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樱花与红叶
民国五十七年春天,屋子右侧的几株樱花开得异乎寻常地灿烂!我读书的窗口一片粉红骇绿,搅得我神魂颠倒。即将在大学联考的战场上和人一决雌雄,我却似乎完全没有心思念书。白日里,沉浸在对学校男老师疯狂的爱恋情绪里;一到黄昏,没来由地,体温便仿佛和西沉的落日顽强抗拒般地蹿升;午夜则缠绵地与联考的噩梦缱绻,无意间听到母亲忧心地和父亲低语:
“是要安怎?安捏,哪考得上大学!”
我置若罔闻,当是说的别人家无关紧要事。屋前一株杨柳,有如向世人昭告青春期来临般地,只要有风,便四下癫狂地泼洒似雪的杨花。客厅玻璃垫上,一径白茫茫。那年,我十七岁,和怒放的樱花、飞扬的杨花般,满溢着无法言宣的热情,无论生理或心理。多年后,方才憬悟那场长长的高烧,原来是对花粉的过敏!
发高烧的,原不只我一人,祸首原也并非只有杨树、樱花。那时节,台东延平乡的艳潋红叶,才堪称威力强劲的过敏源,招得台湾岛上的子民忽忽若狂。十三位来自红叶村的布农族小朋友,挥动着球棒,击败了一向睥睨国际体坛的日本棒球队,也击出了不可思议的传奇。举国情绪沸沸扬扬,高烧延续多年,久久不退。那是自《梁山伯与祝英台》掀起的凌波热过后,全台最严重、也是最持久的一场快乐传染病。
红叶热、少棒情,综合我的花粉热,那个夏季过得恍惚迷离。七月从考场走出,我的脸色泛白,无论三民主义或是三角几何都失去了颜色。接下来的黄昏,体温越来越高,身上的红斑越来越严重,出入医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八月初,榜单出来,没能考上公立大学,虽不意外,却仍惊吓。为了我的虚弱,好强的母亲硬生生吞下满腹的不满,可无法同时放下对昂贵学费的忧心。三千余元的学杂费仿若天文数字,九月即将到来,父亲四出借贷,形容劳悴,我则顺理成章继续苍白着脸整日歪躺。八月二十五日,父亲自外归来,喜形于色,我当借贷成功,自沙发上欣然跃起,父亲气喘吁吁地宣告:
“赢啦!赢啦!我们打赢日本仔啦!世界野球冠军的和歌山队吶!……七比〇,我们红叶野球实在有够厉害哦!”
虽然并非预想的大学梦,但是“打败棒球王国”是何其壮大的殊荣!在那个日日传播、强调国家民族至上的时代,攸关中华儿女荣耀的巨大喜悦很快掩没了可能无法注册入学的失落。因穷困生活而面色经常如霜的母亲,那晚绽现了难得的笑靥,在厨房做饭时,竟然幽幽唱起了暌隔已久的日本情歌;下班归来的二哥,笑吟吟地提着切好的鹅肉回来加菜;父亲在饭桌上唱做俱佳地形容成功的接杀、盗垒动作,像是亲眼目睹一般。那一顿晚饭,一直印象深刻!现实中的困境统统被抛掷到九霄云外,印证了“以国家兴亡为己任、置个人死生于度外”的生命哲学,这在当时的台湾岛上绝非特例!
好运接踵而来!“五比一,中华联队胜关西”、“五比二红叶大胜”、“金龙队扬威美国威廉波特”……中华儿女一路过关斩将,因为棒球,威廉波特成为台湾人认识美国的窗口;因为红叶队的传奇,棒球成为台湾的全民运动;因为棒球的漂亮出击,台湾摆脱积弱的苦闷,开始大口呼吸、大声说话。村子里的孩子纷纷拾起球棒,冀望和睫毛长长的布农族小将一样,向国际进军!
也许是红叶棒球队带来的好运,我急欲向世界探触的梦想,居然在注册前夕成真,父亲终于东拼西凑筹足了学费。在殷殷的叮咛中,我坐上火车,向梦想飞去。如同红叶成军时克难地以砍削木棍为球棒、以生硬橙子权充棒球,我也以万分俭省的方式在陌生的台北孜孜求知。而群医束手的过敏症状,竟奇迹似的在异地不药而愈!父亲在寒假将届之际,来信说:
马路拓宽,你最喜爱的杨树很可惜地被砍伐!幸而屋旁的樱花树依然欣欣向荣。……还有,听说日本巨人棒球队将来台中集训,到时候,金鸡独立的王贞治也会到我们台中来。
父亲的笔触跃动,好像在字里行间潜藏许多无名的快乐。
其后的日子,像乘坐快速喷气机,台湾经济环境一路攀升。妇人边听收音机的棒球转播、边努力地在家里或工厂勤做加工;男人则多半像我的父亲一样,在少棒的捷报里,掩嘴窃笑,奋力打拼;而我和我的同学们,每年夏天总会回到家乡,彻夜不眠地和家人共守着收音机或电视,关注万里之遥的棒球赛。中华队赢了!无论城市或乡村,鞭炮声连绵响彻,灯火和爆竹的亮光足以照亮台湾整个夜空;若是传来失利消息,同仇敌忾者有之,相拥痛哭者也不在少数,凝肃的阴霾几乎是经月不散地笼罩心头。有几年的时间内,台湾人在棒球的号召下,展现了空前的大团结。
多年之后,屋旁的樱花惨遭邻近加工出口区泼洒出来的几桶柏油溺毙,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棒球热已悄悄降温。就像我年少时候对世界激烈的探触热情,也在不知不觉间日趋平淡。
2001年3月
当微风与阳光私语
八月天,原本高照的艳阳,却忽然温柔娇羞了起来。半遮掩的,犹抱琵琶。
庄严的追思活动,因为祥德寺师父诵经腔调的忽高忽低、忽起忽落,而显得有些滑稽。贵宾席上,昔日的筑路人或神情严肃地低头沉吟,或语调激昂地向后生晚辈叙述当年苦况。原本凝肃的空气中,却反常地洋溢着嘉年华会般的喜气!深山中,穿袈裟的法师和旗袍上别着鲜花的女人穿梭往来;犹在襁褓中的婴儿对着拄杖而行的老人吃吃发笑!长春祠殉职筑路人的祭祀典礼遥对着起伏的山峦进行,更像是一场祈福的活动,向天祈求国泰民安。泰雅族传统木琴和男高音深情的歌声在立雾溪的峡谷中悠悠回荡。闻风前来的民众扶老携幼,笑语喧阗;媒体记者扛着照相器材,忙着猎取镜头。充满活力的山地歌舞结束,一位当年在横贯公路上流血流汗的筑路人,应媒体要求拿着工具对着山壁作状敲凿。精瘦的腼腆老人不惯作秀,在闪烁的镁光灯下,不停地对着记者说:“可以了吧?可以了吧?不就这样!没啥啦!”
说着,放下工具,便不顾众人的七嘴八舌,扬长而去。另一位穿着西装、略显发福的同伴,则兴奋地继起摆出各式的姿态,以满足媒体记者的拍摄,并认真解说当年英勇的冒险犯难。
老伯伯们穿西装、打领带,盛装起来。谈到打赤膊和天抗衡的日子,高亢的语调里不免掺杂着辛酸、惆怅。由儿孙或友朋陪伴前来追忆似水年华的他们,面对孜孜叩问的年轻人,心中到底正想些什么?是悼念命运乖舛、命丧黄泉的先驱者?是庆幸经历艰险却能幸免于难?是骄傲步步为营、终于以小小刀斧敲出了一条耀眼的康庄大道?抑或是感叹物换星移、流年暗中偷换?恐怕谁都不知道!大伙儿只是好奇,到底凭借着什么样的力量,居然能以简单的工具从榛莽中雕凿出眼前的亮丽光景!
节目单上写着:午后,将由筑路人带领大伙儿走过九曲洞步道,细说当年手工斧凿中横的种种!实际的情况却是,大伙儿像诱蜂人般,领着垂垂老矣的筑路人,让他们辨识昔日战场,导引他们娓娓诉说过往云烟。在万方礼赞的光环下,老人黧黑的脸上虽不时流露出骄傲的光彩,然而,不争的事实是:曾经的手脚麻利,换成了今日的步履蹒跚;昔日的飞扬果决,变成了如今的嗫嚅踟蹰。总觉不忍逼视他们额上的纵横皱褶,只要看路旁山壁上的纹路,就该了然当年曾经耗费的青春。而青春果真唤不回,除了俯首沉吟,对命运,我们只能束手。
摊开手上的资料,浙江、河北、广东、江西……从大江南北的各个角落出发,无意中,落脚在台湾东部。或从事爆破,或搬运土石,或开挖土机,每一个年轻的生命都怀抱着稚气的想望,期待成就各自璀璨的故事。然而,朝不保夕的工作环境,有人被水冲走,有人被落石击中,有人被炸山的流炮炸伤……每一次的行动,都充满了不可知的变量。于是,有人说:“每天都有人被抬着出去,不知自己是不是下一个?吃了这一餐还有下一餐否?奈何家中妻小子弱,还是得硬着头皮干下去!”有人则感慨地表白:“开路比杀敌更危险,四处弹落的石块比敌人更不可测!”
因为不安,有人终生不婚,深恐拖累家人;也因为不安,有人匆促成亲,企图稳住多变的人生。老荣民和横贯公路的故事,堪称五十年代台湾历史最悲壮、也最迤逦的一页。如今,如织的游客,呼朋引伴前来饱览山光水色之余,是否有人曾经去揣想这一斧一凿背后所隐藏的辛酸血泪?而我们又该如何来丈量生命的重量?老荣民以克服天险、攻下大片风光为傲,却也不掩隙缝里求生的无奈与悲凉。也许,这才是真实的人生吧!并非无怨无悔,而是既然没得选择,只好像过河卒子,拼命向前。
四十年后,他们重返曾经鞠躬尽瘁的现场。虽然“尘满面、鬓如霜”,却没有想象的“泪千行”!走着、说着,大伙儿簇拥着出了九曲洞,在洞口拍下了一帧又一帧的纪念合照后,终于挥手道别,各自回到原先的轨道去。生命里堆栈着层层的重担,旧有和新添。若非太鲁阁国家公园处的好意,我猜测,这些被目为“开路英雄”的老人,也许一辈子不想、也不忍再回顾吧!
走出了九曲洞内听来的黑白沉重人生,低低的云霭随着挥别的手势被驱逐到远远的角落。云开见日,花莲的轻快愉悦霎时被还原!五颜六色的阳伞和穿着光鲜的游客,将游客中心的草坪妆点得五彩缤纷。舞台的后方,虽见一轮红日喜滋滋地露脸,但适时轻拂的微风,以柔弱的娇嗔之姿,将阳光的威力吹向山巅海隅。难得的盛会,让远道而来的台北人见识了文明和草莽浑然无间的融合!管弦乐、打击乐器、山地歌舞,空旷的原野中,悠扬和粗犷奇异地结合成天籁般的声音!颠仆学步的稚子不自觉摇摇摆摆地爬上舞台,随着旋律扭动身躯。充满音乐和舞蹈的假日,是且走且看的人生风景中,会让人时时想从档案里调出来再三回味的记忆!
风很轻,每一位倾听者脸上的线条似乎都变得温柔。远方的太阳带着微笑悄悄落下山头,而贴心的公园处预先为情人准备的玫瑰则一朵朵地被传送到有情人的手上。原来明天便是七夕,中国情人节!许久不曾被如此优渥地对待,在粗砺的生活中盲目冲撞,得时时提醒自己,出门时莫忘带着舌辩的唇和坚硬的心。即便是被热情接待着坐在国家剧院里聆赏美丽的乐音,亦是不得闲地以评判者的眼光和心境参与。曾几何时,忘我地聆听微风和阳光私语竟成不可或得的享受!我们坐在一株落光叶片的光秃大树下,人人手持一枝鲜花,露出被宠溺的笑容,并假装接受树荫的遮凉。当舞台上原住民随着节奏分明的歌舞,狂热地扭动肢体。有几度,我萌生冲动,差点儿冲上台去,和他们共舞。终究,久经禁锢的心,一时之间仍未有足够的能量来冲破藩篱,只有用野放的心来追随拍红的手。
次日,白杨步道静静地以多变的光影迎接我们。国家公园处的解说员以朝圣般的郑重语调,提醒我们用眼睛和耳朵之外,别忘了带着“心”一起来。起始点的隧道长三百八十米,黑暗中,耳朵显示极度的灵敏,仿佛听到潺潺的流水流经耳膜间。当光明在望时,不自禁想起川端康成小说《伊豆的舞女》里的天山隧道,似乎隧道的另一端,将出现一位娉婷的小舞娘!出了隧道,踩着落叶前进。一路上,似曾相识的蝴蝶和蜻蜓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身边,不知是我们追逐它们前进?抑或它们刻意追随我们的脚步?我放慢了步伐,刻意和队伍保持一定的距离,在蝶飞叶落的山间,用心寻索,似乎真的听到了它们相互交谈的声音!
每一棵树、每一朵花,甚至每一只小昆虫,在解说员的嘴里,似乎都有个属于它自己的故事。说着它们的故事时,解说员的眼里总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爱怜。几次到公园处,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这一种急切向游客介绍大自然奥妙的心意。我常揣想:倘设对山林缺乏热情,久居其间,日日夜夜坐对无言的山丘,将会是多么残酷的折磨!幸而这些解说员,个个活力四射,似乎从无片刻怠倦。他们在人类和山水间穿梭往来,扮演媒介的角色:让大自然知晓人类的善意,也让人类见识大自然的妩媚。在促进双方的了解上,解说员可谓居功厥伟!
立在吊桥上,赫见白杨瀑布奔流而下,雄伟壮观。许是瀑布挟带的风势,在不提防间,游客的帽子纷纷被吹落地,于是,人与帽的追逐于焉狼狈展开,引得一旁端坐的朋友呵呵大笑!瞭望的平台上,人追着帽子,风追着人的衣袂。卸下了城市里的工作担子,一切似乎都变得轻快容易。隐约间,仿佛有一阵阵的咖啡香扑鼻而来,大伙儿都不信!以为久经咖啡麻痹的唇舌作怪,谁知真的是咖啡!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霎时亮了起来!原来,工作人员体贴这群文字工作者的瘾头,真的在山林间煮起咖啡来了。于是,听到有人捧着杯子,陶醉地说:“有了咖啡,此行真是太圆满了!”
那日黄昏,火车带着依依不舍的我们,又回到车水马龙的城市。一下了火车,所有严重或不严重的心事都一起袭上心头。我迈开步履,武装起心情,走入台北的夜!重新做个地道的台北人。
2002年11月
大家乐?大家疯?
台中人最近过得很不快乐,但是,非常刺激,也非常疯狂。“大家乐”这个名字颇有意思,但如果改为“大家疯”,可能更切合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