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远的迷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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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不信温柔唤不回(3)

售屋员拿出舌灿莲花的本事,急如星火地催促抢购。大厅中间,时时听到夸大的成交的热烈掌声。在这样一个诡异的时代里,欺诈、豪夺充斥在每个隙缝,天真的心性早为过度的怀疑所掩埋,我们并不真正相信那些掌声,总觉只是一种促销的噱头。然而,亦不免受到这种虚浮的热烈所感染。外子和我细声地商量,我知道自己的语句里掺杂了过多的期望,白牙先生在一旁为我浮动的心思推波助澜:

“现在不买一定会痛失良机,这么好的地段去哪里找!只要先给一些订金嘛!”

在外子笃定的坚持下,我们决定还是从长计议,回家再多思量,才作最后决定。在孩子们失望的埋怨和售屋员含恨的恐吓声里,我们走出了接待中心。天色已暗,我觉得自己像极了唐代传奇《樱桃青衣》里那位听经时打瞌睡的书生,在梦中经历了一场无与伦比的荣华富贵后,又被迫再度回到无情的现世。

两年半的施工期变成一种爱恨交织的矛盾。因为有了两年半的分期缴纳缓冲,使得我们有余力考虑购买超出预算的屋子。可是,就另一个角度看,这么长的时间也够教人牵肠挂肚的,谁敢保证这段时间内绝不会有意外发生!在这样的乱世,把希望变成唯一,是绝对的冒险,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可是,人生原不就是一场战况不明的冒险吗?在回家的路上,我和外子滔滔地雄辩着。

从那天以后的一星期,我每晚早早把孩子送上床,鬼迷心窍般地拿出价格分期表及鸟瞰透视图、平面图、基地配置图、剖面示意图等各式图表,在灯光下,聚精会神地核计着、研究着。到情势明朗的今天,我回想起来,依然弄不清楚,当时那般的钟情,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了大楼前的那排长长的红砖地?是极目所及的师大运动场上那块稀罕的绿地?抑或年少时的一些与和平东路有关的浪漫回忆?还是其他的什么?总之,不管是什么理由,在外子眼中看来,都是些“浪漫到不切实际的想法”。

本着货比三家不吃亏的原则,外子坚持应多看几家,多加比较。他同时列举了一些理由,诸如楼太高,地震时麻烦,公共设施愈多、管理愈不容易完善等,几乎就要被游说成功的那晚,好友忽然又打电话来,说该屋销售情况甚佳,有些低坪数者,已经全部售罄。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情绪,隐隐然又波动起来。

第二个星期天早晨,我们打开报纸,发现一栋坐落于敦化北路上的房子,条件不错,是屋主委托建设公司代售的。在驱车前往的半路上,我们怯怯地讨论着,不知讲价十万元,会不会太离谱。

当我们到达时,售屋小姐正在楼下和一对夫妇谈着价码,我们径自上楼。五十余岁的女主人带我们参观的同时,偷偷告诉我们:

“如果还算满意,我们不必非要透过建设公司,可以私下成交,只要贴个广告费给我们就可以,我可以依照建设公司的底价卖给你们。”

我们吃惊地发觉,底价居然少了三十万元左右,瞠目结舌之余,不禁为建设公司的赚钱有方而叹服,同时也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羞愧。

室内显然是经过费心装修过的,五颜六色的壁纸,压得低低的天花板,复杂花俏的吊灯。风韵犹存的女主人絮絮地谈着她几个当空中小姐及电视明星的女儿。“刷”的一声,拉开了一个陈列着近百双各式皮鞋的鞋柜。接着,又推开了两三座挤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的橱子,看得我们目瞪口呆,孩子频频惊呼。她掩饰不住得意地说:

“孩子们孝顺嘛!非要我移民到美国。我说呢?在这儿好端端的,有牌搭子。到美国去,人生地不熟的,可到那儿去干嘛?连牌都没得打。有什么办法?孩子孝顺嘛!……”

说着,又打开了一间四面都是镜子的房间,化妆台上,瓶瓶罐罐各色颜料互相推挤着,玩具、杂志跌得满地。

看完所有房间后,我们顺便请教她邻居住些什么人,孟母择邻而居嘛!女主人半是骄傲、半是腼腆地说:

“我们这栋楼住的可都比我们强多了。五楼住的是个电影明星,巷子里那两部奔驰汽车就是她的;四楼是一家钢铁公司老板,听说是赚大钱的;三楼好像是舞厅的大班,看起来很有钱,常常到外国去哩!……”

我和先生互使了一个眼色,连忙借词离开。车子上,儿子兴致勃勃地问:

“妈!什么是舞厅的大班?”

接着的目标是杭州南路上的一栋四层楼房。屋主是位退休的老先生,房子满宽敞的,采光也很好,就是旧了些,少说也有十多年的屋龄。万一买下来,还得大肆翻修,价码如果太高可不上算。

老先生长得虎虎生威,依稀可见昔日的丰采。他蹙着眉感叹地说:

“孩子大啰,都到外国去了。原先盖了这四层楼,打算一个小孩给他们一层。谁知道,到头来,只剩了我们两个老的。老啰!……”

接着,盘查人犯般的详细询问我们夫妻二人的姓氏、祖籍、现籍、学历、职业、年龄、家里人口等,才主考完毕般地嘘了一口气,满意地说:

“好!可以!家世不清白的,我们还不卖哪!大伙儿可要长久做邻居的,我看不中意的,出的价钱再高也不卖,这可马虎不得!”

我们一家四口简直是感激涕零他的垂青,一旁越发恭谨地肃立着。老先生坐在房中唯一的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权威十足的给肃立一旁的我们打着分数,外子趁着他老人家不注意时,低声附在我耳边说:

“以前大概官做得不小!”

老先生索性点上烟,闭着眼,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严肃地告诫:

“年纪大了,不经吵,以后要是搬进来,可得约束一下孩子,不要太吵,不可以在楼梯间乱丢纸屑,不可以从四楼丢玩具下来,不要……”

他谆谆地条列着规矩,却始终没有说出最症结的价钱。在我们多次敦促下,他才停止叨念,慢吞吞地说:

“有人出我三百六十万,我不肯,至少也要三百七十万。”

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我和外子睁大眼睛互望一眼,差点儿叫出声来。报上登的是四百九十万,居然三百七十万就可以了,太不可思议了。我们按捺住太过兴奋的表情,为了不表现出过度的小家子气,外子故意把嘴巴抿得紧紧的,清清喉咙,再次试探:

“不能再少了吗?”

老先生摇摇头,慢条斯理地说:

“顶便宜了。这个地段,自己盖的房子,真材实料,拿你四百七十万算是顶便宜了!”

我们一下子从云端掉下悬崖般的力图挣扎:

“可是,您刚才说是三……”

话犹未完,老先生双手一挥,专横地打断:

“顶便宜了!再不能便宜了。你去四处打听看看。四百七十万耶!太便宜了!”

我们失望地噤了声。突然听到儿子清脆的童音:

“老爷爷!你刚才明明说三百七十万,不能骗人哦!”

我还来不及拦阻小孩,老先生嗤之以鼻地说:

“我怎么会说三百七十万?我再老也不至于那样糊涂,小孩子,不要乱讲话。”

虽说四百七十万也不算顶贵,但是,几秒钟之内,经历了那么强烈的喜悦和失望后,对我们而言,似乎一切都变得意兴索然。外子吞了吞口水,艰难地措辞:

“这个价钱,对我们来说,贵了些……”正待告辞,老先生突然笑起来说:

“你就别客气了,谁不知道,你们本省家庭,都有祖产。尤其你们清水蔡家是大户人家,家里总会给一些钱的。”

外子啼笑皆非地辩白:

“我们是没有的,我们出来完全是靠自己的……”

两人突然偏离了主题,在祖产上大做文章起来。我见二人太过离谱,拉了拉外子的衣角,示意告退。出了门,我们开始在车上尽情地数落房屋的缺点:房子太旧、厨房太小、格局不理想、客厅的假壁炉太俗气,直到觉得已经报了仇似的才停止。女儿天真地接了口:

“而且,老爷爷好凶,又爱骗人!”

车子经过金山南路,忽然出现在和平东路时,我心里着实一惊,故意不去看那高挂着的大幅广告牌。偏是孩子们眼尖,齐声喊道:

“我们的游泳池,爸爸快停车。”

我假装很意外地回头看,外子叹了一口气,寡不敌众地说:

“好吧!算我输,再去看看你们的游泳池吧!”

在孩子的欢呼声里,我们再度走进接待中心。白牙齿的先生眼尖地马上迎过来。这回,人潮更汹涌了,屋子简直要沸腾起来般。大多数人都是举家前来,孩子们在大厅和样品屋间逃来窜去,大人则一本正经地听着售屋员的解说,像小学生听课般,不敢造次。我们别无选择地傍着仅存的一张空桌子坐下。白牙先生拿出一份价格分期表,翻到上回我们中意的K栋十三楼,这是同等坪数中最便宜的一楼,托“十三”之福,我们赫然发现价码居然比上星期日多出了十万元。我们有些不甘心,希望能照上星期的数目。这回白牙先生的架势大是不同于先前了,他踞坐着,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幸灾乐祸地说:

“是啊!谁让你们上星期不订,这是没办法的事,你要订,就得赶快,你看人这么多,你们到底决定怎样,要不要?不要的话,别人就要啰!”

平白多出十万,凭良心说,真是生气。正嘀咕着,白牙先生把坐在椅子上的屁股往外挪出了半边,作势再不决定,就将弃我们而去。我们正再度沟通着,他已开始下最后通牒:

“再给你三分钟考虑!”

在我们错愕的表情里,他拉长了脖子又朝另一边柜台上的小姐喊道:

“十三K,保留三分钟!”

情势万分紧张,孩子在旁一边倒数计秒,一边十万火急地催促:

“赶快啦!赶快啦!快三分钟了啦!人家快不卖给我们了啦!”

两个大人也无端的被紧张的气氛搅得心绪大乱。外子一反往常的镇静,咬了咬嘴唇,狠狠地说:

“好!我们买了!”

白牙先生朝着刚才的方向,高喊:“十三K,卖了!”

我们正掏着钱,那边的小姐突然回话过来:

“十三K?早卖了!喂!你们不要卖重复好吗?”

白牙先生耸耸肩,轻松地说:

“你看!没了!谁让你们不早些决定。好了,现在K栋只剩下十五楼了。”

重新翻出价目表一看,乖乖!又比刚才的十三K多出十五万元左右。紧张的气氛再度升高,短短几分钟之内,平白多出二十五万元,我们迟疑着,刚打完一场仗般地疲倦。白牙先生一点同情心也没有,一边张望着门外川流的人潮,一边落井下石地说:

“哦!对了!还有你们上回说的地下停车位,三十万元的也已经没了,只剩了五十万的。”

又加二十万!脑子“轰”地一响,我和外子的脸都变了颜色。一人拉了一个孩子,很有默契地同时站起来往外走。到了门外,外子很有气魄地朝着天空说:

“大丈夫何患无屋!要受这种气!”

我和孩子三人委顿不堪,像是刚到手的棉花糖又被别人抢走了。儿子噘着嘴,弓着背,我生气地迁怒,戳着他的背斥着:

“你有多高,要这么驼背!”

为了证明台北市遍地“房屋”,我们信步而行,走进罗斯福路另一栋二十六层高的大厦。

涂着浓厚蓝眼膏的售屋小姐露着样本似的笑脸,很自傲地指着宣传图表上的商标说:

“请看‘花贝言’这三个字,大公司就是不一样,我们盖的大楼无数,你们该听说过吧!”

我脑中一闪,不由自主地说:

“啊!前一阵子地震倒塌的××大楼,不就是你们盖的吗?”

小姐想是经历过大场面的,心不急、脸不红地说:

“呀!别提了。都是那些刚从外国回来的设计师为求美观,减少梁柱,忽略了台湾地处地震带。这件事,我们是不便说的啦!当然还有其他不足为外人道的因素,这其中还牵涉到国家呀什么的。”

她一口气说到这儿,坐直了身子,换上一副微笑,又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只有像我们花贝言这样的大公司,房子倒了,还负得起责任来!要是换小公司,腰都直不起来!”

房子倒塌,倒变成证明他们实力雄厚的证据,真是一派胡言,我们也懒得和她争辩。倒是隔间上,我们有些不满意:

“人家和平东路上那栋,好像格局好多了!”

小姐表情暧昧、避重就轻地回答:

“两年多的施工期,不是短时间哦!你是不是该找一家信誉比较好的?这比什么都重要。买房子最重要的是要先打听清楚产权清不清楚。还有,我们建坪一千四百多坪都不敢盖游泳池,他们一千两百多坪倒弄了个游泳池,将来管理如果不健全,遗祸无穷。”

说完,又很光明坦荡地说:

“唉!我们是不说别人什么的啦!我是给你一个忠告啦,最好眼睛睁大一点!其他,我们也不便再说啦!”

从一大早看房子到傍晚,全家人此时都筋疲力尽,头昏眼花,再也无心恋战,便匆匆回家。

一连两夜,辗转反侧、无法成眠。我想,我大概是中邪了。星期二晚上,饭桌上,外子忽然说:

“你如果明天有空,干脆去和平东路订一户好了。为了房子,弄得茶不思、饭不想的,真没意思。”

我含着饭的嘴,突然微微发抖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三天,我皮包里装着一大堆钱,打算看到白牙先生,什么话也不讲,就把钱丢在桌上。没想到,价钱又调整了,又调高了二十万元。我觉得一股血气往脑门儿上冲,我得承认,一生从来没有那么生气过,我恨恨地说:

“你们这是欺负消费者,太不诚实了!”

白牙先生犹自嬉皮笑脸地说:

“这是我们和银行约定好的,销售量到达七成以后,可以调整售价,这完全是合法的,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

我余怒未消地指责:

“这不是合法,这是狼狈为奸!”

我气极了,牙根儿差点儿没咬碎,内心里柔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