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远的迷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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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如果记忆像风(1)

如果记忆像风

我的女儿上国中,除了学校课业不甚理想外,她开朗、乖巧、体贴且善解人意,我们虽然偶尔在思及“优胜劣败”的惨烈升学杀伐时,略微有些担心外,整体而言,我们对她相当满意,尤其在听到许多同辈谈及他们的女儿如何成天如刺猬般地和父母唱反调、闹别扭时,外子和我都不禁暗自庆幸。

去年暑假,考高中的儿子从学校领回了联考成绩单,母子俩正拿着报纸上登载的分数统计表,紧张地核算着可能考上的学校,女儿从学校的暑假辅导课放学,朝我们说:

“事情爆发了!”

女儿每天放学总是一放下书包便跟前跟后地和我报告学校见闻,相干的、不相干的。这时候,大伙儿可没心情听这些,我说:

“别吵!先自己去吃饭,我们正在找哥哥的学校。”

饭后,核算的工作终告一个段落。长久以来,因为家有考生的紧绷情绪,总算得到释放。我在书房里和儿子谈着新学校的种种,女儿又进来了,神色诡异地说:

“事情爆发了!老师要你去训导处一趟。”

才刚放松下来的心情,在听清楚这句话后,又紧张了起来。在印象中,要求家长到训导处,绝非好事,我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问:

“什么事爆发了?为什么要去训导处?”

女儿被我这急慌慌的表情给吓着了,她小声地说:

“我在学校被同学打了,那位打人的同学另外还打了别人,别人的家长告到学校去……反正,我们老师说请你到训导处去一趟。你去了,就知道了啦!”

这下子,更让我吃惊了!一向彬彬有礼且文弱的女儿,怎么会卷入打架事件?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从来没听她提起?我们怎么也没发现?

“是前一阵子,你到南京去开会的时候。有一天,我和爸爸一起在和式房间看书,爸爸看到我的脚上乌青好几块,问我怎么搞的,我骗他说跌倒的,其实就是被同学打的,我怕他担心,没敢说。”

“同学为什么要打你呢?你做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

怎么让人给打了,还不知道原因,事有蹊跷。当天傍晚,我在电话中和导师沟通,更震惊地发现,殴打不止一回,女儿共被打了四次。据导师说,这是群殴事件,领导者有三位,三位都是家庭有问题的女孩子。其中一位经常扮演唆使角色的R,与外婆同住,外婆当天被请到训导处时,还拍案怒斥训导人员污蔑她的孙女。遭受不同程度威胁或殴打的女孩有数人,其中,以我的女儿最惨,十天之内,被痛打四回,导师希望我到训导处备案,以利训导作业。放下电话,我觉得自己的手微微发抖,我不知道,一向聒噪且和我无话不说的女儿,在我远游回来多日中,怎能忍住这么残酷悲痛的事件而不透露半点风声。我因之确信她一定遭遇到极大的压力,果然不出所料,在外子和我款款导引下,她痛哭失声,说:

“K威胁我,如果我敢向老师和爸妈告状,她会从高楼上把我推下去,让我死得很难看!”

我听了,毛骨悚然。女儿接着补充说:

“何况,我也怕爸、妈担心。”

我止不住一阵心酸。平日见她温顺、讲理,不容易和别人起冲突,也忽略了和她沟通类似的校园暴力的应变方法,总以为这事不会临到她头上。没想到温和的小孩,反倒成了暴力者觊觎的目标。而最让人伤心的,莫过于没让小孩子对父母有足够的信任。

和外子商量过后,我们决定暂缓去训导处备案,因为,除了增加彼此的仇视外,我们不太相信,对整个事件会有任何帮助,我们决定自力救济。当然,这其中最重要的关键是我们都不认为十三四岁的孩子会真的坏到哪里去,多半是一时糊涂。尤其是知道这些孩子全是出自问题家庭,想来也是因为缺乏关爱所致,亦不免让人思之心疼。于是,我想法子找到了主事的三位学生中的两位T、R学生的电话号码,K同学并非女儿的同班同学,据云居无定所,且早在警局及感化院多次出入。

当我在电话中客气地说明是同学家长后,接电话的R的祖母,随即开始破口大骂训导人员的无的放矢,任意污蔑,足足讲了数分钟,言辞之中充满了敌意。我静静聆听了许久后,才诚恳地告诉她,我并非前来指责她的孙女,只是想了解一下状况,祖母犹豫了一会儿,大声喝斥她的孙女说:

“人家的家长找到家里来了啦!”

电话那头传来了模糊的声音,似乎是女孩不肯接电话,祖母粗暴地说:

“没关系啦!人家的妈妈很客气的啦!”

小女孩自始至终否认曾动手打人,我原也无意强逼她认错,只是让她知道,家长已注意到此事,即使未亲自参与殴斗,每次都在一旁摇旗吶喊也是不该。

第二位T在电话中振振有词地说:

“她活该。为什么她功课不好,我功课也不好,可是,老师每次看到她都笑眯眯的,看到我却板着脸孔,我就不服气。”

如此的逻辑,着实教人啼笑皆非。我委婉地开导她:

“你如果看我女儿不顺眼,可以不跟她一起玩;如果我女儿有任何不对的地方,你可以直接告诉她改进,或者告诉老师或我。不管如何,动手打人都不好,阿姨听说了女儿挨打好心疼,换做是你挨揍,你爸妈是不是也很舍不得的呀!”

T倔强地回说:

“才不哪!我爸才不会心痛,我爸说,犯错就该被狠揍一顿。”

后来,我才知道,T在家动辄挨打,她爸打起她来,毫不留情。

当我在和两位女孩以电话沟通时,女儿一旁紧张地屏息聆听,不时地递过小纸条提醒我:

“拜托!不要激怒她们,要不然我会很惨。”

我挂了电话,无言以对。

两位女孩都接受了我的重托,答应我以后不但不再打女儿,而且还要善尽保护的责任。我相信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是会信守承诺的,她们有她们的江湖道义,何况,确实也没有什么嫌隙。

事隔多日的一个中午,女儿形色仓皇地跑回家来,说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K,在逃学多日后,穿着便服在校门口出现,并扬言要再度修理女儿,幸赖T通风报信并掩护由校园后门逃出,才幸免于难。看着女儿因过度紧张而似乎缩小了一圈的脸,我不禁气愤填膺。这是什么世界,学校如果不能保护学生的安全,还谈什么传道、授业、解惑!

我拨电话到学校训导处,训导主任倒很积极,他说:“我刚才在校门口看到K,我再下去找找,找到人后,再回你电话。”

过了不到十分钟,电话来了。我要求和K说话。我按捺住胸中怒火,K怯生生地叫“蔡妈妈”,我心肠立刻又软了下来。这回,我不再问她为什么要打人了,我慢慢了解到这些头角峥嵘的苦闷小孩打人是不需要有什么理由的,瞄一眼或碰一下都可以构成导火线。我问她:

“听说,你一直没到学校上课,大伙儿都到校,你一个人在外面闲逛,心里不会慌慌的吗?”

女孩儿低声说:

“有时候会。”

“为什么不到学校和同学一起玩、一起读书呢?”

“我不喜欢上课。”

“那你喜欢什么呢?……喜欢看小说吗?”

“喜欢。”

我诚恳地和她说:

“阿姨家有很多散文、小说的,有空和我女儿一起来家里玩,不要四处闲逛,有时候会碰到坏人的。”

女孩子乖乖地说了声:“谢谢!”我沉吟了一会儿,终究没提打人的事。叹了口气,挂了电话,眼泪流了一脸。是什么样的环境把孩子逼得四处为家?是什么样的父母,忍心让孩子流落街头?我回头遵照训导主任的指示,叮咛女儿:

“以后再有类似状况,就跑到训导处去,知道吗?”

女儿委屈地说:

“你以为我不想这样做吗?她们围堵我,我根本去不了。”

过了几天,儿子从母校的操场打球回来,边擦汗边告诉我:

“今天在学校打球时,身后有人高喊K的名字,我回头看,逊毙了!又瘦又小,妹妹太没用了,是我就跟她拼了。”

女儿不服气地反驳说:

“你别看她瘦小,那双眼睛瞪起人来,教人不寒而栗,好像要把人吃掉一样,吓死人哪!”

事情总算解决了,因为据女儿说,从那以后,再没人找过她麻烦,我们都松了口气,庆幸漫天阴霾全开。

今年年初,时报举办两岸三边华文小说研讨会,一连两天,我在诚品艺文空间参与盛会。那夜,回到家,外子面露忧色说:

“很奇怪哦!女儿这个星期假日,成天埋首写东西,画着细细的格子,密密麻麻的,不知写些什么,不让我看。”

夜深了,孩子快上床,我进到女儿房里和她沟通,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她起先说没有,我说:

“我们不是说好了,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吗?”

女儿从书包里掏出那些纸张,大约有五六张之多,前后两面都写得满满的,全是她做的噩梦和那回被打的经过,像是在警察局录口供似的,我看了不禁泪如雨下,差点儿崩溃。原先以为不过是小孩之间的情绪性发泄,没想到是如此血淋淋的校园暴力。

女儿细细的小字写着:

“第一次:那一天是星期五,十五班的K跑来,叫我放学后在校门口等她。下课后,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门口等我,还喷了香水。她把我骗到隔壁××国宅二楼,我才放下书包,一转身,她就变了一个脸,凶狠地问我一个我听不懂的问题,我还来不及回答,她就打了我好几个耳光,我愣了一下,她打我?我真是不敢相信?我和她无怨无仇,她为什么打我?我跟她扭打在一起,她拉我的头发,我扯她衣服,她抓住我的头发把我丢出去,我整个跪到地下,也就是所谓的‘一败涂地’。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恐吓我:‘你要是敢讲出来,我就把你从楼上推下去。’我怕得要命,因为气喘病发,正喘着气,突然从围观的人群中跑出来一个年约二十的女人对我吼:‘你还喘!喘死啊!’说完,又给我一个耳光,我整个人又跪到地上去。我因为害怕,什么都听她的。出了国宅,我真的忍不住哭了!我哭的原因是因为我好胆小,而且我不甘心啊!我竟然就这样傻傻地被她打!她还说我说话很di2o是什么意思啊?我从来没有这样屈辱过,连爸妈都从来没有打过我啊!她凭什么打我?我恨死她了,我生平没恨过什么人,我发誓与她势不两立。”

“第二次:暑期辅导中午,K突然从校外跑来(她没有参加辅导),约我去国宅十二楼talk talk,我很胆小,不敢反抗,只好乖乖地跟她去,一到十二楼,她就说:‘上次你扯我衣服,害我整个曝光,你今天是要裸奔回去,还是被我打?’她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我考虑了一下,就选择挨打。她打人很奇特,不只是打脸,连后脑勺一起打,我被她打得脸热辣辣的,肿得像猪头皮似的,我实在痛得受不了了,请她等一下。我用手往牙齿一摸,手上都是血!她凶狠地说:‘今天饶了你,算你走狗运!’走的时候,又恐吓我不准讲,要不然会死得很难看……”

“第三次:这一次本来是要找班上另一位同学的麻烦的,那位同学跑了,所以就找我。她们又问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问一句,揍我一下,这一次真的很惨,T、K二人连打带踢地弄得我全身是伤,膝盖上一大块青脚印,久久不消,这次,嘴巴又流了好多血,啊!我真是没用啊……

“第四次:这次是在参观信息大楼时,T把我堵到厕所里,又是拳打脚踢……”

“K:我到底是哪里让你看不顺眼,为什么一定要动手打人呢?这样你又有什么好呢!这样打人是要被……”

“有一天我梦到我当上了警察,我们组长要我去××国宅抓两名通缉犯,一是K,一是T。我到××国宅时,果然看到她们又在打人,我立刻上前制止,乘机从背后将K的双手反扣,交给同事带回局里;再转身冷冷地朝T说:‘我这一次放你走,希望你改过,别让我再抓住,不要让我失望。’她问我:‘你到底是谁?’我把证件拿给她看,她吓了一跳,马上向我下跪……”

“前两天我又梦到K,她完全失去了凶狠的眼神,变得脆弱不堪,我劝她:‘回家去吧!再不回家,你妈要得相思病了!’K问我是谁?我告诉她,我就是以前被她打三次的人,我劝她改过向善,并帮她找回了妈妈,她高兴得流下了眼泪……”

……

我一边看,一边流泪,这才知道,我们的一念之仁是如何亏待了善良的女儿,那样的暴行对她造成的伤害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而那些施暴的孩子的行径,着实可用“可恨”或“可恶”来形容,我必须惭愧地承认,如果我早知道那些孩子是如此残忍地对待我的女儿,我是绝不会那样委曲求全地去和行凶者打交道的,我也深信,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加以容忍的,我是多么对不起女儿呀!

可是,事隔半年,为什么会突然又旧事重提呢?

“不是答应过妈妈,把这件事彻底忘掉吗?”

“最近考试,老师重新排位置,那两位曾经打我的T、R同学,一位坐我左边,一位坐我前面,我觉得好害怕!虽然她们已经不再打我了,可是,我想到以前的事,就忍不住发抖……”

我搂着女儿,心里好痛好痛,安慰她:

“让我去和老师商量,请老师调换一下位置好吗?”

女儿全身肌肉紧缩,紧张地说:

“不要!到时候她们万一知道了,我又倒霉了。我答应你不再害怕就是了!”

外子和我彻夜未眠,不知如何是好。女儿柔弱,无法保护自己,强硬的手段,恐怕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我们第一次认真地考虑到转学问题。一连几天,我打电话问了几间私立教会学校,全说转学得经过学科考试,筛选十分严格。想到女儿不甚理想的学科成绩,只好怏怏然打退堂鼓,上帝原来也要捡选智慧高的子民,全不理会柔弱善良的百姓。我在从学校回家的高速公路上,望着前面笔直坦荡的公路,觉得前途茫茫,一时之间,悲不自胜,竟至涕泗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