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远的迷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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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年过五十(3)

男女主角二人的激辩争执转为高亢,又随着公主愤而拂袖而稍歇。雨滴打到大黑伞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因为下雨一直显得灰暗的天色似乎又更浓了些,刚才匆忙出门,连手表亦未曾戴上,一向时间观念模糊的我,完全无法判断出当时的正确时间。或者已到了做晚饭的时刻了吧!因为方才悠闲地在廊檐下聊天的女人似乎少了好几位,我有些儿着急,星期三的下午,先生会早一个钟头下班,我习惯在他入门前,把因写作而散乱的屋子收拾得看不出痕迹!

雨水沿着伞骨的尖端淅沥滑下,淋漓的雨水很快地变成一张雨帘似的,把世界切割成两边。另一边的舞台上,穿着现代服装的检场,正慌慌挪动着桌椅等道具,我原想借着雨水的掩护,趁机溜之大吉。然而,只稍一迟疑,便错失良机。颤巍巍的郭子仪已然出场,七子八婿前呼后拥,一干人等又齐齐地把目光锁定了伞下的我,像一张严密的网,密密实实地把我包围起来,我那即将挪动的双腿,竟像陷入泥淖般,完全不听使唤。这时,躲在舞台后方廊檐下的人群当中,忽然有人朝我招手,并高声叫喊:

“小姐,入来坐啦!避一下雨,免歹势啦!”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瞬时红热起来。似乎不全然是害羞,更多的是愤懑、不平。为什么请戏班子来演出呢?不是因为有人喜欢看吗?怎么全都撒腿不管了呢?或者仅是为表示对寿星的尊敬?但是,从无人聆赏的事实推测,即使是寿星也未必看重这样的表演哪!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摆场面以炫耀邻里了,这样的居心简直是可耻极了!而更不能原谅的是,好不容易才招来我这么个观众,竟还有人忍心把我从舞台前拉走!想到这里,我不禁嫌恶起这家人来,我粗鲁地朝他们摇手拒绝。即使明知他们绝对出自善意,却无论如何不肯原谅他们,也因此下定决心,要好好地把这出戏看完,雨再大,也不半途而废。

那日,回到家时,天已全黑。外子正站在散乱的书房中央,用着亚森·罗苹的推理逻辑,揣测着新婚妻子的去向。

多年后的一个深夜,我们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地回想起这段往事,外子忽然用狐疑的口气问我:

“那个下午,你真是看戏去了吗?……”

一时之间,我竟无言以对。莫说是外子起了疑心,事隔十余年,在人生舞台上,我曾随着生命的流转扮演过各种角色,也曾历经无可计数的悲欢离合。那个看戏的午后,在堆栈着大悲大喜的生命长河中蜕变得既漫漶且不真切。我于是亦如外子般怀疑起这个荒谬的路人甲的记忆,也许只是过往某一个日子中的一场梦境罢了!然而,设若果真如此,则那日夜幕低垂时,双脚泥泞、浑身湿透地出现在书房而使得外子大吃一惊的女子,又曾经去了何处了呢?

1994年11月

女人需要感激涕零吗?

推开空碗,拉开座椅,我大剌剌地从餐桌前离开,走出餐厅的剎那,惯常故作轻松地丢出一句话:

“我今天白天累惨了!别叫我洗碗。”

餐厅到客厅,要走过一条长长的走道。在行过走道的那几秒钟里,我的心情并不像我的表情般自若,歉疚、心虚夹杂着莫名的委屈。几年来,在这条短短的走道上,我从未停止过台湾女性的反省与挣扎—传统与现代观念在心里交互争战。如果前一天的碗是我洗的,我就安慰自己:

“我又不是完全不负责任,昨天的碗还不是我洗的!”

如果很久没有洗碗了,我就告诉自己:

“虽然没有洗碗,饭菜可是我做的,难道不该分工合作吗?”

如果刚好既没做饭,又不想洗碗,我就努力说服自己:

“学校的事已经把我搞惨了,累得像个龟孙子!难道家人就不该分忧解劳吗?否则我结婚干什么?又为什么要生孩子?”

如果久疏家务,我就假装身体不舒服,露出病恹恹的样子以逃避疏懒之名。久了,觉得自己行为可耻,就会忽然恼羞成怒起来,叨念着:

“我做了几十年的家事,凭什么就该我一直做到死?”

家人总弄不懂我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生气,既没有人指责我偷懒,也没有人抱怨或推卸洗碗工作。说起来,纯粹是我个人脑海里的天人交战。像我这样的女子,自小便被教养着,准备成为一位任劳任怨的家庭主妇,一旦稍稍废弛了家务,传统和现代就狠狠地在心里打了好几架。而像我这样经常自责的女人,在台湾的中老年龄层的女性中,绝非个案。

自从五年前,外子自中科院退休后,便陆续接手了一些原本隶属于我的工作。从那时起,最常听到外子的抱怨是:

“今天,先是去邮局,再到银行、市场,接着去八德路买Key Board……整天被这些琐琐碎碎的事给绊住,没办法做一件正经事。”

我不大确知他所谓的“正经事”指的到底是什么,不过,在他还没退休前,那些他所谓的“琐琐碎碎的事”,都是我挣扎着在课余时间包办,我可从来不认为那是无足轻重的“琐事”,我总是在晚餐桌上,向他邀功:

“你知道我今天做了多少事吗?上邮局领稿费,去银行缴贷款,还去街角修了鞋,到东门市场买了菜,还去超市添购了卫生纸……”

一位回台开画展的朋友,在“展前感言”里,悲壮地写着他赴美期间强烈的沮丧心情:

“每天扮演着良家妇男,送小孩上下学、煮煮饭、整理花园、种种果树、除除草……偶尔还会去海边湖边钓钓鱼,每天晚上望着天空、看看星星、想着故乡。”

这般诗情画意、让女人羡煞嫉煞的生活,竟被这位男性画家丧气地形容为“放逐”!男人和女人对家事的认知真是南辕北辙。也许,男人被社会期待所制约,一向以国计民生为己任,所以,不惯从事看起来没什么成就的小事,当他们在做这些事时,便觉得委屈万分。他们宁可去抢银行,闹出点动静来,也不愿在邮局的柜台前架起老花眼镜仔细填写提款单,因为那样让人看起来显得小头锐面,不堪重任,台湾的男人一向是被期许成为国之栋梁的。

我的先生被大家公认是个新好男人。他跟我一样,勤奋、向上,不辞辛劳。在还没退休之前,他就是一位肯帮忙做家事的男人。亲友来了,看他又切水果、又煮咖啡的,总对他赞誉有加。而我老不服气,他的朋友来了,我同样切水果、煮咖啡,外加说笑话娱乐宾客,大伙儿都没什么特殊感受,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退休之后,他偶尔在我迟归之时,接手晚餐,在饭菜端出之际,我总是感激涕零,恨不能以身相许;朋友听说了,简直又羡又嫉,把他封为稀有的保育类动物;母亲来了,看到女婿在厨房忙进忙出,简直羞愧得无以复加,屡次提醒我:

“阮一世人不曾让恁老爸入灶口(厨房)!哪像汝!”

言下之意,是我“不尽妇道”,而她“教女不严”既已成为事实,只好频频提醒我该知恩图报。刚开始,我尚且谨遵教诲,对良人的嘉言懿行致意再三。其后,亲戚及来往的朋友不断地提醒我:

“你哦!运气真好!嫁了这么个好丈夫!”

次数多了,越思越想越不是滋味!我不但素性温良恭俭让,家里的活儿干得也没比他少,怎么就没人称许我是个好太太?怎么就没人提醒他能娶到我有多么幸运?后来才知道,原来恪尽职守的太太是稀松平常,台湾的女人要得到高评价,光凭乐观、健康、快乐和尽责是不够格的,她必须坚苦卓绝,忍人所不能忍。君不见每年五月选出的模范母亲,评比的标准是什么?竟然是痛苦指数!若非吃尽苦头、历尽风霜,或正在苦难中煎熬,便休想得到殊荣。最好是家里食指浩繁,她日夜操劳,使得孩子们出类拔萃,如果家里正好还有两位等着她帮忙翻身、包尿片的重度失智老人就更符合标准了。

“在外汇存底高居世界前几名的社会,如果只用这样的标准检视女人,根本是台湾之耻。”

虽然,我常在外头的演讲场合中如此再三陈辞,慷慨激昂地提醒女性不要跳入男性所形塑的“母职神话”圈套里,然而,回到家,自幼即被耳提面命的“女诫”“女德”总不期然地在内心蠢动撩拨。

年少时,哥哥夜里饿了,想吃宵夜,母亲总指使我去帮忙张罗。我若嘟囔着:“他饿,不会自己去弄来吃?为什么我就那么倒霉?”母亲总会生气地骂道:

“汝这个查某囝仔哪会这尼懒惰!”

哥哥的衣服绉了,“汝帮伊熨一下!”哥哥的裤子脱线了,“汝帮伊缝一下!”哥哥的屋子乱了,“汝帮伊整一下!”哥哥的……母亲严厉,我不敢回嘴,但心里那份愕然及不服气,几十年都一直盘据心头。可是,妈妈振振有词地说:

“查甫人免学这些,汝是查某,不共款!若无自细汉就学起,将来是要如何持家?”

前年,在纽约见到昔日好友,和她午后款款深谈,她提起父母的重男轻女,仍旧久久无法释怀。她说:

“家里孩子多,我和弟弟年龄接近,母亲俨然当我是保姆。我玩晚了,回家一顿好打;弟弟在外玩疯了迟归,没有尽到提醒之责,还是我挨揍。哥哥、弟弟隔几日各有一个荷包蛋吃,我只有在弟弟心情不错时,得到恩准舔他盘子上残存的蛋汁,现在想起来依然心酸。”

我当下忍不住掉下泪来。那样的残忍,竟来自相同性别的母亲,受苦的女人忘了疼、忘了痛,一转身即刻成为加害者,啊!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老人社会逐渐逼近,我们惊讶地发现,轮流由各家儿女照料的老人家求全的并非儿子、女婿。婆婆大驾光临时,严阵以待的,绝对不是她自己的儿子,儿子作息依旧,外出或应酬丝毫不受影响,依然逍遥“家”外;受困的是别人的女儿——媳妇,得像被宣判服刑般地固守、寸步不离地伺候,朋友间例行聚会照例缺席,朋友们都体谅地戏称她“又服义务役去了”。

台湾的女性想在婚后进修,经常受阻于婆家、丈夫,他们总会说:

“结婚了,还读什么书!把孩子看好就行了,又不缺你赚钱养家。”

可是,男人只要稍稍透露进修意愿,却常常得到绝对的支持,太太总是忙不迭地帮忙搜集数据、敲打作业。毕业典礼上,很多教授都笑称学位该颁给隐身男人背后的太太。

我们若有机会到医院走动,很快便会发现台湾女人才真是家之栋梁。丈夫病了,固然是由太太陪病;婆婆病了,陪病的不是媳妇就是女儿;公公病了,也还是婆婆、媳妇、女儿侍候。如果病的是女人,照顾者依然是女人,女儿、太太、媳妇、妈妈、婆婆……从年少到年老,女人的角色随年龄更易,不变的是永远扮演最辛苦的角色。前述的陪病,若是女人无力胜任,男人通常也不大伸出援手,他们多半寻求职业看护帮忙。可是,女性如果要求比照办理,则往往被冠上“不肯尽责”或“偷懒”的污名。

一直听说男女平权了!女性对原生家庭也该分担孝养的重责。我所认识的女性朋友中,多数也都无怨甚至慷慨地扛起,不管已婚或未婚,不管兄弟是否同样负责,都按月奉上生活费。可是,不管儿子如何不孝,做父母的总还是殷殷告诫女儿:

“虽然民法规定女儿也有继承权,但是,等我们百年以后,一定要将印章盖出来,可别真的回来跟你们的兄弟争产,这会笑掉人家的大牙的。”

电视里,因为打破蟠龙花瓶而做牛做马的唐先生,在台湾的家庭里是绝对少数。男人只要能在下班后,绕道7-12去买些快餐解除职业妇女两面煎熬的困境,就能得到太太甜美的笑靥。然而,这样让女人感受温暖的男人毕竟太少。从《诗经·卫风·氓》里那位色衰爱弛、哭着被休回娘家的可怜女子开始,一路张望,几乎都只见到男性的酷烈、女性的辛酸。我们所熟悉的“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的汉魏妇人,《孔雀东南飞》里被婆婆欺负的焦仲卿妻刘氏,被丈夫戏弄的秋胡妻子,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受辱的焦桂英,被弃的秦香莲、赵五娘,还有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哪一个不是历经折磨!甚至现代的琦君、潘人木、萧丽红的作品里,都还充斥着坚毅隐忍、含辛茹苦的女性,难得看到一位不甘雌伏、意欲享受生命滋味的芸娘,却也无法摆脱传统女性痛苦的宿命。父权社会里,将“苦难”赋予崇高的光环,紧紧箍住女人扑扑欲动的情思。

中国文学中的女性书写,一径延续着“怨”的传统,时代的巨轮像踩着风火轮般快速轰轰往前跑,实际人生中的台湾女人,却用被传统裹着的小脚碎步追赶,怎么不累得频频原地喘息!李昂塑造了一位杀夫的女人,虽然声音瘖哑、怒吼窒闷,总算让女人从隐忍的“怨”匍伏前进至不平则鸣的“怒”来。然而,前卫的书写不敌真实的人生,《杀夫》出版后的多年,曾应台北市文化局之邀,前去担任母亲节征文比赛的评审工作,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前来应征的一千多篇文章里的母亲,几乎个个身世坎坷,人人一把辛酸泪,却悉数“无怨无尤”!这不是神话,而是真实发生在二十世纪台湾的事,我们不停地颂扬“吃苦”的美德,却忘了只有主中馈的女性快乐了,家庭才有可能得到真正的幸福。由怨而怒,女性情感发展史一路蜿蜒迤逦,何时才能敞开胸怀,理直气壮地享受“快乐”?

属于我母亲的年代,女人成天在厨房里接受烟熏火燎,和煤油球奋战;属于我们的年代,许多的女人希冀在厨房之外找到自己的天空,却仍不免缚手缚脚、步履癫狂;多么希望我们的下一代的女人能享有更多的平等对待,女性能彻底在思想上得到解放,体认到:

“享受生命是权利,不是奢侈,毋须愧疚;两性共组的家庭,男人分担家务是理所当然,只需给予尊敬,女人不必感激涕零。”

2007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