气更不客气了,都是你们年轻人冲动,哟三喝四把老汉家撺掇上了——做出的这叫啥事嘛!
姐姐的哭声忽然大了起来。
雨点子打得崖面上的黄土啪啪响。
马宏忽然窜出去,把粮食袋子一个挨一个捏一遍,然后又把看过的水缸看了一遍,又去里头窑里转了一圈,最后连风匣箱子也搬过来看了看。
姐姐抹一把泪,说就这么大一个地方,你们好好寻寻,把地皮子拔起来寻吧,除了老鼠你要是能在这屋里寻出个出气儿的,咱马家就没有我这么个女子!
马宏连头顶上的哨眼都扫了一眼,哨眼只有一页瓦那么大,一束光透过洞口映进来,有麻雀在那里避雨,肯定是一对麻雀夫妻,它们两口子才不管人间的悲欢呢,正为自己的家务事儿恶狠狠吵架呢。
还不走?等着丢人现眼呢?哎呀——你们这些没眼色的货——有人狠狠跺脚,带头冲进雨里,往门口跑。大家从梦里惊醒过来一样,纷纷拔腿跟上。
二伯伸手拉一把姐姐,但是姐姐很不客气地甩了一下。正是这一甩,让呼德看清楚二伯其实没有真心拉姐姐。那只是一个虚虚的姿势而已。他连这个虚动作都没有做到底,半路上忽然刹住,一掉头也冲进了雨里。
呼德傻傻站着。
没有人喊他走,也没有人说你留下。他不知道自己该跟上走呢还是留下来。
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像草一样在心里滋长,他想留下来,陪着姐姐,在姐姐的热炕上抱着姐姐胳膊撒娇,吃姐姐做的油泼辣子擀长面,有可能的话缠着姐夫叫他带自己也去磨粉的人家看看,那时候就能吃到热腾腾香扑扑的清油辣子醋水拌粉条了,那个香啊——另外再叫姐夫帮他找一个小号珠子。
他听到有风在簌簌刮。不是从门口刮进来的,门口风平浪静,远处的树梢子静静垂着。只有雨丝儿像哪个懒女人乱蓬蓬的白发,漫天漫地地扯着飘着,呼德觉得视线迷离,风声是从窑里的某一个地方发出来的。呼德原地站着,姐姐倚在门口,那么窑里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这是刚才马宏等人搜过的,刮风的感觉从哪里来?呼德眼前慢慢显出电影里的场景,皇军搜村来了,明晃晃的刺刀从每一个玉米垛子上戳过去,肥大的狼狗吊着血淋淋的舌头在人群里跳跃。有一个身子蜷缩在玉米丛里。眼看就要被刺刀扎上了,身子在难以抑制地颤抖……呼德忽然回过头,目光定定盯住锅台后面那个扣碗的木架子。木架子后面是被柴烟熏得灰乎乎的墙面,墙面上挂着一片切菜板大小的帘子,帘子是从麻袋上拆下的一片。帘子是姐夫缝的,那个巧手的男人,竟然将一片破旧的麻袋片缝出了一个好看的造型,挂在那里给人感觉就是一个不错的背景。要不是姐姐带着讥消的口气阻拦,真难以预料姐夫会不会给麻袋帘子绣几朵花儿上去呢。
呼德的耳朵直愣愣立起来,顺着那个碗架子拧过去。他像一只守夜的狗捕捉到了寂静深夜里的一丝异动,感觉心在噗噗噗跳荡。碗架子上一共倒扣着九个碗。每三个摞一摞子。码放得整整齐齐。他的目光穿过三摞碗,看着碗后面的帘子。他看到它在抖动,虽然很轻微,但确实在动。又没风,帘子为什么会动呢?呼德忽然喊了一声姐姐。喊完他不看姐姐,盯着碗架子看。姐姐慢慢地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呼德忽然很想哭。姐姐的手多凉啊,好像凉透了,凉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姐姐的神情一团模糊,她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呼德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一直费力地回忆姐姐那一时刻的表情,然而他竟然再也想不起来。
有人在外头喊,声音恶狠狠的,很不耐烦,把雨幕震荡得颤抖,呼德冲出姐姐家窑洞的时候感觉雨打在脸上有一种疼痛。
他们走得很快,基本上是小跑着一口气穿过羊坊、穿过很多的村子,上山下沟,然后一头栽进扇子湾的村口。一路上呼德跌跌撞撞跑着。他看到麻蛋的灰锄像一条干瘦的尾巴一样拖在麻蛋身后,麻蛋没有兴致再将它旗杆一样高高地擎着了,呼德从麻蛋的脸上看到了沮丧,也从一行人所有的脸上看到了沮丧。大家像电影里被八路打败的皇军,带着溃不成军的沮丧灰溜溜地返回来了。
远远能看到自家门口那棵大柳树的时候,呼德忽然听到了呱呱声。抬头看,扇子湾的天空依然是淡淡的晴朗,空气里飞来飞去的都是乌鸦,很多很多的乌鸦,好像那些空间不够它们飞舞盘旋了,就撞来撞去,撞得空气哗哗响,像有人挥舞着纯黑的铁器在碰撞,都是乌鸦,黑压压的,乌泱泱的,把辽阔高远的白云和蓝天都变黑了。
当村子里最大的分岔路出现在面前时,二伯收住脚步,他好像猝然间苍老了好多,他的口气里喷出的气息带出老年人才有的气味来,他用灰沉沉的目光把大家扫一眼,说回去了家里人问起里,不要乱说,就说我们是去白羊岔走亲戚了。
马宏嘴里咬了一根冰草根,他一边嚼着草根一边慢腾腾说我就是不明白了,明明外头听着有男人在里头咳嗽,而且大白天顶上门睡大觉,明明是能捉住奸夫****的,为啥进去就找不着了呢?难道我们听错了?难道一个大活人能土遁了?
二伯摇摇头,说走吧,都回去吧,该犁地的套牛犁地去,该挖洋芋的挖洋芋去,还叫我再能说啥呢?
呼德站在一个土坎上,他看到低处的二伯连眉毛丛里都泛出一层毛森森的白,他真是老了。
等人群散了,呼德看着那些肩上扛着工具的魁梧身子一个个走远,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他不愿意去多想。他低着头慢慢往家里走。他心里盘旋着一个念头,那是一个方形的小洞,通过这个洞口,爬进去,里面是一个早年废弃的烟洞眼,盘新锅台的时候,姐姐要用泥巴堵死,姐夫不同意,姐夫说有个啥好吃的金贵的东西,可以藏进去,外面挂上帘子,除了你我外人谁能发现呢?谁也梦想不到。这是姐姐和姐夫共同的秘密。幸运的是呼德也知道了这个秘密,不是他自己察觉出来的,而是姐姐告诉他的,在姐姐面前,呼德不是外人。呼德还曾经掀起帘子钻进去藏着玩过,里头确实别有洞天,藏一个人应该不成问题。
我做错啥了吗?
他一边走,一边问自己,他看到脚底下一个影子紧跟着自己,影子的脑袋低低耷拉着,低得不能再低了,再低就能掉下来在地面上骨碌碌滚动了。他试着把头再低下去,他有一个渴望,让自己这会儿就变成一个圆球吧,像一颗珠子,小号的珠子,骨碌碌在空荡荡的山路上滚,一直滚进自己的家门。黄土路面被风刮过,除了那些还存留着活气的野草,枯死的干草被风刮得干干净净,死去的秋虫尸体倒是随处都是,尤其秋蚂蚱,秋风一凉,它们就把大路当作自己的坟墓,直接躺在路面上长眠了。
一点亮色在眼球上刺了一下,他懒懒地迈过步子,走了两步,又收住脚步,退回去,找到了那个镶嵌在路牙子上的亮点。呼德觉得这亮色有点熟悉,蹲下来伸手扣,那是一颗珠子。它深陷在泥里,只露出那么一点点痕迹。还好这点痕迹让呼德发现了。呼德用衣襟仔细擦了擦,泥土脱落,露出一个光溜溜亮灿灿的小圆珠子。呼德掏出脬牛往上比划,没想到很轻松就按进去了,不松不紧,刚合适,正是那种严丝合缝的合适。呼德听到狂喜的子弹在自己体内飕飕地流窜,就像电影里穿黄衣服的皇军对着逃窜在高粱丛中的八路打机关枪一样。他的心被子弹击穿,啪啪啪,啪啪啪,打成了筛子。只不过一点都不疼痛,这子弹是喜悦的,这击穿是喜悦的。他望着渐渐露出清朗气象的天空,心里生出豪迈的念头,等回到家,马上在自家宽阔的麦场里打脬牛,甩开了鞭子,给它好好地打一场。直打得漫天的乌鸦都被吸引,纷纷落下来做观众,场面肯定会像放映一场电影一样壮观。
这壮丽恢宏的设想让呼德心头的欢愉慢慢膨胀起来,那些脚底板磨出的钝疼,那些一路受到的惊吓,那被白羊岔阴雨淋湿的肩膀和头发,还有麻蛋的辱骂,甚至连父亲躺在炕上半死不活地熬着的样子,他和母亲苦巴巴的生活,他都给忘了,像日本鬼子说的那个词儿,统统地,对,统统地,统统地忘到脑子后头去了,然后,八嘎八嘎地快乐。
快乐是实实在在的,呼德心里装着快乐,就把另外的事情都忘掉了,包括一路上的奔波和揣测。他只记着大家的脚步很快,离开的脚步远比来时的脚步还快还仓皇,似乎有一万匹狼或者豹子在后面追赶,大家甚至有些狼狈地撒着脚步。他还记着姐姐家院子里的那些青杨树叶子,他们刚进门的时候它们身子一个个卷成空心半圆趴在地上,等到匆匆离开时他留意到经过雨水的浸润,它们一个个彻底舒展开了,软塌塌趴在地上,像落了一地死蝴蝶。
呼德悄悄溜进家门,家里静得出奇,没有听到父亲含混不清的骂人声,没有听到母亲吧嗒吧嗒拉风匣的声音,他挨过去趴在炕沿边凑近了看,他发现父亲直挺挺躺着,目光和身子一样,也直直的,透过了脏乎乎的巴掌大的窗玻璃,在出神地望着远处。远处是天空,天彻底晴了,天空是湛蓝的。有多蓝呢,在这种蓝色的映衬下,那些白云不是白云了,而是黑云,一团团,一堆堆,翻着黑色的跟头。白云下方,天空和地面之间的空隙间,那一片渺远的虚白里,白色的乌鸦在翻飞。乌鸦肯定是倾巢而出了,将家园抛弃了,要集体出去流浪了,一对对一群群,哇哇叫着,呱呱吵着,把半个天空吵得发昏。呼德都觉得自己的脑瓤子要被吵成一团馓饭了,奇怪的是父亲没有嚷嚷说吵得他脑瓤子疼,他直瞪瞪望着窗玻璃外那巴掌大的一片天,好像要从那一点亮色里看到一大群乌鸦在蓝天下盘旋的全景。他能看到吗,呼德不知道,他一直看着。他的目光空荡荡的,那种空无一物里又分明浮满了潮乎乎的沉重。
呼德用长长的鞭梢子发动了脬牛,平展展的麦场,软软的鞭梢子,一下一下摔在空气里,空气好像具备了形状,一绺一绺的,轻灵,清薄,颤颤地缠绕在鞭梢子上,哗啦哗啦,甩出去,啪啪,啪啪,搅乱了空气,炸得空气丝丝叫,空气要燃烧了,空气在碰撞,一鞭子下去一道清风,一鞭子下去一道火光,一鞭子,一鞭子,又一鞭子,呼德就这样风风火火不断地打着,打呀打呀,打得乌鸦在高空里乱纷纷翻跟头,打得日头在远处打冷颤,只有这个镶嵌了小号珠子的脬牛像一个快乐的精灵,它无忧无虑地在黄土地面上转啊转,转啊转,看样子不把自己转死它就不准备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