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五四以来“被”字句语义色彩的变化原因,王力在《现代中国语法》(1943)中归结为西方语法的影响。他分析说,西文里如意的事或企望的事都可用被动式,五四以来汉语书面语受西文被动式用法的影响,凡西文能用被动式的地方,中国人也跟着用,于是中性的和积极义的“被”字句多了起来。王力把这种现象称作“欧化语法”,后来朱德熙、赵元任、吕叔湘等表示了大致相同的看法。赵元任在《中国话的文法》(1968)中具体分析了这种现象产生的过程,认为“近年来因为翻译外文的被动动词,总把西方语言里by之类的被动式字眼机械性地翻译成‘被’字,因此讲好处或没有处置意思的动词,也都能加上‘被’字了”。赵元任所谓的“机械”,或可和“直译”联系起来,在翻译印欧语言特别是英语的被动句时,为了追求忠实,很容易用汉语的“被”字句来对译英语的被动句,无论它的含义是中性的还是积极的。由此,在“被”字句频频出现的同时,中性的和积极义的“被”字句扩散开来,渗透到汉语的书面语中,人们司空见惯,渐渐也就习以为常了。
如果说五四时期,由于翻译文学的影响,“被”字句的使用发生了转型,那么,在过去几年,“被”字句又进入了一个新阶段,这特别表现在“被”字词大量增多,成为社会生活中的一个指向标。粗略分析可以看出,舆论哗然的“被”字词在构成上比较简单,就是“被”字加上一个动词或类动词的名词和形容词,“被主动”、“被自愿”、“被自杀”、“被幸福”、“被富裕”、“被稳定”、“被和谐”,等等。在这个“被”字词前面加上一个名词作主语,一个简洁明快的“被”字句就诞生了。
从现有的“被”字词和“被”字句来看,语义主要是两种情况:
第一,化被动为主动。譬如,为了孩子上一个有模有样的学校,家长先是疏通关系,然后积极主动地缴纳不菲的“赞助费”,的确是非常的积极主动。相比较那些“不差钱”却没有关系的家长来说,也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在这个意义上说,家长们的确是主动的,但想想看,这样的主动,是规则和潜规则所致,所以也只能是“被自愿”和“被主动”了。更有甚者,明明是被杀,却被说成自杀,网名只好称之为“被自杀”了。
第二,化不幸为幸福。现实的生活状态究竟如何,每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人都感同身受,然而,统计部门的数字告诉我们,我们是幸福的,幸福得不能再幸福。我们很幸运地学到了一个新词,“幸福指数”。有城市的排行榜,有城市和乡村的排行榜,据一份调查结果,农民的幸福指数高于市民。随着幸福指数的不断提升,广大的底层民众都堂而皇之地“被富裕”、“被幸福”了。每每有不同的声音出现,都被及时遏制,以至于互联网初始时期所呈现的多义平台,代之以一派莺歌燕舞的景象,“被和谐”的名词应运而生。
前面我们谈到,五四以来“被”字句的语义色彩发生变化,不再局限为贬义和消极义,中性的、积极义的比比皆是。从表现上看,近年来“被字词”的流行延续并光大了这一五四新传统,然而,在表示积极、主动的含义时,五四新传统的“被”字句中充满了受事主体或言说者的幸福心情,近年来的“被”字词中,原本表示积极、主动、幸福的词汇却具有明显的、强烈的反讽色彩,事实上表现了受事主体和言说者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乃至愤懑不已。这不能不令人深思。“被”字句在五四之前大多带有不幸、不利的语义色彩,也正是那个时候,“被”字句大多以指人名词为主语。而今的“被”字词造句为“被”字句时,也是以指人名词——具体的人和抽象的人——为主语,表现的却是表面繁荣实则萧条、表面自由实则专断的现象。就此而言,是否意味着一种历史的回归呢?
五四之后“被”字句流行开来,是因为翻译文学的影响,而今出现新的“被”字词,则是中国社会自身的发展使然。我们的语义学家、语用学家大有用武之地,社会学家也不妨从语言角度展开研究,在一切“被和谐”中,最可怕的莫过于语言的“被和谐”,在一切“被自杀”中,最恐怖的莫过于思想的“被自杀”。我们的语言和思想向何处去,我们的社会向何处去?
或许,回望五四依然是必要的步骤。
“那么”和“那”
那么,就这样吧。这句话中的“那么”,完全可以简化为“那”:那,就这样吧。
在日常的对话中,用到“那么”的地方很多,只是大多数时候,“那么”都被省略掉了,充其量唇齿间有那么一丝“那”的意思,隐隐约约,含而不露。
天气那么蓝。“那么”和“很”总归不同,说“很”的时候,下巴需要上扬,说“那么”的时候,脖子好像要回缩,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往后倾。
那么遥远的未来。因为“那么”,未来似乎不在我们的前面,而在我们的身后,不是督促我们急急忙忙地前行,而是拽着我们后退。后退不成,只能转身;无法转身,也要回头。
世界那么大;世界那样大。“那么”和“那样”相比,似乎太多虚化和虚幻,就在于“么”和“样”的差异。后缀不同,“那”字的优雅也就相去甚远,“那么”更多一些想象,“那样”俨然伸手可及。
天上的星星那么多那么多。在“那么”的连续使用中,仰望星空,星星果然密密麻麻起来,点亮了整个夜晚。话语在改变内心世界的同时,也改变了眼前的世界。换言之,心境营造眼前世界的同时,也营造了话语。
如果用“如果……那么……”造一个句子,那么,你会怎么造?无论回忆是习惯性思维还是偶然的冲动,我们都会遇到这样的追问。如果上天再给一次机会,那么,谁真的愿意依然是现在的自己?那么,谁会拒绝别致的可能?问题的麻烦还在于,以往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今都顾虑重重。小说中有这样的对话,一方曰:“如果你爱我,那么就请你嫁给我吧。”另一方答:“如果你爱我,那么就请你忘了我吧。”类似的句子我们可以复制很多:“如果你爱爸爸妈妈,那么就好好学习吧。”“如果爸爸妈妈爱我,那么就不要强迫我学习。”
语言学家为“那么”的词性争执不已,指示词、代词、连词,或者兼而有之?语法学家还说,“那么”到明代还不怎么发达,最初只是表示状态方法,作指示副词,清代的时候“那么”用的多起来,出现表方向的用法。再后来,“那”后面跟着“个”、“些”、“些个”,作代名词或副名词。词性一再变化,“那么”的语法意义只能是指示和称代意义,话语功能无非是话题的引入、对比、转换抑或维持。
那,就这样吧。这可能是新的开始,一种结束的别一种开始,一种转换,当然,也可能是一种无声无息的维持。
谢谢,没关系
在过去的人生中,有两个词说得最多,一个是“谢谢”,一个是“没关系”。
最初当然是因为大人的教导,打搅了别人,得到别人的帮助,要说一声“谢谢”。这是礼节。自己偶尔为旁人做点什么,得到“谢谢”两个字,要轻声说句“没关系”,意思是“不用谢”。受到他人有意或无意的惊扰,只要对方说“对不起”了,自己就该爽朗地说声“没关系”。这些也都是礼节。
渐渐长大,说“谢谢”成为一种习惯。我喜欢说“谢谢”二字。归结起来,说“谢谢”有三种心态,一种是仰望,来自长者的提携、包容和大度,展现给我更大的世界宽阔的天空;一种是平视,同龄人之间、同等境遇的人们之间举手之劳的协助,洋溢出亲近而悠远的温情;还有一种是俯瞰,譬如,一个年弱的少年竟然给予我帮助,哪怕微不足道,我该怎样的欣喜!“谢谢”二字,意味着人世间的美好,感恩的惬意,一切骤然辽阔起来。
向来快言快语,应该表示感谢的时候,“谢谢”二字倏忽即来,自然是情真意切,但也有一些时候,过于迅速反倒削弱了感谢的强度、力度和厚度。值得浓墨重彩的感谢,因为谢意太深,往往一时难以言表,语速的缓慢,每个“谢”字的加重,两个“谢”字间的间隔,就显得尤为重要。若“谢谢”过于迅疾,感恩的心就飘忽起来,缺乏分量。
一些情况下,感觉到对方要说“对不起”,自己回应过快,“对不起”还没有入耳,“没关系”已从我这里脱口而出。不免尴尬地自嘲,对方则放松地咧嘴发笑,当然,有时也会招来不知所措。
一些事情从自己的角度看来,对方那么说那么做显然不妥,但在他的角度,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理由。知道他不会说“对不起”,但我的内心,还是酝酿了“没关系”。是啊,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自己不也有过这种情况吗?一些歉意总是难以出口,一些“谢谢”总是没有及时告白,久而久之,竟化作了负疚,闷在记忆里。
写到这里,想到还有一个词用得很多,就是“您好”。无论是曙光初露的清晨还是夕阳西下的黄昏,遇到相识的人,都会点点头,说声“您好”。一些时候,声音低微得很,大概没有挤出唇齿,但神情和嘴唇的姿态充分透露出“您好”的情怀。一些时候,远远地望见,来不及碰面就嚷嚷道:“您好!”而后各自前行。
看到婴儿车里的孩子,摇摇晃晃学习走路的幼童,我都会驻足停留,凝望他们纯净的脸庞。我的心底一定在静静地喊着“您好”,表面上却只是和照看他们的大人议论:这孩子真好玩,我家孩子小时候也这样。
“谢谢”和“没关系”的背后,是“您好”的问候与祝福。今晚在城铁上,百无聊赖,忽然想,该发一个短信:“S老师您好,那天无意间在一个博客上看到您和同学的合影,神采奕奕,不禁又让我忆起去年在您的领导下工作的情景。谨致问候和祝福。”所谓的“领导”云云,不免玩笑的因素。一会儿,回复到了:“今年还有合作的机会,共事愉快。”心情就是这样,传递并且回收,快乐就掷地有声,愈益实在并丰盈起来。
您好,熟悉的陌生的朋友,博客里交流而现实中不曾谋面的朋友,连带着对自己。在午夜时分,“您好”细微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