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坐言起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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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去家乡之路(代后记)

这是午后,我急匆匆地送女儿上辅导班,从第三极书店前面的辅路经过。各色人等来来去去,不曾跃入眼帘即轻轻闪过,都太忙了,即使有闲情逸致,又有谁会在意身前身后的行人呢?那在路旁滞留的人,设摊并不叫卖的人,倒引发我的注意。我一眼就看到摆在地上的书,两排,每排四本,开本很小的那种,封面上部是土黄色,印着“去家乡之路”,下部是灰黑色的河流或者丘陵的影像。我弯下腰,就近拾起一本,凝视封面,然后转向封底。购买的意向就这样产生了。“多少钱?”我声音有些胆怯。“六块。”应答的声音淡然乃至淡薄。其实,封底上是印着工本费的。“是你自己写的吧?”我再次明知故问,问题出口的那一瞬间,我有点痛恨自己。“是。”声音像是漫不经心的那种。我从兜里拿出钱来,一张五元,一张一元,递给站立着的小伙子。整个过程中,我不曾仔细看他一眼,就捏着书,侧身而去。

扉页上有小伙子的照片。身边是河流,隔岸是山丘,水和高矮不等的植物是照片的重心。小伙子戴着眼镜,白色的短袖衬衫,双手背在身后。我边走边打量书。封面之后的一页,是“谨以此书献给路遥诞生五十九周年”。接下来的一页,上书“夸父与日逐走……化为邓林。——《山海经·海外北经》”。“关于自费印刷第四本书的一点说明”,又占去一页。显然,这是一本文学爱好者的作品。我不愿意使用“文学青年”这个词,在今天,这个词实在是过于渺小、自卑,不乏羞辱的气味。如果说我最初买这本书,有心底里对于民间作者和流浪艺人的敬意,希望用对自己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款项来切实表达一点支持,那么,序言和引言的标题足以让我震撼。序言(一):善良是唯一的出路。序言(二):恢复人的神圣与光辉。引言:黄土地上的向日葵。

在序言(一)里,作者提出并回答了这样的问题:什么是善良?如何保证或拥有善良?为什么要保证善良,或者说,善良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善良就是人的心,就是良心。有了善良,就有了一切。善良是幸福之源。在序言(二)里,作者注意到,人类再没有比现在更加对自己充满批判、藐视和怨恨的了。怎么办?恢复人的尊严、神圣和光辉。此外,我们还能、还需要做什么?在这两篇序言里,《道德经》都出现了。第一次,“上善若水……夫唯不争,故无尤。”第二次,“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焉矣。”第三次,“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引言从小学五年级的一次提问说起。老师问:太阳和月亮,你们选择哪一个?作者选择太阳并阐明理由。一个女孩选择月亮并阐明理由。13年后的今天,作者已经是26岁的“新世纪青年”,依然无时无刻不在追求着光明和温暖的太阳,就像《山海经》中的夸父。“夸父死了,我又会怎样?结果会如何?”作者不知道,也无法回答。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像黄土地上的向日葵永远朝向太阳一样,我仍然会一如既往、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全力以赴地追求光明和温暖的——太阳”。作者一连用了四个成语,未免有些做作,我却感受到他刻意中的执着。他必须自己给自己打气。他能否感动作为读者和旁观者的我们并不重要,他必须首先打动他自己。

女儿要进教室了,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她说:把书先给我看吧。四个小时后,女儿下课。回家的路上,我问她阅读的感受,女儿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怎么看懂。女儿十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记事起一直生活在北京。

今天我用了两个小时,把书读了一遍。起初是一字一句,后来就一目十行了。这和态度无关。“行万里路,卖万里书”,这大概就是书的内容。作者住在京郊昌平,以写作为生。作品结集打印后,就会“裢褡书兜,走遍天下”,奔赴西安、重庆、昆明等地卖书。这本书写的,就是作者卖《漫游者之歌》的游历。有快乐,有艰辛,有城管的暴力,有读者和朋友的知音,有朝圣……“我们一直在路上,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在路上——去家乡的路上”。这是第一章“又该上路了”的最后一句。

“去家乡之路”,这书名耐人寻味。我们知道,德里达的“去中心”还是“解中心”是很有一些争论。按照通常的说法,去是离去、离开,但也有向着、奔着去的意思,所以,“解中心”比较明确,不易产生歧义。那么,“去家乡”可以说成“解家乡”吗?

第二章是作者接近路遥,尤其是《平凡的世界》的过程。他提出,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第一,路遥最后为什么要让他的主人公孙少平去“挖煤”?第二,“挖煤”究竟是什么意思?第三,从“挖煤”中得到了什么?记得过去两年参加哲学系硕士研究生入学考试的复试时,有多位同学谈起《平凡的世界》带给他们的感动,那么,有谁曾思考过类似的问题?在第二十五章的开始,作者又说,孙少平最后当了一个“煤黑子”,拿着一把铲子,下到地底下去“挖煤”,这是路遥留给我们的一个巨大隐喻。

第三章“底层的人们”,第四章“贫困与文学”,第六章“蹲坐在大街上卖书与禅”,第十章“《宗教大法官》与《楞严经》”,第十七章“幸福到底是什么”,第二十三章“科学与宗教”,第二十四章“走西口,音乐”,第二十六章“愚公移山”。单看这些标题,就每每有出乎意料的动人。作者从具体的经历出发,母亲的故乡,父亲的故乡,作为自己故乡的黄土高原,还有从昆明到万家寨的逃亡,老牛湾的悲剧,开往目的地的公交车,等等,都是实实在在的体会。作者是认真的,真诚的,投入的,他1983年出生,2000年开始写作。活着,思想着,写作着,感觉着,现实的关怀,人生是什么,幸福是什么一类的终极追求,渐渐就都有了答案,不是答案的答案。这就是“后记”的题目所示:劳动,劳动就是一切!

封二有作者的简介。女儿一眼就看到“山西偏关人”,有点不怀好意地说:这是你的老乡哎。似乎我买这书,纯粹是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给作者面子。自然,山西两个字每每让我亲切,哪怕是痛恨不已的亲切。可是我喜欢这书,鼓吹这本书,完全是为了另一层缘由。书的第十六章是“重庆,一个读者的一封信”。这封信非常生动,甚至比作者的文笔还要好。可是毕竟,它是受《漫游者之歌》的激发。我这篇感想则是受《去家乡之路》的激发。自觉不如那封读者来信漂亮,却有一点认识是共同的:“你漫游卖书的决定在我看来真的是一种伟大之举。”

在内心深处,我也多么渴望做一名流浪艺人!我还想说,任何一位真正的艺术家,都有流浪的梦想。流浪是落魄的,也是自由的,是令人怜悯的,也是激发巨大的同情感的,是渺小的,也是伟大的。在流浪四方的过程中,才能真正体会“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作者

2008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