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坐言起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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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你打算重新塑造艾思奇。你说他现有的形象实在是刻板,在各种各样的描述里,都把他刻画为中国杰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和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你并不反对这种定位,只是觉得,基于这样的定位来谈论艾思奇,就会目的先行,把艾思奇的一生阐述为不断走向这个目标的过程。问题是,这个目标是逐渐形成的,还是最初就极端明确呢?说得再清楚一点,就是即使不否认艾思奇小小年纪就具有了共产主义理想,这个理想到底是什么,是一开始就外延和内涵明明白白的,还是艾思奇以自己的思想和行动不断把这个理想实在化呢?再者,只有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哲学这些语汇做出富于弹性的阐释,才能对艾思奇有别致的体认。进而言之,只有对历史的书写方式有独特的把握,对20世纪中国史有高屋建瓴的认识,才能给艾思奇以恰当的定位。

对一座成型的建筑物来说,要改变其中一块砖的位置,大致有三种方案:整个建筑推倒重来;把这块砖和别的砖调换;把这块砖抽离出来,用于新的建筑。你打算怎么做呢?若把整个建筑推倒,那么,这块砖也就面目全非了,曾经我们对它的认识就是作为这座建筑的构成来看待的。把这块砖和别的砖调换,位置可以高点,可以放在正面的墙上,从而显得重要些,但不会在根本上改变它的处境。你无意推倒既有的建筑,你只是想把这块砖抽离出来,在原有建筑不远不近的地基上,给这块砖一个特殊的位置。

你说,你不想谈论艾思奇对******哲学思想的贡献,也不想谈论他关于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方法的阐述,甚至不想谈论他参与的哲学批判活动。那么,你能谈些什么呢?你想让艾思奇陌生化,新奇化,这我可以理解,只是,你能怎么做呢?艾思奇和瞿秋白不一样,后者在境界上足以和葛兰西一类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媲美,和一切富有激情的思想者、行动者相提并论,这是艾思奇所欠缺的吧?

你对艾思奇有一种历史性的敬意,这个我能理解。只是,你能以什么样的叙事来表达和传达呢?重读意味着重塑。对艾思奇的重塑,不仅仅是为了艾思奇,而且是为了一个时代,那个业已远去的时代。你迫不及待地谈论艾思奇,就是想拽住那个时代的衣角,让它消逝得慢一些,尽可能留下点什么。我期待着你的作为。给艾思奇一个恰当的安置,势必带动一系列旧概念,锻造一整套新概念,从而为谈论杨献珍、冯定等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提供新的范式。

柯仲平

今天我们来谈谈柯仲平。柯仲平是谁?也许你会这样问。为什么要谈柯仲平?这个人很重要吗?也许你会这样问。你若不知道柯仲平是谁,这一点不奇怪;若觉得柯仲平不谈也罢,我也理解。在中国20世纪的思想和社会史上,有很多人比柯仲平著名,比他重要,比他更需要一次又一次来拉出来示众。只是,我今天很想谈谈柯仲平,有这个想法已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了,一个月,两个月,估摸起来,至少有一年光景了。

知道柯仲平这个名字大概是在中学时期,应该是语文老师讲解某篇课文时捎带提到过他,此后就忘记了。一年前开始关注文艺的“民族形式”论争,柯仲平立即映入眼帘。哦,柯仲平,我应当很早就听说过的。后来读创造社的有关资料,柯仲平作为其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再度出现。尽管不起眼,却对他生发出兴趣来,于是就搜罗他的资料。还好,万圣书园有一套《柯仲平纪念文集》上册是他第四任也是最后一任妻子所写的评传,下册是回忆和研究类的文章。

和以往读非理论性的书一样,捡起这本书来,也是随意地前翻后看,印象自然也就是深一脚浅一脚,忽而读到他少年时代的不羁,忽而又是他延安时期的纵情。在云南省立一中读书时,仲平参加过公演话剧募捐,并作了一首诗:“莫懒惰呀,哥哥!莫疏忽呀,妹妹!我们是幸福的享受者,连续不断地创造者。前面就是自由之路了,快跑!快跑!”仲平对民歌体新诗的热衷,这里可以窥见端倪。

写得最实在的,当属仲平的第三任妻子徐克。从1943年和仲平离异后,她沉默了四十年。看到一些回忆仲平的文章“不够实事求是”,“有的竟歪曲了事实,不符合柯仲平的历史和风格,似褒而其实是贬”,徐克“秉笔直书”,写出了《诗人柯仲平》。仲平1930年12月被国民党上海巡捕房逮捕入狱,直到1933年八月被保释治病,期间经历了折磨,两腿几乎不能站立。只是,有文章说柯仲平在监狱中受尽严刑拷打,头发牙齿都掉光了,就是“神话式的文字”了。徐克还说,鲁迅逝世时,远在日本东京的柯仲平的确十分沉痛,不过,那首《赠爱人》不是献给鲁迅的,是写给徐克的。“诗的内容,明明白白是表现不怕困难的革命决心和对爱人的深情鼓励,怎么能和鲁迅逝世联系起来呢?”王琳在“评传”里的处理倒是很技巧:鲁迅逝世一周年时,仲平在武汉参加了一个纪念会,他激动不已,想说点什么。“说什么呢?他心乱如麻,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唔,就朗诵《赠送爱人》吧,就我和鲁迅先生的关系说来,给他朗诵这诗歌也是可以的。”

在给上级所写的交待材料里,仲平依然是民歌体:

党啊!我亲爱的党!

最后我还决心要完成——

歌颂党,歌颂******时代的一部书!

遗憾的是,他连“歌颂”的权利都被剥夺了。那个时代不再需要他的歌颂,他的歌颂也早已跟不上时代的步伐。

赵树理

《读书》第七期一篇谈论沈从文的文章中,把他和鲁迅、赵树理做了比较。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他们三位对农民的表现具有代表性。鲁迅从“国民性批判”的立场出发,着力揭露中国农民的落后和愚昧,赵树理塑造了革命年代的“农民英雄”图像,沈从文的农民世界则是在与现代都市的对抗中,体现出独特的价值。

文章又把张爱玲和赵树理做了比较。二人几乎是同时出名的,一个在沦陷区,一个在解放区。都对“五四”新文艺持反思和批判的态度,都从通俗文学脱颖而出。不过,张爱玲代表了中国小说中“传奇”的传统,赵树理代表的则是“评书”的传统。这样,高低之分就出来了。

文章里说,赵树理的创作一直受到文人的轻视,无论他们是左翼还是****。据严文井的回忆,赵树理曾经为自己的儿子不能就读重点小学而放声大哭。看来,小学的重点与非重点之分由来已久了,所谓人人平等在“新中国”也只能是一个神话。

20世纪40年代后,郭沫若和周扬等人撰文称颂赵树理的创作,其实没有谁真正看得起他。相比之下,沈从文在政治上郁郁寡欢的时候,仍然受到必要的重视。照胡适的说法,沈从文作的是贵族的文学,赵树理作的是平民的文学,结局自然不同了。

文章的结论是,身份政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赵树理的悲哀就在于无法摆脱它的宿命。这自然是后殖民主义文学批评的视角,不无道理。不过,我倒是觉得,赵树理的问题在于和政治过于靠近。他笔下的农村和农民,尽管充满生活的气息,但言行举止都渗透了那个时期政策的味道。相比之下,沈从文和政治的距离比较远,至少和一时一地具体政策保持了必要的距离,他对湘西唯美和奇异的描述未必没有政治的意图,但这样的政治,属于“大政治”,或者说永恒的政治,和人性密切相关的那种政治,由此,他的作品也就具有了恒久的魅力。

倪梁康在《读书》上发表谈论《色戒》的文章,提供了这样一个伦理学主张:“在道德本能与道德判断的冲突中,即在萨特式的良知与正义的抉择中,尽可能站在前者一边。这与《色戒》的结果相似,与《断背山》的结果相背。我不是说要放弃正义,而只是说,当良知与正义的天平不相上下,却又必须做出决断时,我们应当偏向于前者。”他的理由是:“道德本能有别于道德判断的重要一点就在于,前者不会因时代、民族、政治、文化的变化而轻易改变,它是人性中更为普遍和持恒的因素,也是人类安身立命的更为根本的基础。”我不知道是否可以把《色戒》的启示归结为这样一个悖论:是做刘胡兰,还是做王佳芝?从而,倪梁康的观点意味着什么,就非常明了了。由此说来,张爱玲的确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她不仅重写“启蒙”,而且重写了“革命”,重写了“抗日”。

我们应当选择什么,应当写点什么,怎么来写,都得好好想想,避免赵树理的悲哀。国家在倡导“以人为本”,这里的“人”究竟有哪些内容呢?人性、人道、人的尊严和价值当是题中应有之义吧。“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早已过去,那个年代的价值观已被彻底颠覆,为那些价值观而献出生命的人们在九泉之下,会有怎样的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