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远的迷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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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如果记忆像风(4)

就这么反复拉锯了三年,他终于当真将我的要求付诸行动了!我心里窃喜,几年来的心腹之患总算得以解除了!我终于可以不必在深夜的客厅焦虑地鹄候了!

于是,我坐下来慢慢回想恳谈过后的这一个半月,虽然经过那夜大震荡似的沟通,他仍旧显得小心翼翼。他以不着痕迹的方式,逐渐增加不回家住宿的频率,并将衣服化整为零,一件一件运走,然后,就在一不留神间,生米煮成熟饭,自立门户已然成为事实。想到这儿,起始的窃喜遂逐渐被惆怅所取代。我以为我承受得了,其实并不然。那种感觉很复杂,明明知道儿女迟早要展翅高飞,放手却如此艰难。儿子不愧是我的知音,因为太了解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情,所以,不忍就走,而刻意花上许多的时间和耐心向我保证、和我周旋,直到我慢慢习惯为止。一向大而化之的儿子在这件事上的细心体贴,让我思之不觉眼红心热。看来,我必须体认儿子已然长大的事实。然而,松开手何其难啊!

“家里有剩菜吗?我可以回家吃晚饭吗?”

其后,儿子有时在下班的途中打电话回来探问。

“当然有啦!赶快回来。”

常常,挂下电话,外子和我不约而同从椅子上跳起来,急慌慌地冲向一点剩菜也无的厨房。退冰的退冰,洗菜的洗菜,锅碗瓢盆一起总动员起来。因为放手真的很难,所以,我们希望以热腾腾的饭菜迎接儿子自立门户后的每一次归来,让每隔一阵子的牵手,掌心里都仍保有前一次的温暖。

2007年1月

永安与不安

学期已近尾声,所有的工作都必须作个总结。出考题、改作文,抽屉里还摆了几封叩问人生难题的信件等着回复,编辑催促稿件的电话铃常在不经意间尖声惊叫。除此之外,还得赶飞机到南端的城市去履践多月前允诺过的多场演讲。我因之陷入空前的焦虑!常常坐着愣愣发呆,外表看起来像是闲适到几近无聊的地步,其实内心交战,觉得为物所役、人生无趣。

永安的限时来信夹杂在众多的信件及作业间,差点儿被淹没。因为忙碌,我原打算在学期结束前不再打开任何信件,以免因为无法及时回复而导致更甚的焦虑!然而,永安的信厚厚的一大迭,信封上用鲜红色签字笔重重标示“限时专送”四字,显示信里的内容有着某种程度的急迫性。若是错过了,或者将有大事发生,而且无可挽回!我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便决定打开它。约莫十张左右的信纸,是那种年少的女子会喜欢的、有着粉蓝花样的香水信纸。信里这样写着:

让我省略客套的寒暄,直接进入主题吧。我是你一年前教过的学生,你应该会有印象。因为我曾经为了离开军校,而向你请求网开一面,给我不及格分数;其后,又因后悔,而希望能给机会,让我继续留在军校的黄永安。当时,你对我的两项请求都没有答应,因之决定了我离开军校的命运。隔几个月后,我又再度进入军中服义务役。这次的运气更糟,经过了苦不堪言的训练后,我被分发到南部郊区的部队……

部队内的阿兵哥素质良莠不齐,当他们知道我曾经是他们所羡慕的大学生时,便开始对我另眼相看!而且明显地排挤我。有意无意地打击我,言词奚落之不足,还故意联合起来整我……

在其后的整整八九页里,他不厌其烦地写着同志们排挤、甚至迫害他的种种具体事实。或者因为过于琐碎,也或者因为对军中事务的缺乏认识,我并没有兴趣详加阅读,我径自略过这些描述,想知道他写这封信的确切目的。在最后一页,他终于写到重点:

写到这儿,老师应该知道我写这封信的意思了吧!这个世界其实没有任何公道可言,我在这儿受苦,写信给父母,父母却只会劝我多多忍耐!并说,我的没长性已经让我错失了宝贵的两年,叫我再不能任性了!我自知理亏,大二没念完、被学校扫地出门,让他们丢尽了脸!可是,我也有我的难处,他们总不想了解,只一味拿我和邻居的孩子相比!我的痛苦,他们是没办法了解的!老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封信,也许私心里希望有人能了解吧!老师,这是我写的最后一封信了!真的!珍重再见。

这是怎么一回事?什么是“最后一封信”?我从书桌前站起,走到窗口,望向橄榄树掩映下的工学部大楼。记起永安曾在树下和我讨价还价的情况,似乎也是个明媚的春日早晨,还记得当时永安困惑的脸上,还闪耀着忽明忽暗的斑驳树影。而如今,这个走出校园的困惑灵魂,并没有因为生活的转弯而得到救赎,反倒似乎滋生了更大的麻烦!“最后一封信”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他不再给我写信了、言尽于此?可是,为什么要写上“真的”二字?是怕我不相信他不再给我写信?抑或不相信这是他的“最后一封信”?这两者应该是有着不同的意义的吧!我将目光从远处收回,决心不去深究。

“不过是一种习惯用语罢了!”

我如是宽慰自己。我们不是也常在陈述事情的最后,加上“真的!我没骗你”这样的加重语气吗?我不喜欢作过度的联想,因为那样的联想教我害怕!

我重新坐到书桌前,将剩下几篇尚未批阅的作文展开,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专心批改。我再次取出永安的信,想拿给同事们看,也许他们有不同的解读,甚至可以给我一些建设性的建议。可是我终究没那么做!因为,我忽然觉得永安或者并不愿意他的信被四下张扬。我放下那十多页的粉蓝信笺,故作镇静地照原订计划批阅作文。下午,我得飞越岛屿,直奔南台湾的一个小镇,和许多妈妈一起切磋亲子教育。然而,“老师,这是我写的最后一封信了!真的!珍重再见”却不停地跃上脑海,和我的计划拉扯、纠缠。于是,我不得不掩上作文,取出信纸,在飞机起飞前,赶着给他写了一封信。为了表示诚意,我也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张的信笺。不外表达关心、同情与了解。在信的最后,我坦言:

说实在的,这封信到底有什么用处,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老师虽然能理解你的痛苦,但终究也无法帮你分担任何的爱恨!不过,若你认为老师还能稍稍谈得上话,就尽量写信来吧!或者打电话来也是可以的。还记得年少的时候,碰上难以跨越的关卡,我总是写信向朋友诉苦。写完了信,似乎痛苦也就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你愿意向我倾吐心事,我因之萌生被信任的感动,觉得当老师真是一件美好的事!因为,在你来信之前,我还在为莫名的忙碌感到无比的沮丧哪!

我在信的最后,仔细写上我在学校及家里的电话、地址。因为,对一颗焦躁的灵魂而言,费时的鱼雁往返恐会缓不济急!我希望他能有更多的选择。

从南台湾飞回后的第三天,果然在期盼中接到永安的信。看到安安静静躺在信箱里的信,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安慰。他依然抱怨着生活的种种、心情的无法自解。最后,他说:

老师的回信,让我感受到无比的温暖。虽然如此,但是就像您说的,自己的痛苦是谁也无法帮忙承担的!因此,我仍然不改初衷,仍然要坚定地和老师道别!这次,是不会再见了!

天啊!我真是有些着慌!信封的地址只是一个信箱号码,完全不知道在何处。虽然没受过谘商的训练,平时却也稍稍涉猎过一些心理学的书籍。我安慰自己:真正想自杀的人,多半已付诸行动。类似的求死讯息多半出于寻找理由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的人。于是,我又用限时专送送去我显得无力的安慰。就这样,我陆续和他通了四五封的信,他仍在孜孜叩问生命的意义,我则怀着戒慎恐惧的心情,不断提供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种种乐观情绪。五封信之后,所有的讯息突然宣告中断。永安不再捎来任何消息,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午夜梦回,我总往最悲观的方向想去,想到也许一个年轻的生命,已因我的轻忽或游说乏力而萎死在军营的某个角落!有一夜,我甚至梦到永安穿着一身缟素来和我告别!而我无论如何奋力都抓不住他飘然远去的衣袂!醒来时,发现衾枕上全是泪痕。

隔了年余,悲伤已然淡去。一日,我恹坐书房,任凭柴可夫斯基悲怆的乐音萦绕斗室。隐约听到电话铃响,我转低了音乐,拿起电话,那端传来兴奋的声音,说:

“我是黄永安!黄永安!……老师还记得我吗?”

“永安!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我不禁失声大叫!随即升起一股哀怨的情绪。我抱怨他为何失去联系?他也不辩驳或解释,径自以极高兴的语气告诉我:

“老师!你猜我现在在做什么?……你一定猜不到的啦!老师!我特地打电话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的!我考上台大啦!台大××系!”

“真的?啊!真的吗?你是怎么做到的?……恭喜啊,真是太意外、太高兴了!”

我兴奋地显得有些口齿不清!甚至觉得过去的种种已不再重要,无须再加追究。我们在电话中笑得好开心,完全忘记那段让他痛苦、让我寝食难安的日子。

夏天过去了!开学没多久的一个黄昏,我正整理着桌上的东西,准备回家。永安忽然笑容满面地出现在我的研究室门口!他留了一头长长的头发,意兴风发。嘴里嚼着口香糖,侃侃谈着往后的计划。一直到天色逐渐暗下来,都无一语提及过往。他说他的同学都已毕业。不过,他还要去跟过去的导师及其他师长聊聊。我提醒他时间已晚,快去快回,别让父母操心!我们一起步出大楼,当我步上车子,发动引擎,即将开动车子之际,肃立一旁的永安突然趋前俯身,眼里含着泪水,朝我说:

“老师!真的谢谢。”

我挥挥手,微笑示意。从后照镜里,我看见永安逐渐被四阖的暮色所淹没,不知怎的,竟流下泪来。

四年后,我离开军校,转到台北郊区的大学任教。教师节的那天,我上完两节课,回到研究室。忽然,有人叩门。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大束漂亮的白色香水百合!出现在花团锦簇后的,正是黄永安。大汗淋漓的永安,好像刚从三千米的长跑脱身似的,气喘吁吁地朝我说:

“祝老师教师节快乐!我本来把时间算得好好的,预计在你一下课的当儿,冲进教室,让老师惊喜一下,也让学弟学妹们见识一下老师的魅力!谁知道,半路塞车,真是天不从人愿!好可惜!……”

我又惊又喜,急忙安慰他:

“不可惜!不可惜!待会儿,我会挑个人最多的下课时间,捧着花,绕校园一周,让其他的老师嫉妒死!真是非常谢谢你啊!你人来了,老师就很开心了!下次千万别买这么贵的花!”

研究室的冷气呼呼地吹着,可是,永安似乎暑气未消,一径流着汗!他说:

“老师放心!我帮教授作一些研究,有点儿收入。虽不多,但买一束花是绰绰有余的!”

我想起永安应该是七月毕业的,听起来却似乎还在当学生。他说,因为双修之故,他必须延长毕业。也因为这样,他才能帮教授作计划!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圆满,我想起往事,不禁暗自庆幸人类抗压力的强悍!永安看到我的计算机屏幕正停在我的个人网站上,他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在浏览过后,他热情澎湃地自告奋勇要为我的网站作一些较炫的更新!我婉拒他的好意,说:

“我的网站已全权委托你的一位前期学长主持并更新,我对这样素朴、幽雅的风格感到十分满意!并无任何改变的意图。不过,仍然要谢谢你的好意!”

他显得有一些沮丧,但在看到我桌上摆着的名片时,神情似乎又稍稍振奋起来,他再接再厉地游说我:

“老师的名片太单调了!既看不出中文系教授的特色,网址也没印上。要不要我帮你重新设计、印刷?”

我看他兴致勃勃,不知如何拒绝,推说: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名片也很少用。你不用太麻烦了!”

他不依,亢奋地解释:

“我可以用计算机帮老师做,很简单,一点也不麻烦。一个晚上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