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远的迷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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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永远的迷离记忆(6)

雨势忽然在应约走出捷运的剎那稍稍转强,清冷的路灯下,雨丝斜斜洒下。忘了带上伞,我迟疑着,几街之隔,堪称咫尺天涯。心一横,我投身雨林,往前冲去。“少年时,若是有这般气势,能不顾一切,兴许又是不同的人生了。”我时而找着大树屏避落雨,时而边跑边自我调侃。推开门,冷气迎面袭来,我不觉打了个寒战。略加擦拭后,坐在位置上鹄候,看看表,距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我面对着出入口坐下,一边看表,一边望着门口,心里揣测着:会不会见面不相识?心里不禁有些忐忑、些许后悔,就算跟先生生点闷气,又何至于就须打破禁忌!

H教授一如以往年少时的每次约会,准时于门口出现。微黄的餐厅灯光下,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缓步向前,我站起身来,心情无端萌生些微波动。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怎么老杜的诗真的走进了我们的心肠!好一个写实版的“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没有烛光,没有陪宾,曾经有过的浪漫情绪已然随着长长的岁月没入生活的隙缝。人生活到这个地步,堪称悲喜交欢了。于是,我们点了一笼汤包,加上狮子头、雪菜百页和一盘青菜,就从这么家常中娓娓聊了开来。

寒暄问候不免,身体有恙否?养生之道如何?作何消遣?写作状况如何?退休岁月怎样度过?儿子、女儿已婚否?由近况、远景到心情,话题逐渐跨入私密。起始的些许尴尬,随着描述情节的流畅,逐渐找回昔时的熟稔。说着、说着,昏黄的灯光下,H凝视着我的眼,认真说:“没想到你拿到的一手坏牌,居然让你给打成了众人欣羡的好牌。”我有些恼怒,眼神里必然夹带肃杀:“我拿到了一手坏牌?你说的‘坏牌’指的是什么?愿闻其详。”我敏感地以为他另有弦外之音。他笑起来,显然知道我防御心起,回说:“可不是坏牌吗?你一路求职不顺,研究所念完,虽然成绩优秀,但几度想回母校任教却都铩羽而归;有所新学校成立,你本被征询意愿,没料到筹备处的伯乐临时功成身退,你就差那临门一脚。最后,只得落脚军校。在军校的升等,虽论文得奖甚多,却不抵军中人情纸一张,占缺于是无望……”哗!哗!哗!几十年的心事都如潮水般扑涌过来。

我承认年轻时确实觉得倒霉透顶,郁卒至极;在母校读研究所时,名列前茅的我,毕业后,竟然与母校正式教职几度缘悭!教军校时,极度不公平的升等机制,在在都曾经让我郁抑攻心,几度痛不欲生;尤有甚者,我已凭论文取得教育部升等副教授资格,却有足足两年被军中强权剥夺,只能降阶领取讲师薪水。然而,事实证明命运之神虽然亏待我,我倒也挣扎着边诅咒、边勉力求生。幸而在军校遇见了纯真正直的学生,他们用单纯教会我诚恳踏实的重要;而军校里无趣的秩序,也考验了我脱缰的灵魂,让外头的世界从此看去尽皆妩媚。而H含蓄没说的是,我曾几度栽在爱情的坑洞里,呼天不应、唤地不灵,而和他的今生缘会则是其中难忘的憾恨。

我们于是开始算计人生的种种因缘际会,他说:他也曾经怨恨拿到一手坏牌:少小离家,仓皇逃难,求学时诸多偃蹇;毕业后,兄弟分散,由他单独挑起养家糊口、奉养老父的重责。如今,一路走来,过关斩将、披荆斩棘,似乎也终于欣然好牌在握。而其间和父亲相处的三十年,闲时谈谈说说,汲取了父亲早年的历练精华,让他在后来做学问时平添不少功力,他的人生因之向上多出了三十年;如今于加国与儿女同居,读电机的儿子又帮助他利用计算机探看世界,识见又往下延伸三十年。“我一不小心多练了六十年功力!”他笑说。

而我,身为老幺,虽然年幼时,饱受鞭影幢幢威胁,但也从中琢磨出人际应对的诀窍,通过了母亲这一关,举世无难事。幼时偷看母亲的闲书,也成为后来写作的滋养;何况,陪伴母亲度过人生最后的岁月,在生命的饱满度上又再添一笔。所有迎面而来的横逆、打击、摧折,最终还是都顺利脱身。如今,厕身国立学府,教学之外,演讲、写作、评选、评审不辍,人生越臻丰实,在外人看来,也还算风光。

说着、说着,我们都忽然陷入沉默。我侧眼看看邻桌,菜叫了一大桌,怎吃得完!我皱了皱眉头,转回眼光,发现H不知何时脱下了帽子,灰白的卷发已所剩无几了。想起上大一时,他教我们《国学导读》课程。那时,他刚取得博士学位,像是披红戴花即将迎亲的状元郎,全身散发着莫名的光泽;而刚从中部北上的我,荳蔻年华,一股不羁的灵魂被压缩在不由自主的身体中,猛爆的青春全成了出入无门的苦闷,腼腆害羞却执拗别扭,和同学完全无法相处,我知道有几位男生背后谑称我是“烈女”,我宁可取用另一绰号“独行侠”来掩饰缺乏人际关系的寂寞。

大一上学期结束,我的《国学导读》和另一女生都得分一百。下学期开学,男同学知道了,在课堂上闹说老师偏爱女生。H浅笑回说:“虽然是问答题,但从答案看出,这两位同学的答案不仅止于课堂传授,而能从课外寻找数据补充,且融会贯通。期末检查作业时,发现她们的确非常用功,还去图书馆搜集数据。在我的课堂上,只要努力求知,一百分不难拿。”

分数之争,就此止息。然而,不时就传出:“H教授以苹果招待女同学;男同学则只能喝白开水。”“H教授请女同学去看电影,男生只是托女生之福,老师就是偏心!”虽然我努力将它视之为无稽的调笑,还是偶尔飘过耳侧,在心底还是卷起一阵风,因为我从来没去过老师家。

那两年,心头总是炙热,感觉有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朦胧爱恋盘据,除了上课,我总和H离得远远的,在保守的年代,师生关系在中文系犹如父女,神圣而不可亵渎。然而,对学识的倾慕、对风趣的向往,全都转化为莫名的痴狂。我闪避他上课时微笑的双眼,却常对着他的背影失神。少女情怀总是诗,喜看爱情小说的我,娴熟所有悲剧的套式,对没有结局的单恋早有心理准备。H寄居泰顺街,传说门上悬了本系着原子笔的留言簿。老师在家,揖客入门;老师出门去,拜访者取笔留言。一个午后,我去和平东路上的美术社买毛笔,挑好笔,走出店外,站在十字路口上,左右徘徊。手里H的地址,被手心的汗水沾得湿濡,几乎挤得出水,心跳咚咚作响。是个秋日,惠风和畅,我却一身是汗,感觉世界转瞬即将崩裂成为废墟般的绝望。

绕过来,走过去,黄昏忽焉降临。我像世界末日的圣徒,心一狠,脚不沾尘地直趋泰顺街。不给自己后悔地按铃,却久久不闻响应。所有的挣扎矛盾都放下了,呼!幸好老师不在家,我松了口气,得到救赎。取下笔,原想在簿上留言,斟酌半晌,终究放下,怏怏然离开。啊!万万没想到这一取一放,人生因之殊途。

大三开学,得知H终于如传说中的转去南部公立大学任教,我躲到教学大楼外的浓密枫树下,让眼泪慢慢顺着脸颊流下,那是我继喜欢上高中的历史老师后的第一次情感受挫,我心中失落怅惘,像放学后人潮散去的教室,空洞中浮着微尘;但你一直知道,结局必然如此,这不过是印证。

距离和时间淡化了浓烈的情感,浇灭了少女的痴狂,我一颗随时提着的忐忑的心终于逐渐复归平静。我自嘲自作多情,慢慢学会放下。大三下学期,我参加救国团举办的“全国编辑人研习会”,侥幸被网罗进杂志社里担任编辑,半工半读,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安稳。杂志社里,工作量不轻。主编每日殚精竭虑思考如何找到好稿子,脑子转啊转的,转到了我熟悉的老师身上。于是,H教授和J教授成了主编的口袋人选。当主编将这个重责大任交下,我犹疑彷徨,不知如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幸而只有自己知道的、像天花一样发作的恋情已然慢慢结了痂,只要不去抠它,就不会流血,也不再觉得疼痛了。不知情的H欣然应邀,就这样南北鱼雁往返了许久,编者与作者的寒暄,学生与老师的界限,我把持得很有分寸。而H的稿子总在预定的时间内抵达,他也将作者的角色扮演得恰如其分。于是,H和J教授深入浅出的诗学和戏曲文章于焉陆续上场。这一招真厉害!那些年两位教授应邀撰写的稿件都荣获重要的学术“金笔奖”,分别为他们教授生涯打下了根基,最终两位教授也都成了台湾学术的重镇。

夏日来临,蝉鸣不断,焦虑像传染病顷刻弥漫即将结束的课堂。同学无心向学,在堂上传纸条、讲小话,内容围绕着预官考选和找工作的进度,当然还有隐隐孳生的离愁别绪。大伙儿都恍恍惚惚的,感觉前途茫茫。我也首度面临工作的困扰:母亲央人在故乡的中学帮我谋了个教职,主编则苦劝留下,不肯放人。我势必在两者间作个选择,难以处理的其实不是选择而是游说。对文学的爱好、对北部文学环境的流连,相形之下,回乡教书的稳定职业从来不是我的考虑选项。然而,母亲的强势及一向以来对母亲的惯性屈从,使得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我陷入苦战,负隅顽抗,未知如何收场。日子过得挺不好受,母亲的催促在父亲的笔下虽多了份温婉,但她咄咄逼人的气势仍不时从脑海窜出。

焦躁彷徨间,天外忽然飞来一封爆炸性的信,是H寄来的。信很短,一眼就瞥完:

“年龄像一头狮子追赶着我,我也未能免俗地即将投入婚姻。订婚在即,可是,我一事不明,心里一直不得安稳。我是爱着你的,从一开始就如此,不知你对我可有同样的感受?”

我拿着信的手狂抖起来,整个人像被一枚强力炸弹命中,脑浆迸射,尸骨无存。我倚在工作桌旁的大柱上,背对着同事哗哗流泪。这世界太荒谬!好不容易才结痂的伤口被硬生生剔开来,血流如注。可我不知有谁可以倾诉,二十二岁的荳蔻年华,从未经历任何沧桑,全然不谙世事,只是一派天真,一下子禁不住,被这封迟来的信给击得溃不成军。白日,无语俯首,保持镇静;夜里,躲在宿舍的下铺,蒙被开始痛哭。我紧咬牙根依旧止不住抖动。学校宿舍寝室内,六人一间,其余五人在中夜无端听到我压抑的哭泣、擤鼻的声音,没有人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行止太秘密,一副拒人千里态势,没人敢起身探问,那时的我实在太年轻了。

接着,H密集北上。我们喝咖啡、走小道,将几年相思诉尽;然后,再带着悲怆的情绪回到现实。订婚喜宴已订,喜帖已发送,胆小的两人对叛逆都不在行,也缺乏胆识;我们绝口不提有无其他改变的可能,两人都只是束手的悲伤。H怎么看待这样的约会,我无由得知;但我是明白自己的,我对未来沉默,是因为对自己没有把握,所以宁可只是伤心。然而,因为确知没有希望,于是倍感珍惜;我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样奇怪的心理!

H结婚那日,正好是我们举行谢师宴的日子。那夜,月光分外明亮。我在谢师宴里缺席,母亲为我订制的白色礼服,悬挂在寝室的白墙上,像具苍白的尸体。自小我就是没办法收拾自己的情绪,歪躺在空荡荡的宿舍上层床上,盯视着窗外的一弯轻淡弦月渐渐没入云里,感觉我的人生仿若幽幽流水,从眼里、从颊上、从耳根边流过,一个晚上流去了半生。

日子还是不停地往前奔走。我们就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似的恢复编辑和作者关系,然而,我知道其中不可能没有变化,再无法回到纯然的师生了。官运亨通的他,在结完婚后,一路扶摇直上,从南部又逐渐转战北上,系主任、院长,一路迤逦,作品积累数十本,堪称学术、文学两得意。我们偶或在文人聚会中邂逅,只是遥看颔首。接着,他举家移民加国,我们从此再不相往来。

是这样的缘会,注定缘悭,他不是我的真命天子,却是生命的曾经。在这样的雨天,我们再会。我忽然忆起那年来信过后的约会日子,也是一径阴雨绵绵,阴里来、雨里去,毕竟情深缘浅,谁都没敢提议冲进风雨里去。

“幸好是这样。”我从H正盛赞妻子贤惠的余音中回神过来,笑着跟他说:“若是当年我们够勇敢,如今也许没能如此美满。我不可能如你妻般随顺你,为你放弃工作;我肯定你也不可能像我先生一样全心支持我,做我的后盾。”

最后,我们都同意,其实,由衰转顺的关键,是我们都拿到最好的一张王牌——各自的另一半。没有他们,我们的人生未必能由黑白转为彩色。

夜阑了,人静了,我们带上剩菜,再度推开餐厅大门,在向右走、向左走的分界,彼此鞠躬称谢,相约若有下回,定要带上另一半与会。一抬头,发现雨停了。我蓦地想起四十年前夹在书页里,他写给我的字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加快脚步,走向回家的路。

201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