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坐言起行录
28496200000056

第56章

就枯草原上卧了,把书翻开,忽然飞来了一只大蜻蜓,停在书页上面。头影一动,就好像触怒了它的样子,即刻飞去了。飞也不远,仍旧回到原处。我寂然不动地看它:尾巴缓缓地孑孑地动着,薄薄的两只翼翅,尽量伸张,好像单叶式飞行机的样子。不时又闪转着那大而发光的眼睛。

在晚秋的当午的强烈的日光中,红色的蜻蜓,看去却反觉得有点寂寞。

用最笨的办法读书

和朋友谈起读书,我忽然冒出一句:用最笨的办法读书。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漫不经心地东游西荡,若无其事地摇头晃脑,随心所欲地闲聊,不经意间蹦出一句话来,连自己都觉得惊讶:这就是所谓的见地啊,怎么一不留神就跑到我的脑子里来了呢。

最近经常拿在手中的是《五四时期妇女问题文选》,全国妇联妇女运动历史研究室选编,三联书店1981年版。大约两个月前去以前工作的单位,那里有一大堆的旧书,无人理睬。出于对清民之际文学文化和思想的兴趣,我对当时的文献格外关注,无论是那个时候出版的著述,还是由后人编选的篇章。资料选编尤为重要,它本身就是一种“历史书写”。拿这本“文选”来说,它所收录的每篇文章用今天的眼光来看,都是历史上的书写,是历史尤其是思想史的组成部分,这是其一。其二,五四时期关于妇女的讨论很多,“文选”所收只是其中相当有限的一部分,它这样的选择是在1981年做出的,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在这个意义上,“文选”的编纂也是一种“历史书写”,二重的“历史书写”。我现在的解读,大概要算是第三重的“历史书写”了。

一切历史书写,都担当两个方面的任务:一是记实和还原真相,二是建构和与之相关的解构。要了解五四时期妇女问题讨论的真相,必须穿越“文选”,不受它的框架和选篇的限制。这就要承认限制,一定程度上相信“限制”。因此应当慎重地对待“文选”,研究它的编选意图。遗憾的是,这本“文选”没有编选者的前言或后记,只是把邓颖超1949年写的一篇《五四运动的回忆》放在前面,发挥“代前言”的作用。

解读“文选”,包括两个方面的工作:一是把“可见的”材料组织起来,分门别类,二是背道而驰,寻求“不可见的”因素。先说第一个方面。“文选”所收文章包括哪些议题,都是哪些人的作品,文章风格上有什么差异,最先登载在哪些报刊上,这些很容易归总。再说第二个方面。当时为什么会考虑这些议题,那些作者都是怎样的职业和思想背景,他们为什么会考虑妇女问题且以文章中表现的方式来考虑?不同人的文章以及同一个人的不同文章在观点、理路和修辞上有什么不同?是哲学、社会学还是伦理学的处理方式?现实的、理想的还是道德的?所有文章的目的都在于鼓动社会变革,风格上的差异会影响变革取向和具体路径。

第二个方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五四时期妇女问题的讨论很热,文章很多,“文选”中为什么收录了这些,还有哪些没有纳入?依据“文选”之前的阅读经验,很显然,周作人被完全遗弃了,“文选”中没有他一篇文章,即使先前对周作人一无所知或者对他的妇女思想一无所知,“文选”所收胡适《贞操问题》也给予了提示。这篇文章开头就说:“周作人先生所译的日本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本报四卷五号),我读了很有感触。”周作人翻译的一篇文章,给了胡适很大感触,于是就催生出《贞操问题》,周作人当时的影响可窥一斑。那就赶紧翻翻周作人的全集,看看围绕妇女问题,他有怎样的一些论述。“文选”中收录了陈望道一篇文章,意见平平,《陈望道文集》第一卷中的妇女论述有六七十篇之多,宏论、高论和平实之论比比皆是。还有一个人被忘记了,邵力子,1921年任《民国日报》主编,把节制生育和妇女解放问题结合起来,被誉为“呼吁计划生育”第一人。“文选”中收录了李大钊6篇文章,数量不少,质量也不错,但都属于宏论,其实,李大钊还有一篇《失恋与结婚自由》,属于经验之谈。

通过“文选”及相关的文献,可以尝试性地还原五四时期妇女问题讨论的场景。完全还原是不可能的,但逐渐接近,有限地接近,始终是我们努力的方向。但到此为止,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目前所做的只是历史性的建构工作,接下来的解构更为关键。为什么是妇女问题而非男子问题?有问题的为什么是妇女而非男子?是谁发现的妇女问题?那些男性的思想精英为什么要讨论妇女问题?是妇女最为不幸、最是愚昧、最为苦难?这似乎隐含了一个危险:为了“解放”妇女,先得把她们打入“冷宫”和“地狱”,然后再呼吁她们醒来,并摆出伸手的姿势,把她们拉出苦海。

晚清以来,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发生剧变,思想精英们关于种族和阶级的讨论总是和性别缠绕在一起。康有为、梁启超就提出了性别问题。梁启超兴女学的论说里,满是责备,说你们二万万女子都不生利,只是食利,把中国拖垮了,搞垮了,赶紧读书吧,读了书,有了技能,就能走出家庭做生利的事。言下之意,就是中国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女子的责任,这和中国古代士大夫“正女”的口吻一模一样。都是规训女子,以前是要求女人规规矩矩,现在则要求她们冲锋陷阵。男性的思想精英们总是惯于“教师”和“救世主”的角色。

谈到这里,我们不得不佩服鲁迅和茅盾。在《我之节烈观》中,鲁迅首先批驳“表彰节烈”挽救“人心日下”的论调,“女子死了丈夫,便守着,或者死掉;遇了强暴,便死掉”;“国民将到被征服的地位,守节胜了;烈女也从此着重”。不节烈的女子如何害了国家?现在的情形、世道是不讲新道德新学问的缘故,况且“政界军界学界商界等等里面,全是男人,并无不节烈的女子夹杂在内”,实在是与女子无关。鲁迅又问:“何以救世的责任,全在女子?”男子的责任呢?按照旧道德,男子应该全部担负起救国的责任来,他是主外的,女子只是他的附属品而已;即便是按照新道德男女平等的思想,男女也要分担责任,而不应该全部推在女子身上。“历史上亡国败家的原因,每每归咎女子。糊糊涂涂的代担全体的罪恶,已经三千多年了”。鲁迅的这些论述可以看做对梁启超的批评,对当时流行的妇女解放论说的批评。

茅盾说:“我们要认明社交公开不就是男女解放。现在很有人误会妇女解放是要求社交公开,这便错了。更有人谓社交公开的功用,能使社会上的青年得著男女间精神的互助,青年男子到悒郁无聊的时候,有女子来慰藉,精神上得到大调剂。”陈望道说:“社交问题不是在‘社交’,而在社交底‘自由’。”李汉俊也说:“交际本来是个人的自由,我们只努力造出能够实行男女社交的环境就够了,不能说不讲男女社交的人就是不觉悟者。我们只要把环境造出了,男女社交自然会发生,不要把应当作出的事情丢下,专来强迫人家实行。”

末了,可以有这样一个结论:妇女问题是建构出来的。为了给当时的民族危亡一个说法,找到解救的办法,先得造一个问题出来。造什么问题好呢?军阀不敢谈,地主不好谈,男性精英们总不能说自己是问题所在吧,想来想去,就谈妇女问题好了,反正她们也不识字。

《动物农庄》

《动物农庄》是奥威尔的作品,他还有一本更著名的《一九八四》。这两本书我久闻其名,在书店也隐约见过书影,却一直缺乏阅读的冲动;没有什么原因。前两天在一家旧书店看到《动物农庄》,四折出售,应当说非常便宜。我想就是它了,免得空手而归。每次走出书店,包里都会多一两本书,否则就觉得不自在。

关于《动物农庄》的解释比较明了,都说它是以苏联斯大林当政时期发生的一些事为蓝本。甚至有读者说,“拿破仑”影射的是斯大林,被驱逐出农场的“雪球”是托洛茨基,小动物惨遭杀害是苏共“清党”的缩影。译者傅惟慈说,这本书的含义远比揭露某一****国家、某一独裁政权更为深远。任何一场革命,任何一个革命后的政权,如果失去民主监督,如果没有健全的法制,都有可能走向反面。这种认识算是《动物农庄》一书所能得出的最一般的认识了。确切地说,早在阅读之前,人们已经具有了如此这般的认识,《动物农庄》所起的是再度提示和强化的作用。

更深一层的反思涉及“反面乌托邦”或者说“恶托邦”(Dystopia)。要阐明何为“恶托邦”,先得说明“乌托邦”。Utopia一词源于两个希腊语的词根,“ou”是“没有”(一说是“好”的意思),“topos”是“地方”,合在一起就是“没有的地方”或者“好地方”。其中文翻译“乌托邦”恰如其分,“乌”是没有,“托”是寄托,“邦”是国家,“乌托邦”三个字合起来即为“空想的国家”。人类对美好、公正一类的想象由来已久,柏拉图《理想国》开辟了理论方面的先河。在乌托邦概念与理论的变迁历程中,有几个关节需要澄清:

第一,摩尔(Sir Thomas More)的《乌托邦》(1516)的目标在于批判和讽刺,即把乌托邦中的善良人民和作者当时社会的罪恶进行对比,藉之谴责后者。贝拉密(Edward Bellamy)的《回顾》(1888)则企图根据其乌托邦中规划的蓝图来改造社会。这是一个重大的转折。

第二,这个转折之所以可能,与乌托邦概念的空间维度向时间维度转变相关。17世纪之前,人们寄望的乌托邦大多是遥远的异国。随着欧洲航海探险,人类对自己居住的世界本身有了经验认识,不再有任何神秘与希望。乌托邦的空间开始转移到月球和其他太空,以及海底和地壳底下的深处。为17世纪的进步观念所鼓舞,乌托邦逐渐被纳入更多的时间维度。新地质学和新生物学中剧烈扩张的时间观念也强化了这一认识。乌托邦等同于更好的时间,而非更好的空间。威尔斯乘著他的时光旅行机航向数十亿年后的未来,史德普顿在《人之始未》(1930)中用二十亿年的时间比例来表示人类朝向全然乌托邦境界攀升。

第三,乌托邦置于历史中,人类无可避免地朝向它发展。这是过去几百年来非常流行的思想。科学和技术的联盟加强了这个动向,培根的《新大西岛》(1627)和康帕内拉的《太阳城》(1637)对此有所表现。19世纪社会主义兴起,乌托邦变成关于社会主义之实现可能性的辩论。贝拉密以及威尔斯的乌托邦《现代乌托邦》(1905)都是为正统社会主义辩护的有力著作。

第四,自摩里斯《来自乌有之乡的消息》(1890)提出猛烈批评,乌托邦逆转为“恶托邦”。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1932)和奥威尔的《一九八四》(1949)两本书,把这一批评推向高潮。但始终有人维护乌托邦的理念,像法兰克福学派的马尔库塞就依然保持了某种乌托邦精神。当然,1990年代后,乌托邦思想受到全面质疑。李慎之在谈到《奇妙的新世界》时说:“二十世纪最可纪念、最可反思的历史事实是什么?最简单地说,就是左的和右的乌托邦都在很大程度上出现了,结果带来的却是人类空前未有的浩劫。”

回到《动物农庄》上来,我想说的是,它固然是不错的描述——仅此一点就难能可贵了,但没有解决任何问题。革命究竟是怎样发生的?革命后为什么会导致独裁?鲁迅当年写过《娜拉走后怎样》。“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当然也可以说,“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这样说来,娜拉不走也不是,走也不是。那么,还有没有别的路呢,比如既不出走,又让娜拉真的活得很开心?易卜生的《海上夫人》中,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一天忽然告知丈夫,要和从海那边来的一个人会面,还说那人叫她跟他一同走,“她的丈夫说,‘现在放你完全自由。(走与不走)你能够自己选择,并且还要自己负责任。’于是什么事全都改变,她就不走了。”鲁迅紧接着说,“这样看来,娜拉倘也得到这样的自由,或者也便可以安住。”

《动物农庄》可以有其他的解读,譬如,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民族独立运动高涨,大批亚洲、非洲国家获得独立,独立之后的情况怎样呢?

《随园诗话》

《随园诗话》是清代袁枚的作品。袁枚(1716-1798),字子才,号简斋,晚年自号仓山居士、仓山叟或随园老人,世称随园先生。我手头的这本,出自吉林文史出版社,计三百余条,提供了“译文”和“评点”,有助于读者的理解。不过一些评点,可做进一步的发挥。

周栎园论诗云:“学古人者,只可与之梦中神合;不可使其白昼显形。”至哉言乎!

评点说,所谓梦中神合,指古诗的神韵;所谓白昼现形,只摹仿古诗的皮毛。这样说,好像不无道理。我倒是想到“貌离神合”,要紧的是学习古诗的精神,而非其外形,而且,这种精神的体现,必须通过和原貌的疏离予以体现。引申得远一点,还可以说,解构是最好的继承。

某太史自夸其诗:不巧而拙,不华而朴,不脆而涩。余笑谓曰:“先生闻乐,喜金丝乎?喜瓦缶乎?入市,买锦绣乎?买麻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