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郊区的精神病院人满为患,生意空前鼎盛。大家“不”乐之后,纷纷往这儿疏散。平日闲得打盹的精神科医生,突然在一夜之间行情看涨起来。一位中文系的老教授摇着头忧心如焚地宣告:
“台中不再是文化城,根本就是个杜鹃窝。”
医院里,护士拿着针筒准备给一位因为沉迷于大家乐以致倾家荡产的精神病患打针,病人兴奋地迎上前去,夺过针筒,说:
“来!来!先让我签一支。”
一位标准的大家乐迷,在经历几番风雨后,孤注一掷地把身边仅剩的五十万元全给押上。开奖时间将到,紧张得手脚发软,是输是赢,横竖都是昏倒。于是,委请夫人出马打听。太太临出门,先生递上一把伞,颤声交代:
“如果中了,回来时,就把伞打起来,我从阳台上看下去,中或不中,一目了然。”
果然中了!太太当场兴奋地尖声大叫,抚着胸口,一脚长一脚短地奔回,匆忙间,忘了带伞,先生一看,万念俱灰,竟从五楼一跃而下。这不是现代传奇,是事实。大家乐?谁说的?城里红着眼下赌注的男男女女,城外白着脸神魂俱夺的老老少少,其实是大家一起疯。
那天,回台中。一早起来,就觉得不对劲儿。杂货铺关门,豆浆店歇业,翻开日历,十五日。公休?没听说过。妈妈笑着说:
“傻孩子!今天下午爱国奖券开奖,大伙儿忙着大家乐,哪有心情做生意!”
挽着菜篮,陪母亲上市场。走在街上,空气里漾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好像大伙儿都忙碌异常,交头接耳。这儿一群,那儿一堆,头挤头地研究什么似的。
市场里,人声鼎沸。卖肉的老丁不再像往常一般亲切地招呼我。猪肉摊上,除了肉外,还摊了张影印的灵签,画着稀奇古怪的图案,好些人聚在一块儿,埋着头,叽里呱啦,不知说些什么,看起来挺紧张的模样。我开口问:
“老丁早哇!好久不见。上肉一斤多少?”
老丁没听见。我问了几次,有些生气,老丁才慌慌张张地回答,头都没抬:
“二五好了!”
我吓了一大跳,莫非连猪都得了猪瘟,这等便宜。妈妈拉了我一把:
“别听他胡说,他晕了头,玩大家乐。每十天发作一次。”
卖菜的金嫂放下菜摊不管,和一群女人围在隔壁豆腐西施的店里。我放声问她:
“金嫂!空心菜一把多少钱?”
她闻声抬头,神情茫然,愣了足足五秒钟之久,才下定决心似的朝我喊:
“八七,就是八七好了。”
疯了!一把青菜八十七。母女相视莞尔。妈丢了一张五十元钞票在金嫂的零钱盒里,顺手找了四十元,并拿了一把青菜,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
“每到五、十五、二十五日,卖菜全采自助式。”
豆腐西施最干脆,她没空,请我们到别家买。市场上的人全疯了!有些顾客拎了菜篮子来,到各摊位前交换情报后,飞快地骑着车子走了,连菜篮都不记得拿。
美容院也沦陷了!
太太小姐们拿了由各个庙宇求来的乩童画的灵符,店东和顾客、认识和不认识的,水乳交融地彼此交换悟道心得,小孩儿在廊檐下打摆子似的学乩童全身乱颤。
有位太太发卷上了一半,突然跳起来借电话打:
“喂!王先生吗?我是大通街的张太太,吴素玉啦!我本来签二三,现在改为四四,是啦,双生。拜托!拜托!”
师傅的双手在我头上乱抓,脖子向右伸了一尺长,不时挥动双手在邻座太太膝上的灵符上比来划去,溅得我一脸泡沫。
老板娘出来了,很快地进入状况,加入切磋行列。足足有十分钟之久,才看到我。口沫横飞地对着我说:“你也回来签啊?几号?”
我笑着摇头,大概被她看出不信邪的样子,马上跟我“晓以大义”:
“你不要不信哦!前一期乩童说是‘三只马跑了一只剩两只’。bi3ng bi3ng!开奖结果,果然是七七!”
“为什么是七七?”
我愣头愣脑地问。所有太太小姐都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意思仿佛是“这么简单居然也不懂”。
老板娘热心地回答:
“十二生肖里,马不是排名第七吗?三只马本来就是三个七,跑了一只,变成二只,不正是七七吗?”
“那为什么最后还要 biang biang两声?”
“就怕大家笨啊!都像你一样。所以,又加上,表示两支手枪,你用手比比看!不也是七七吗?多灵啊!”
平白被消遣了一顿,我恼羞成怒地反驳:
“为什么不是零零?bi3ng bi3ng两声,正好把上面的两匹马都射死了,不就应该是零零吗?”
“不是这样讲的啦!你不知道啦!你没有慧根!悟不到的啦!”
说着,又从抽屉里翻山两张影印的签纸,指着其中一张说:
“哪!你看这张。上面写龟兔赛跑。龟不是王八吗?兔在生肖里排第四,龟兔赛跑结果不是龟走到前头去了吗?开奖结果居然就是八四!”
“你们都中奖了啊!”
“唉呀!中奖了还在这儿洗头啊!这是后来开奖出来,大伙儿才悟出来的。真可惜!都写得这么明显了……”
从美容院出来,遇上一位远房表哥正低着头快步向前。几个月前,听说他开了家录像带出租店,因为地段好,生意很顺。我和他打了个招呼,他似乎一下子记不得我,很茫然的样子。我赶紧补充:
“忘了啊?我是小晴!”
“我知道!你几号?”
几号?又是大家乐。不理他,我说:
“生意好吗?我是说录像带店。”
他突然笑起来,把槟榔汁往旁边的小阴沟一吐,说:
“录像带?早收了。现在谁有时间看录像带?开玩笑!你签几号?”
我气得学他往阴沟里吐一口口水,走了。
回到家,想到一位久不见面的同学,拨了半个钟头电话,就是拨不通。爸爸说:
“你凑什么热闹!这是什么时间!生死攸关!全台中的电话全瘫痪了!”
我决定给同学一个惊喜,御驾亲征。
一进门,一屋子的人。她的姨妈、表舅、街坊邻居,像吃流水席般,有来有往。同学看到我,亲热地拉着我说:
“你也赶回来签啊?你签几号?我们正在做最后的计算!”
我颓然地跌坐到沙发上。同学的先生架着眼镜,手拿电子计算器,聚精会神地按着数字。抬起头,寒暄话都来不及说,便道:
“你几号?你们那边都签几号?我按照公式算起来八五、四七、二三。铁定没错!”
我一句话也懒得说,只是笑笑。他倒热心,顺手拎过〇〇七手提箱,打开来。里头所有配备,一应俱全。有各式灵符、爱国奖券发行以来八奖数字表,还有一大堆《八奖之谜》、《大家乐入门》、《八奖指南》等书。中间有一张奇怪的图表,分成好多格,每格内有一百个号码,号码上有各式红色图形,三角形、梯形、不规则的……见我疑惑,同学的先生权威地解说:
“这个三角形内的数字是‘煞’,圆形内的叫‘死门’,这边这个‘五鬼’,还有这个‘不出’,凡是在红色图形内的数字大概都不会中,一期一格,每期不同。”
同学也不甘示弱地卖弄:
“我告诉你,台银那套摇奖机是从西德进口的,有一个规则性。只要把上期得奖的三个号码照大小排列为六位数,再乘以843436,得出来的数字,从左到右,两位数一组,一定有几组是下期八奖号码。已经连续七期了,不由得你不信!”
她丈夫皱着眉,一副先知先觉的模样,指斥她:
“喂,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一招早就破解了,上期就被破了!听说特地从英国请了一位计算机专家来动了手脚,再不破,台银的高级主管都完了!”
一位红光满面的老先生自始至终笑容满面地点头,这时忙不迭地附和:
“是啊!听说现在台银紧张死了!每次开奖前三天都先行试开一次。你知道吗?台银派了好多人混在庙里,打听消息,绝不让乩童所预测的号码出现。只可惜……嘿!嘿!他们不知道我们还有偏方哩!科学的!科学的!……”
说着,还高兴地和邻座的人眨眨眼。我被他那超乎年龄的可爱表情给逗得忍不住笑起来。
同学拎起皮包,走到玄关,冲着我说:
“小晴!你坐一会儿,我没空招呼你。昨天算错号码,现在得赶去改一下,电话全死了,打不通。中午在我家吃饭,我从外头买便当回来……”
我急忙起身告辞。同学的先生喜滋滋的、豪气地拍着胸脯说:
“晚上来!晚上我们再好好请你吃一顿,铁定中大奖!这回错不了了。”
灰着脸回家。甫进门,就听到二哥爽朗的笑声:
“……这回再错不了了!是我自己去台北三峡的庙里问的,乩童说‘看阿兵哥走路’,你看阿兵哥走路不是两脚直直地、膝盖弯弯地,像两个七吗?一定是七七。”
怎么又是七七?爸爸慢条斯理地问:
“七七?上期不是才摇出七七吗?”
特意从台北南下的三哥神秘地回答:
“没规定不许重复啊,天机不可泄漏!”
我忍不住语带讥讽地说:
“怪了!台北的神也管台中的事!它也未免管得太多了吧?……”
言犹未了,忽见小妹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急惊风般地说:
“快!快!快!来不及了!我刚才突然灵光一现,看到一辆行驶中的摩托车的牌照最后两个字是五一,我相信灵感,我得回来拿钱去签几支。”
姐姐也携家带眷回来了,笑得合不拢嘴地说:
“说起来好笑!上回坐表婶车子,一路上听她说六九一定会中,斩钉截铁地。我回来就背着你姐夫签了两支,结果果然赢了一万八千元。我心想,表婶一定赚死了。谁知道,表婶一口咬定她那天在车上说的是九八,是我听错了!误打误撞,居然中了。真有意思,这期我又签了五支……”
妈妈转过脸,背对爸爸,压低了嗓门,在我耳边偷偷地说:
“不要让你爸爸知道,这一期我也签了一支,九二的,你舅舅去问来的。反正才三百元嘛……”
客厅里,大伙儿谈得热烈,我逐渐由众人的声音中游离出来。坐在地毯上,茫然地往外看,耳朵里只剩了一连串的二位数字。落地窗外的院子里,繁花似锦。隔邻的喇叭花越过围墙在爸爸新架的丝瓜棚上炫耀着它的美丽。一、二、三……七,七朵喇叭花,我不自觉地在心里数着。
妹妹从卧房里拿了钱往外冲:
“十一点半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七朵喇叭花。我身不由己地猝然脱口而出:
“七八。小妹,也帮我签一支。七八的。”
1986年5月
大丈夫何患无屋
有心购屋的消息不慎走漏后,亲朋好友纷纷热心建言,长辈们也殷殷耳提面命。由经济景气、物价指数、股市行情到购屋秘诀、房地产新趋势,甚至地段、学区、价码、设施,侃侃谈来,无不掷地有声,切中肯綮,俨然专家模样。
外子和我,纯属外行。洗耳恭听之时,除配合对方语势,适时于脸上提供惊叹号和问号外,亦未敢置一词,有人强调应以儿女学区为首要考虑,有人提醒宜以土地增值为最后依归。保守者主张购屋犹娶妻,一娶定终生,眼光要长远,否则将遗恨千古;前卫者揭橥购屋如纳妾,三五年一换,不必顾虑太多,否则会痛失良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听得目眩神迷之余,但觉方寸大乱,却于实际无多裨益。
夫妻二人闭门商量大计,决定坐而言未若起而行。与其广征民意,徒乱军心,不如拿定主张,坚守阵容。于是报纸广告和房地产招贴并行,旧屋和新宅齐下,开始为期两周的购屋大行动。
首次目标是坐落和平西路上的一间十楼旧宅。广告上登的是四十五坪、四房两厅,大小和价码都和我们预定的理想十分接近。一家四口便浩浩荡荡出发。
女主人用一口浓厚的广东腔国语说明卖房子是因为要返回侨居地。室内的陈设,雅致清新,不落俗套,可见主人的品味不凡。我们看过后,相当满意。因为行期仓促,所以主人暗示我们,如果尚觉满意,价钱上还可再加商量,我们听了,大喜过望。正当宾主谈得尽欢之际,突然,一股浓烈的气味儿扑鼻而来,主人连忙解说,是楼下中药行的药“香”,我大吃一惊,乱军之中,慌忙撤退。因为平生最怕药味儿,实不敢和药行毗邻而居。于是,首次出师,宣告失利,这是个星期天上午。
第一回合的行动,虽告失败,并未减损我们的热情。当天下午,一位多年挚友告诉我们,他们居处旁的和平东路附近,正有一栋二十层大楼筹建中。打铁趁热,我们连忙驰去,正赶上车水马龙的人潮。接待中心里,一群俊男美女穿梭其间,男的西装笔挺,女的婀娜多姿,笑容可掬地为顾客解说着。一位彬彬有礼、有着一张娃娃脸和一口白牙齿的男士,哈着腰,送走了一对夫妇后,堆着一脸的笑迎了过来。
很快地,我们就被他的笑容和装潢得美轮美奂的样品屋给征服了。两个孩子听说还有游泳池、亲子游乐园和许愿池、彩虹飞瀑,兴奋得红了双颊。售屋的白牙先生亲切地抚着小朋友的头,说着幽默的俏皮话。
我一向丰富的想象力,在此充分地派上用场,我们想象着黄昏时分带着孩子越过马路到师大运动场跑步、星期假日穿过几条街道到中正纪念堂徜徉。孩子将来念着设备最新颖的中正国中,大人还可以在附近的画室里重拾彩笔……一切都如此美好地符合我们的愿望,只除了偏高的房价和遥远而生死未卜的两年半施工期。
然而,买房子毕竟是桩大事。我虽然亢奋,却仍时时不忘提醒自己保持理性。而且,先前诸多亲友警告的“产权不清”、“一屋多售”、“偷工减料”、“半途停工”等言语,一一浮上心头。这时,才开始悔恨平时没有累积足够的知识来应付。当然!我们同时也怀疑,即使知识够丰富,是否有足够的时间来让我们进行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