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远的迷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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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如果记忆像风(3)

当时,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盘坐在另一边的爸爸,两个人的眼眶,霎时都红了起来,天可怜见!我可怜的女儿!从国小起,就在课业上不停地受挫,小学时,成绩永远跨不过四十五名的关卡,在我们愁眉不展时,还振振有词地辩称:

“我至少还赢过两位同学哪!”

这样的你!一直视读书为畏途,永远寻不到学习的快乐,我们总是陪着你伤心,安慰你:“下回我们努力向四十四名迈进!”中学的毕业典礼上,疼爱你的几位老师深知你的课业成绩不理想,不约而同安慰我:“这么可爱的孩子,不用担心!条条大路通罗马啦。”当年我苦笑以对,心中惶惶然,不知属于你的罗马在哪里。没料到就在这不提防的午后,竟被告知一直被认定有学习障碍的你,居然在大学里拿了奖学金!

前尘往事像倒卷的影片,一幕幕在脑中飞过,闪闪烁烁:

小二时,你被诊断出罹患严重的弱视,一纸诊断证书,解开了你既不爱看书也不爱看电视的谜团。于是,我们每星期定期迢迢从中坜开车北上,到台北长庚做弱视画图治疗,足足半年,终于将“戴上最深的眼镜都看不到0.5的视力”提升到1.0;接着,发现你手眼不协调,对儿童来说易如反掌的跳绳动作,你在爸爸锲而不舍地教导、陪伴下,足足练习了几十天才成功。骑三轮脚踏车也老往同一个方向偏去,有好长一段时间,你那位苦心孤诣的爸爸,咬紧牙关,在中正纪念堂里扶着你和两轮脚踏车,跌倒了又爬起,练习了又练习,那样的身影,任谁看了都会鼻酸不已。而你终于学会骑脚踏车的那日,父亲老泪纵横,笑说:“谁敢说我的女儿不行!”撩起裤管,才发现爸爸双腿内侧挫伤得血迹斑斑。

医生说你的感觉统合能力不佳,必须加强运动,以促进前庭的发展。母女俩乖乖地日日早起,利用东门国小的运动器材,勤练从滑梯高处趴卧滑板冲下的运动,直到筋疲力尽,汗如雨下。我蹲下身子,对着十岁不到的你说:“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乖巧的你,不知听懂了没,却总是听话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练习,从不讨饶放弃。接踵而来的是气喘的折磨,小小的感冒往往能让你晕得天旋地转、喘得求生不能……从小到大,大病、小病不断,你练就了不怨天、不尤人的坚强,病魔来袭时,最心痛听到你形容病情并安慰我:

“屋子怎么老向一边倾斜了过去?妈妈的脸一圈又一圈的往远处跑去……不过,妈妈不用担心,赶快去睡吧!我保证很快会好起来的。”

这样孱弱多病的孩子,做父母的怎忍心在课业上再做求全!我们最大的希望,就是无病无灾、平安快乐。所以,虽然偶然也会为将来可能无法在职场上和别人一争短长而担心,但想到你一向的贴心乖巧,总又安慰自己:“老天岂会绝人之路!”它在这儿关了一扇窗,一定会在另外的某个地方开另一扇,而窗子开在哪儿,就等有耐心的人去细细寻索了。

仔细回想,负笈海外的两年多,看似铩羽而归、前功尽弃,其实不然。除了仰仗着长期在英语世界的濡染,你考上了外文系外,在海外凡事自己来的独立精神的培养,使你开始思考将来要过怎样的人生。你有计划地在暑期参加各项进修,陆续学会骑摩托车、开车,受训拿到英语教学种子老师的执照,学会录像带的剪接技巧,加上在高职学习到的信息处理,你迥异昔日傻呵呵的女儿,已经具备了不错的应世能力。前些天,你在和导师的聚会里,跟老师讨教大学毕业后的继续深造问题,你说:

“我想跟妈妈一样,在大学里教书。”

虽然事情并不容易,我却为你的志气感到骄傲。说实话,我们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就是当年在学校时永远冲不破全班倒数第三名难关的孩子!如果今天你能,有什么样的孩子应该被放弃!我常和你戏称:“如果你真的闯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那我的教养理论便得到正面的实证与肯定。妈妈有关亲子教养的演讲将因之水涨船高!重要的是,你过得快乐吗?”

你忙不迭地回说:“回来真好!在父母身边,真的感到非常幸福哪。”

你返台后两年,我们全家人有机会到美国重游旧地。艳阳天,你神情亢奋,在租来的车子里,指着窗外,一一介绍你当时的生活,我才知道你经历的是怎样的寂寞!

“那是我常去的百货公司,星期假日,不知道要做什么,一个人只好去逛逛。你看到的我带回去的许多廉价打折货,就是在那里买的。”

我的眼眶蓦地红了起来!回想你携回台湾的行李数倍于当年带出台湾的,整理时,我讶异地发现许多东西竟成打地出现。眉笔、壁灯、发箍、小刷子、眼影……我边整理、边感叹你不知民生疾苦。你嗫嚅地回说:

“成打地买,较划算,我逛街时遇到大折扣,不买可惜,都是便宜货。”

一样一样的小东西,在在见证着你浪游无根的寂寥,而我不察,竟不时兴奋地向你报道假日时如何和爸爸的画友们出外冶游。

“那是我常去的公园,常常有老人在那儿晒太阳,星期假日无聊,我有时候就到那儿和他们一起晒太阳。”

天很蓝,太阳在树梢上闪着耀眼的光,听着、听着,我的泪静静顺着双颊流下。不善人际的女儿,在语言熟练的家乡就曾经饱尝交友的困难,更何况在人生地不熟的异邦。念书之外的漫漫时光,她和佝偻的老人一起在公园里晒太阳、想家乡。

你坚持带我们去你当年常去打牙祭的一家日本拉面店,你指着靠窗的位置告诉我:

“这是我常坐的位置。拉面还附送炒饭或煎饺,想家的时候,我就来这儿叫一碗拉面,靠着附送的蛋炒饭平息想念妈妈的心,这儿的拉!waiters都对我很好哪。”

我一口面也咽不下,摩挲着你坐过的桌椅,向店里中气十足地喊着“欢迎光临”的年轻侍者们深深一鞠躬,感谢他们在异地为你提供让人安心的温暖。那回,从美国回来后,我才被我当年的孟浪、大胆所惊吓。斗胆将一个不谙世事的弱质女儿送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幸而无灾无难地回返,若是其间你发生了任何的意外,我将要如何地引咎、自责且悲痛万分!幸而平安地回来了!真好!虽说暂时的离巢,成就了一位独立自主的女儿,但是,从我们一起重游旧地归来的那日起,我忽然开始罹患强烈的相思病,你已然回到身边,却才是思念的开始。你一定觉得奇怪,妈妈忽然变得格外缠绵,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啊!做妈妈的心情是复杂得理不清的,我是在设法将那分离两地的九百多个日子一一重寻回来,而且,无论如何再也不肯松手让你独自展翅高飞。

今后,不管晴天或下雨,要找属于你的罗马,爸妈陪你一块儿去。

2007年1月

学会放手

凌晨一点左右,外子和女儿都睡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备课的我,正盘算着该开始酝酿睡意了。在房内看书、听音乐的儿子,忽然推开房门,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情词恳切地朝我说:

“很久都没跟您聊天了!我们聊聊吧!”

我看他兴致不错,便取下眼镜、放下手上的书。聊些什么呢?

“什么都行啊!刚刚听了好棒的音乐,感觉神清气爽的,不想马上去睡觉。”

自从退伍、接着进入职场后,儿子就一头栽入忙碌工作中,夙夜匪懈,像不停转动的陀螺,一刻不得闲。他在电子公司担任营销业务,客户遍布世界各地,一个月倒有两三个星期在异国的土地上,即使在台湾,也往往深夜还在打国际电话。经常夜里九十点,才拖着疲惫的步伐上楼,看得我们好不心疼!可也没法子,市场竞争如此激烈,谁家的孩子能逍遥过日子?我只是不明白,整个礼拜没日没夜地工作,到了星期假日,他并不好好补眠、休息,却还强撑着精神往夜店跑,还辩称年轻人的休闲方式不比我们老人家!然而,我心下了然这曾经被争论过千百遍的议题,绝对是破坏亲情的杀手,不宜在此时重提。

儿子问起我和他爸爸的近况,也略略说明了他的工作,并意气风发地再三强调他在职场上所受到的重视,让我恍惚以为养了个商场上的旷世奇才。忽然,他口风一转,以极为罕见的感性口吻朝我说:

“今天,我若有些许的成绩,都得感谢你们。若不是你们从我小时候就努力栽培我,我怎么能在职场上受到这样的另眼相看!虽然平时我都没说,但是,心里真的好感谢爸爸妈妈!”

我骇笑着,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只频频说着:

“我知道!我知道!”

儿子正色地又朝我说:

“您一定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们!真的。”

我点头不停重复说:知道!知道!儿子拉了一把小椅子,坐到我的前方,拉起我的手,眼里泛着泪光,坚持说:

“我敢保证您是不知道的。妈!我的人生如果像一颗洋葱,从外头一层一层的剥,先剥掉的可能先后是娱乐、朋友、工作、女友……剥呀剥地,最重要、最核心留下来的就剩了你们了。而爸爸太完美了,像神,神,只能仰望,无法沟通;您算是我在世上最亲密的人啰!”

说完,将头埋在我的膝盖上,等抬起头来时,竟然双颊俱是泪水!说实话,我真是被大大吓了一跳!儿子一向嬉皮笑脸,跟我没大没小的。眼前的言行举止,实在太反常了!我忍不住问他:

“你今天怪怪的哦!是受了什么刺激吗?”

儿子不理我!兀自接下去说:

“射手座的人,不轻易吐露真心话,今天若不是感觉超棒,我也不好意思跟您说这些。妈!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无论如何,您一定都要记得,我有多么爱你们。”

我吶吶的,不知如何应答,眼前的儿子何其陌生!我宁可他跟往常一样,乱七八糟地吐槽,他却一发不可收拾地滔滔叙说着自小至大的种种感动。我沉默地听着,心里有些激动,更多的却是不安:“这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因为太晚、神志有些不清;也或者是过分担心,我简直没办法集中精神归纳分析他话里的玄虚,我只提醒他:

“只希望你每做任何事,都不忘父母的悬念、挂心,不让父母操心。我们会无条件爱你所爱,也希望你努力将心比心、忧亲所忧。”

那夜,磨蹭到三点多钟,经我再三保证了解他的爱后,儿子才依依不舍地放我去睡觉。翌日,外子听说后,忧心地说:

“会不会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困境?抑或女朋友移情别恋?……我们得多费心了解,免得造成无法弥补的憾事。”

中午,打开计算机,一封缠绵悱恻的E-Mail呈现在眼前:

今晚跟妈妈聊天很开心,欲罢不能。以前,有好多次,感谢的话已然挂在嘴边,却又一溜烟地溜了回去;昨晚,二十五年来没讲的话瞬间争抢着从舌尖弹出。您说您都知道,只是需要做些心情的调整,你们永远都会给我支持。您故作坚强,泪水溢满眼眶微红的鱼尾纹。我哭了!就像是大孩子般的哭了!依目前的情势看来,我还有很大的空间让自己正点,don't worry!though I know it's impossible,我多希望能像小时候的照片上的我,总是像个娘们似的依偎着你们。你们对我的爱,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回报的,我能做的,就是让你们知道,我过得很好。物质方面,还很难讲;但心灵上,我肯定是富足的。这个让您失眠多少夜的大男孩,要继续乘着翅膀飞翔,那也是您把我生出来的目的。您的害怕,我知道。妈妈!别怕,我爱您!

谈话过后,内心的喜悦,现在无法形容,也不想形容,只想好好感觉,那暌违已久属于自己的感觉。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提醒与照顾。我的心,一辈子将都会是属于你们的。二十五岁是个尴尬且矛盾的年龄,也正因如此,我正享受这尴尬与矛盾给我的感受。just wanna thank you。你们把我生得太正点了!谢谢!希望依旧是你们的爱儿的含识。

显然,昨夜,儿子在我入睡后,又伏案写了这封信,可以想见他对那一番谈话有多么郑重其事。然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夫妻二人日思夜想,不得要领,开始战战兢兢地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唯恐出了什么差错。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好像也没什么具体的变化,先前警戒的心情又逐渐松懈了下来。直到一个半月后的晚上,我和外子陡然想起儿子竟外宿多日,未曾回家,两人一琢磨,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为搬出去自立门户铺路,他怕我一时之间承受不住,所以,先行给我打预防针来了。

“可是,他未免太抬举自己了!我巴不得他赶紧搬出去哪!”

我一边在背后调侃着儿子,一边不由思想起三年来的种种扞格奋战。自从儿子常在星期六深夜出没台北的夜店起,我便患了严重的焦虑症,每每担心他会在哪一个不提防的深夜出了什么事!所以,每隔一段时间,焦虑蓄积到无法扼抑的阶段,我就会在夜深的客厅里,对着晚归的儿子咆哮:

“你难道就不能可怜、可怜我,改变一下生活秩序吗?不然,请你赶紧搬出去住吧!再这样下去,迟早你们要到精神病院去找我。”

那段日子,我的神经持续紧绷。儿子总劝我去看心理医生,坚持他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做母亲的不该用威权或乞怜的方式企图干犯子女的生活。我们反复辩证,以各自训练出来的犀利的逻辑,相互抓漏,直到双方都筋疲力尽,萎顿地靠在墙角、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为止。儿子最后总会垂首嗒然问我:

“我搬出去住,你就真的不再担心了吗?”

我也总是狠心地说:

“当然!如果你坚持不修正生活规律,我只好眼不见为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