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好读书
天气骤然就暖和起来,羽绒服放进衣橱没几天,棉袄也被打发去做伴,紧接着,毛衣也挤进去凑热闹。春天就这样来了。
春暖好读书。冬天当然也可以读,在屋子里读,不管外面如何的冰天雪地,屋子里是有暖气的,躲在屋子里读书是很好的选择。春天里,则是把书带到屋外去读,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或者,你不习惯阳光的直射,藏在屋檐下,只要感受阳光,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充耳不闻地读书。疲了倦了,抬头望望近处和远处的风景,体会风的轻拂。那微微摇摆的光秃秃的树枝都告诉你,风在移动,在飘拂,从遥远的地方来,又到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去。想一想这些永远也想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的事,你又低下头,全神贯注地读书。
这个春天,你打算把郁达夫全集一页一页地读过。你不是文学专业的,郁达夫仅仅是你的业余罢了,你没有任何压力,只是忽然对他有了兴趣,对他写作的文本有了兴趣,连带着对他文本所呈现的世界以及呈现他的文本的世界有了兴趣,于是,你就开始阅读。阅读就是对话。对话这个词实在太滥,你都不好意思再使用。可是,除了这个词,还有哪个词更能体现你的意图呢?你的确想和郁达夫对话,和他的文本对话,和他文本里的某个句子甚至某个词对话。奇怪不?你真还没有打算和他文本中的某个角色对话。你想捕捉语词,捕捉语词携带和渲染的气氛,想和语词造就的时代和时代造就的语词握握手。时光过去80年了,可是,那80年的间隔,似乎就和春天的风一样,它是流动的,你只要伸出手去,那风就依稀在手中。只是,风从来不会在你的手中停留,它只是掠过你的手,在你拥有的那一霎那,它又无声无息地流失了,像手指间的细沙,不,细沙是可触可见的,而风,也许你有触摸的感觉,却永远是不可见的,你只能借助于摇摆的树枝、轻舞的碎屑知道风来了,风来过,风又去了……
这个春天,你还想读读徐志摩。或许,徐志摩更适合在春天里阅读吧。很多年前读大学时,或者更早,读中学时,你就读过他的诗,喜欢他的诗。《再别康桥》中“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描写的是恋人,也是时代,过客的从容是如此的细腻而又潇洒。他们说,志摩是中国现代文坛最具特色最有才华最优秀的诗人、散文家之一,他是开一代诗风的“新月派”的主将,被誉为“中国的雪莱”。“他的诗及散文,都已经有一种中国文学里从来不曾有过的风格”,在“散文与诗方面,所成就的华丽局面,在国内还没有相似的另一个”。这些宏阔的评论你从来都不得要领,不去关心,倒是冰心老人的话更值得玩味。她说:“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好处得不着,女人坏处就使他牺牲。”这话说的多么贴切啊,秉承她一贯的写作风格,单纯的清丽,似褒似贬。如果说郁达夫让你觉得是同一个难民营的长老,那么,徐志摩是从高楼大厦走出的高级白领,有文化有品位有模有型,你是无缘走近那座高楼了,也就终究不会有从那座大厦走出的荣耀。不过,远远地看看那楼以及那楼里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未尝不是一种视觉的愉悦。
这个春天,能把郁达夫和徐志摩随意地翻阅,当是很不错的成绩。春暖好读书。读了郁达夫,你知道春天里永远有阴影,读了徐志摩,你知道无论怎样的阴影,都挡不住春天的步伐。春天就是春天,那风,那云,那衣衫飘逸的路人,都在传说着春天的讯息。
新文学的气度
新文学最吸引我的,是它表现出的气度。方方面面的概括需要花一番工夫,费诸多口舌,我暂且随意写点感觉和想法。
那些做新文学的人,大都有世界主义的眼光。晚清的最后十余年,把一批又一批的书生送到日本和西方,起初都准备学习理工农医,至少也是社会科学门类,不料纷纷转向文学,鲁迅是这样,郭沫若是这样,郁达夫也是这样。热爱文学自然是所有年青人的特点,那样的年龄容易多愁善感,小说、诗歌可以释放情感,恣意放浪。文学还是思想的大本营,新奇的思想最先都是通过小说表达出来的。由新文学而新思想,再由新思想而新文化,这大致就是新文化运动的道路了。这路由留学和翻译而起,自然不能不是世界主义的。
文学无须论证,甚至无须说理,有了想法,就急急忙忙地把它写出来,句子别扭点也不要紧。读新文学的作品,每每感受到冲动的激情,昂扬的意志,即使那些温婉平和的文字底下,都流淌着滚烫的热血。新文学里几乎没有微笑,至少我不曾读到,那里有血有泪,即使泪不曾涌出,却也在心底。单说郁达夫,《北国的微音》里说自己已经“眼泪不会滴下来”,看到朋友“真的眼泪出了”。《给沫若的旧信》里写自己在“一间三等车室里,别无旁客,所以几个月来抵死忍著,在人前也不会洒过的清泪,得流了一个痛快”。后面又写道,孩子哭了,妻子哭了。
像郁达夫这样的新文学家都是多情的。因为多情所以孤独,孤独反过来加剧了多情。郁达夫写给郭沫若和成仿吾的书信,感叹“凄切的孤单”,把它视作“我们人类从生到死味觉得到的唯一的一道实味”。他还说,生存竞争都是由这孤单的感觉催发出来的。所谓艺术,就是牢牢抓住这孤单的感觉,细细地玩味,能如此,便是绝好的创造。成仿吾同意郁达夫,说一个人只要复归到了自己,便没有不痛切地感到这种“孤独感”的,实在也只有这种感觉是人类最好的实感。仿吾又有些不同,说人类的一切行动都是为的反抗这种“孤单”的感觉,“这种感觉是闯进人生的宴会上来的恶魔,人类自有始以来便与它在不断地狠斗”。仿吾又说,这种孤独感是不能灭绝的,我们愈是反抗,它便愈逼近拢来,我们纵然一时把它打退了,它仍要取更凶的威势扑来,所以归根起来,还是如达夫所说,孤独是“我们人类从生到死味觉得到的唯一的一道实味”。
郁达夫和成仿吾讨论孤独感的时间,是1923年。
达夫的孤独
从郁达夫的作品里,有人读出了颓废,有人读出了乖戾,有人读出了辉煌,我读出的却是孤独。
王映霞究竟能懂几分郁达夫,是很可疑的。他们当然有过恩爱,但即便那时,王映霞对达夫也是知之有限。达夫在朋友家看到王映霞,穷追不舍,王映霞起初并未动心,让达夫又气又恼:“薄情的王女士,尤其使我气闷。她真是一个无情者,我真错爱她了。”“也罢。把闲情付与东流江水,想侬身后,总有人怜。”可半夜里醉了酒回来,“情难自禁,又写了一封信给映霞”。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犹豫,达夫的信是很能打动人的,况且他作为新文学家的地位已经确定,那么,王映霞究竟还怕什么呢?达夫实在是足以同情。“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贴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脏里生出来的同情……”。
王映霞本是大小姐,和郁达夫结合时年仅20岁,最初单纯的恋爱之后就是现实的柴米油盐,好动好玩的她还是逐渐担负起家庭主妇的责任。应当说,她对郁达夫也有一定的理解和谅解。“郁达夫有过人的智慧,有绝世的才华,可是他每当脑筋一转,脾气一发,他就不会顾及前后,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她也明白,以往的“环境给他养成了一种苦闷的、颓废的性格,不习惯于有规律的家庭生活。到了某个时候,他想恢复一下他的幻想,便立刻会无声无息地出走一次。但走,也不会走得太远,不久自己就会回来”。
达夫需要爱,却不适应婚姻和家庭生活。王映霞希望的是平稳的生活。达夫对王映霞的爱不可谓不炽热,却夹杂着****和猜疑。“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是如猛虎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己身不可的。”果然,如郭沫若所写:“不幸的是他和王映霞发生了家庭纠葛,我们也居中调节过。达夫始终挚爱着王映霞的,但他不知怎的,一举动起来便不免不顾前后,弄得王映霞十分难堪。”他又说:“自我暴露,在达夫仿佛成了一种病态了,……说不定还要发挥他的文学想象力,构造出一些莫须有的家丑。”郁达夫的想象力,在王映霞眼中是“辱骂与攻击”:“你不过是想把世界上所有的每一篇小说中的坏女人,都来比成了我,而那些又值得同情,值得体恤的男人,却都是你自己。”
王映霞1938年10月18日的一封信,主题是“红线牵错了”。她指责郁达夫“你一开口便下流,难怪从前的人的婚姻须门户相当”,又说“你过去的罪恶”云云。“罪恶”二字当是很严厉的了。她拟就的离婚启事更是说:“郁达夫年来思想行动,浪漫腐化,不堪同居。”王映霞在回忆里说,她打算和郁达夫离婚时,“还在可怜他,还在为了他在这一生中没有一个知心好友而惋惜,并联想到他今后的生活将是如何度过”。
天才都是有一些病态,达夫尤其。“究竟还是上北京去作流氓去呢,还是到故乡家里去作隐士?”达夫犹豫不决:
“人生终究是悲苦的结晶,我不信世界上有快乐的两字。人家都骂我是颓唐派,是享乐主义者,然而他们哪里知道我何以要去追求酒色的原因?唉唉,清夜酒醒,看看我胸前睡着的被金钱买来的肉体,我的哀愁,我的悲叹,比自称道德家的人,还要沉痛数倍。我岂是甘心堕落者!我岂是无灵魂的人?不过看定了人生的运命,不得不如此自遣耳。”
和达夫的距离
读郁达夫有一段时间了。下午从超市里出来,忽然想到和郁达夫的距离这个题目。先是一惊,继而一愣:和郁达夫的距离?这八竿子打不着吧?郁达夫是谁?自己又是谁?不是自高自大,也是自作多情。可既然有了这个念头,就自然会接着想下去,权当自圆其说吧。
谈到和郁达夫的距离,我想,首先不是才情的比较。郁达夫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早已有了定论。通过百度搜索,看到这样一段:
郁达夫是五四运动中涌现出的具有重大影响的文学家,是著名的新文学体“创造社”的发起人之一,他的第一本也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本小说集《沉沦》,被公认是震世骇俗的作品,他的散文、旧体诗词、文艺评论和杂文政论也都自成一家,不同凡响。他才思敏捷,古典文学、西洋文学根基都雄厚。从气质上来讲,他是个杰出的抒情诗人,他的一生是一首风云变幻而又荡气回肠的长诗。
这个评述当属平实。就我个人的阅读经验而言,对郁达夫的评价远在茅盾和巴金之上。过去一些年来,汉语世界对张爱玲的评价颇高,郁达夫的文学成就不会在她之上,却也有着独特的向度。就独特性而言,郁达夫和张爱玲是可以做一些比较的。我想到和郁达夫的距离这个话题,头脑里闪现的,首先也就是在我所阅读的文本世界中,郁达夫处于怎样的一个位置。
和郁达夫的距离,就是和他所处时代的距离。在1921年5月4日夜半所作的《夕阳楼日记》中,郁达夫开门见山:“时代精神(德人所谓Zeitgeist,英人译作The spirit of theage)是最难摸捉的一种东西,亦是最易感染的一种风气。”郁达夫处于怎样的时代精神中,我们又为怎样的时代精神所缠绕?这实在是难以解说的。有时觉得时代已经有了相当的不同,有时却又感觉,我们和郁达夫都处于同样的时代精神中,时代的变迁岂是那么轻而易举?!他所赞美的,是否已经成为今天的常识?他所批评的,是否已经趋于绝迹?恐怕很少有人会做肯定的回答。若果如此,时代自然就还是那个时代了,我们距离郁达夫也就相当近了。
1924年12月23日,郁达夫写就《我承认是“失败了”》。他说,用以批评作品的好坏的标准,是“情调”两字。“只教一篇作品,能够酿出一种‘情调’来,使读者受了这‘情调’的感染,能够很切实的感着这作品的氛围的时候,那么不管它的文字美不美,前后的意思连续不连续,我就能承认这是一个好作品。”他自己的《秋柳》,在情调的酿成上缺少了力量,所以不能使读者切实的感到一种不可抑遏之情,是一个大大的失败。由自己作品的失败,郁达夫扯到中国妓女的失败。“我想妓女在中国,所以要被我们轻视厌恶的,应该须因为她们的不能尽她们妓女的职务,不能发挥她们的毒妇的才能才对,不应该说她们是有伤风化,引诱青年等等一类的话的。”
在同一篇文章里,郁达夫末了告诉读者诸君,不要太忠厚了,把小说和事实混在一起,更不可抱了诚实的心,去读那些寒酸穷士所作的关于妓女的书。
回到和郁达夫的距离这个题目上来。郁达夫思考的是哪些问题,我们思考的又是什么问题,其间的距离大约就是我们和郁达夫的距离。我们的问题和郁达夫的问题是什么关系,有没有一种延续,如果是同样的问题,我们的思考是否深入了,或者至少,提问的方式发生了些许变化。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郁达夫的问题不再是我们的问题,甚至我们不再把郁达夫以为的问题视作问题,若真的有这样一种情况,那么,不是所谓的时代精神不同了,就是现时代已经没有任何精神可言了。
郭沫若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