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坐言起行录
28496200000020

第20章

开题报告

某某老师说过历史水平线的暴涨这个话题。的确,在座的硕士生比我十二年前知识丰富,视野开阔,开题报告也做得有模有样。不过,既然是开题报告的论证会,就得提三点意见,一点建议,否则,就太不负责任了。

选题太大,是第一条意见。大多数同学的选题作为博士学位论文的题目,也足够了。为什么要选那么大的题目?是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还是有足够的才能大而化之?是担心题目小了无法体现自己的理论雄心,还是惯于在思想的跑马场上信马由缰?或者,便于在网络上剪贴拼凑?

论证空疏,是第二条意见。几乎半数的同学选取“巴黎手稿”为蓝本,为了什么?这个文本固然重要,但无论怎么重要,也不过是马克思思想发展史上的一段,况且,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其他的研究者们早已把它折腾得底朝天了。从30年代到70年代末,先是西方学者,再是苏联东欧的学者,然后是中国的学者,翻箱倒柜,边边角角都搜罗将尽。今天还能弄出什么新花样吗?这样的文本不是不能碰,而是一般人碰不起。斗胆去碰,也不过是把既有的研究成果综述一番罢了。也有一些同学,接触认同之类较为新潮的题目,这值得赞赏,表明了对新鲜事物的敏感、好奇与热衷。只是,停留在既有的理论平台上,能有什么样的作为呢?做研究要从最基本的材料开始,在搜集、梳理、消化材料的过程中,慢慢地找出道理,培育出理论的线索。这材料可以是理论著述,也可以是具体的数据,可以是新闻报道,也可以是个人的耳闻目睹。

乏善可陈,是第三条意见。没有自己的想法,没有自己的话,是最严重的问题。那些干巴巴的句子,是从别人的文章和书里摘录的,偶尔漂亮的表述,也是从别人的菜园和花园借来的。在开题报告里,很少能看到某个同学的思想形象,稚嫩但却鲜活,粗糙但却生机盎然的思想形象。可以是花朵,可以是树木,或者,是某种可爱的动物,总之要有一种形象。哪怕是笨重的机械装置。若是能让我们看到白云在空中漂浮,马儿在草原上奔跑,那更是了不得了。遗憾的是,在大多数同学的文字里,只能看到僵死的、散乱的、勉强凑在一起的字、词、句。

用眼去读,用心去体会,用感觉去书写,是我唯一的建议。读书、思考和写作,都是生活的有机组成。写论文不只是为了交待一件事,或完成一个任务。写论文的过程,是生命不断丰富,思想不断生动,感觉不断充实的过程。这个过程是愉悦的,尽管诸多的折磨。在写完最后一个字,能感觉到成长和成长的快乐,而不是长长地松口气,啊,好不容易,总算把它打发掉了,然后去有滋有味地消遣。

从夷到洋

根据史料记载,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外语教学机构是元世祖忽必烈在元26年设立的,名为回回国子学,教授波斯文、亦思替非文和阿拉伯文。从回回文之类的名称可以看出,那时就开始采用“专名+类名”的方式来指称外语。明朝设置“四夷馆”,一方面教授境内少数民族的语言,另一方面教授其时亚非通行的语言。除了“专名+类名”外,明代人还用“番语”、“番文”指称外语。

鸦片战争后,清人用“夷”指称西方列强,英国是“英夷”,法国是“法夷”,美国是“米夷”。公文中凡涉及西方的事物,均冠之以“夷”字,如“夷酋”、“夷馆”、“夷商”、“夷俗”等。“夷文”、“夷语”开始普遍用于指称西方的语言文字。

洋务运动后,清政府创办了约30所“洋务学堂”,其中外国语学堂创办的时间最早,后来的科技实业学堂和军事技术学堂也很重视外语教育。奏折、谕批中不再出现“夷文”、“夷语”,取而代之的是“洋文”、“洋语”、“方言”、“广方言”、“西文”、“西语”、“外国语言文字”等,英语、英文、法语、法文一类的“专名+类名”的方式也开始流行。值得留意的是,“外国语言文字”先是缩略为“外国语”,而后又缩略为“外语”。依据现有的教育史文献,外国语一词出现于清廷1904年颁布的《奏定学堂章程》,外语一词大约出现在民国末年。1948年3月,上海《大公报》组织了一次外语教学座谈会,与会代表的发言材料后来刊登在《大公报》上,文中可见“外语”一词。

“番文”和“番语”之类的称呼,体现了“尊夏攘夷”的华夏中心观。“洋文”、“洋语”一类的称呼,显然比“夷文”、“夷语”多了尊重。用“方言”指称外语,多少流露出华夏中心观的痕迹:外语嘛,不过是汉语的一种方言而已,是附庸的“四方之言”。无论如何,洋务运动后,“语言通、文字辨”成为强烈的呼声,1904年颁布的“学制”提出,“今日时势不通洋文者,于交游、游历、游学无不窒碍”,因而“中学堂以上各学堂,必全勤习英文,而大学堂经学、理学、中国文学、史学各科,尤必深通洋文而后其用乃为最大”。意思就是,文史哲之类的学科,只有精通外文之后才能有最深刻的把握。这种见解可谓高矣,想必今天的很多学者都未必认同。那个“学制”还说明,通商口岸附近的高等小学堂也可以开设外语课。

清廷如此重视外语教学,原因之一是鸦片战争期间和列强谈判不断,却无称职的翻译人员。有件很有趣的事情,就是1860年,英国参赞巴夏礼被清军俘虏,奕訢劝他给联军统帅写封信,转达议和的愿望。巴夏礼依照要求用汉语写了一封信,并用英文签署日期和姓名。奕訢不识“夷字数行”,担心有诈,故请识夷字者辨别,原来不过是巴夏礼的个人签名和日期而已。这件事让清廷官员感慨不已。

本着“师夷制夷”的原则,洋务学堂注重外国语文和科学知识的传授,也没有放松汉语和中国文化的教育,为了配合教学,还鼓励师生翻译西书,从而培养了一批译才、使才和通才。更大的作用在于冲击了中国传统的教育制度,特别是给科举造成重创。最为根本性的作用还在于逐步打开了国人的视野,培育了开放的胸襟。

自以为是

今晚读博士时的同学聚会。过后,一位同学对我说,某某同学人很聪明,就是太自以为是。我说,谁不自以为是啊,不自以为是,还能“他以为是”吗?想想看,大家都是读了博士的,工作也有若干年了,从理论到经验,从经验到理论,谁不会一套一套的啊?说别人自以为是,恰恰表明自己自以为是。

说别人自以为是的人,属于客观主义者。这个主义的特点,是相信有一个客观的东西存在,它或是基础,或是本质,或是事实;也相信这个客观的东西是可以发现的,只要抱着公正、无私的心态,就可以不多不少,不前不后地把握它。这个主义的信徒呢,往往认为自己发现了这个客观的东西,别人看法与他不同,自然就是自以为是,而不是以客观的是为是了。他不曾想到,即使果真存在客观,谁又能做到公正无私呢?人都是有私心杂念的。指望人完全摒弃私心杂念,无异于让万有引力失效。

说别人自以为是的人,有的是抱着高傲的灵魂。他高高地漂浮着,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世界。他可能历史方面的书读得很多,对官场和商界的经验不以为然;也可能在官场和商界游荡多年,对高等学府里的理论不屑一顾。

有一些说别人自以为是的人,心里是很委屈的。他说的道理不为人重视,甚至被指为幼稚,而他,却只能看到那么大的天空,只能讲出那样一些道理。他始终以为,自己看到的那片天空,就是整个的天空,自己讲出的道理,就是全部的真理。

自以为是谈不上什么缺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自己的头脑,自以为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不是生活在这个领域,就是生活在那个层次,谁也无法体会所有可能的生活方式,在这个意义上,自以为是即使意味着欠缺,也是无法避免、无可奈何的。谁也无法成为全知全能者,相对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宿命。当然,在自以为是的同时,还是尽可能多一些倾听,哪怕倾听之后依然自以为是。

对历史上的英雄人物来说,自以为是是不可或缺的品质。“是”与其说发现出来的,不如说是发明出来的;它不是认识的结果,而是规划的目标,不是既有的存在,而是想象的未来。这类似于圣经里写的,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考茨基和列宁的区别就在这里。列宁置身于形势的矛盾之中,抓住机会,即使形势“不成熟”,也要加以干涉,这种“过早的”干涉,在根本上改变了各种力量的“客观”关系,从而把考茨基以为的“不是”变成了“是”,与之相应,考茨基所谓的“是”也就变成了“不是”,考茨基也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叛徒了。借用齐泽克的论述,列宁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善于区别马克思已做的和他打开的可能性,发现“在马克思之中又超越马克思的东西”。由此,对马克思的重复,就不是重复马克思所做的,而是“重复”马克思从未做过的。

回到自以为是这个话题上,自以为是不是缺点,却也不能停留在这里,重要的是,把自以为是的那个“是”呈现出来,让它从看法、意见或思想转变为活生生的“是”。我们都听过这样的话:就你能,你试试看?!意思就是,把你自以为是的那个东西摆出来,才能让人心服口服。问题是,我们很多时候自以为是的东西,是无法验证的,只能说说而已。这样,自以为是就只能是自以为是了,无法成为公共的“是”。

恼人的整理

中午在万圣书园,不经意间看到署名为林语堂的一本书:《怎样说话与演讲》。林老前辈还有这等著述啊?!翻到目录页,眼睛又为朱自清三个字所吸引。朱老前辈作序,这书身价可窥一斑了。依据习惯,再翻到“编后记”。

先是说明口才艺术越来越重要,相关的书刊畅销不衰。然后说明该书初版于1920年,其时很受读者欢迎。接下来的第三段有点意思。编者说向著作权继承人联系版权时,后者不能确认作者是否著有该书。刚感到有点意思,就觉着“添堵”了。编者说:“由于原书在20世纪初出版,当时的语言、修辞和现在的习惯终有一些区别,故稍加整理,并适当补入一点内容,使原书更有参考价值。”

此话差矣。

其一,高估了自己。自古以来,都是先生替学生改文章,大师替无名润色。编者大名我是首次听说,即使鼎鼎,也不会高于林老前辈吧。林老人家“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亦庄亦谐,是小品文的高手。编者竟然大言不惭“稍加整理”,奇谈也。还“适当补入一点内容”,怪论乎,除了狗尾续貂,还能说什么呢。

其二,低估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若有拗口、不流畅,读者自然会念叨:这个词,就是现在所说的那个词,这句话,就是什么什么的意思。质言之,阅读中都有一个“整理”的环节,只有经过“整理”,书本上的文字才能进入读者的大脑中去,和既有的知识、思想融为一体。“整理”的过程中,有加法、减法,也有乘法。每个读者的知识结构、文化层次、兴趣爱好不同,“整理”的方式和结果也就不同,不必劳动“编者”来“稍加整理”。

其三,破坏了历史间距及其美感。古人说话和今人不同,百年前的语言和今天的不同,说明社会在变化,历史在变迁。今人的生活习惯和前人不同了,可以有新的交通、住宅和言说,这无可非议。但,若要保护文化遗产,还是尽可能维持原有模样的好。总不能说故宫不适合现在的生活习惯,就装修成时尚的格局吧。古董的美,有很多方面,之一就是时间带来的。回到林老前辈的书,其中现在读来的不顺溜,恰恰是一种美。

新文化运动倡导白话文,道路的确曲折,瞿秋白上世纪30年代初称“五四式白话”为新式文言,是非驴非马的骡子话。文艺大众化运动及大众语讨论,都是讨论现代中国语言怎样能变得顺畅、流畅、通畅。这个时期的作家,没有谁的文章完全合乎今天的语法。随便在鲁迅的书里找一页,随便抽一段,都会有和今天的“一些区别”,难道,都得“稍加整理”才能再版?今天和以往相比,思考肯定有所深入、细化,莫非也给鲁迅著述“适当补入一点内容”?

编者若真的替读者考虑,可以效法古人添加“评注”的办法,在自己觉得可能给阅读造成障碍的地方,标识现今的替代语汇,或者“稍加”解释。这样,读者既可以一睹林老前辈和现在的“一点区别”,也可以利用编者偶尔提供的拐杖,遇到不顺不平、坑坑洼洼,快一点迈过去。不过这样,我倒要替编者担心了:有文化的人会责怪编者多此一举,有高度的人会批评拐杖难以立足。

洗的人生

旧的风俗中,婴儿出生后第三天要给他洗澡,称作“洗三”。人这一生,总和洗脱离不开,不是洗这个,就是洗那个,不是这样洗,就是那样洗。洗的动机和目的,就是把黑的洗白,把脏的洗干净。

洗手是每天要重复很多次的行为。记得读研究生时,有个同学每次摸过钞票和饭票后,都要洗手。这不只是因为纸币上有细菌,在他看来,金钱是不干不净的东西,文化人不应该和钱打交道。把手洗了,就可以干干净净、坦坦荡荡地读书做学问了。从这我们不难理解,改邪归正被称作“洗手”,改换行当也叫“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