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那条狭窄的海鲜巷过来,好像挣脱出束缚般的舒放了起来。那些海鲜店的伙计一家一家的拉着你的臂膀——人客呀,来坐啦!忙着一家一家的婉拒,慌乱的视野里,尽是那些被五花大绑的红蟳,还有垂头丧气、仆泅在水箱底层的金钱鳗……巷外,夜晚的海风微微地吹拂过来。
我顺着低斜而下的街道走了过去,入夜以后,海镇的人家都躲藏在家里看那陈腐老套的八点钟连续剧吧?街道两旁几家文石特产店依然灯光辉煌,没什么生意的样子,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店员正百般无聊地坐在柜台后头,翻看一本言情小说,橱窗里的红珊瑚在亮灿的聚光灯下,美得那么孤寂,是不是像这片海峡上的岛屿?
走到港口,耳畔蓦然听到隐约传来的音乐,在我右侧,是一间歌厅,门口坐着一个老男人,张着大口酣睡着,歌厅的入口铁门拉了一半,一只瘦嶙嶙的老狗站在门口,定定地望着我,里头传来零零落落的掌声,一个显得凄怆的女声正在唱着——“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歌厅前贴着两张彩色的海报,穿得很少的歌舞女郎眯着眼看着我,两只侮慢的乳房好像要蹦出海报外头。
而我离开歌厅的门口,抬起头来,看到黝黑的铜像站在人迹稀少的港口,在夜晚的海风习习里,铜像显得十分的孤寂。在历史的岁月流逝中,英雄都是孤寂的吧?我感到有些寒意,铜像站得好高,他会不会更冷?虽然他微笑而慈蔼地站在高处,披着长长的斗篷,还有腰间的军刀。
港口夜晚惯有寂静吧?载我抵达的台澎轮静静栖泊在岸边,一船晕晕黄黄的灯火,使得两舷间的海水晶亮粼粼的,好像谢幕之后,曲终人散的舞台。有几个人在岸边垂钓,这是个入秋以后的夜晚,阵阵的寒意,使得我不禁缩起了脖子,我向他们走近,夜暗里,人们唇上的香烟,流萤般地明明灭灭。他们很悠闲地坐在那里,有的还带着手提录音机,洪荣宏幽幽的歌声,在夜风里唱着一首台语老歌,歌声在风中飘得很远很远。
而在不远处的渔港码头,一艘接着一艘的渔船正发动着尾舷柴油马达,准备出海作业。我看到桅杆上端那盏红色的小灯,在无边的夜暗里亮得像一颗遥远的星光。噗噗噗的马达声是唯一打破这夜深寂静的声音,几个渔人站在甲板上不知道在吆喝些什么,好像是向舷旁的人员问说,诱鱼灯有没有准备好?然后,一艘艘的渔船从港湾那端的缺口开了出去,在黑色的海域里画出了一道若隐或现灰灰的浪尾。不知道他们今晚的渔获如何?但我相信不会是像在岸边垂钓的人们这般悠闲的吧?渔人们出海是为了讨生活。
搭交通船去望安岛,暖暖的阳光,澄蓝的海域。
2
已经过了夏天的旅游季节,交通船的乘客不多。开交通船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乘客们都上船了,他还站在码头上大声地问着——还有没有人上船啊?还有没有人呢?码头上只有几个孩子在那里玩越野车,空空荡荡的。
交通船噗噗噗地向前开去,几个老妇人开始她们的闲聊,不外乎是妈祖庙谢平安,或家里孩子求学或就业的琐事,再来就是谈渔获及市场价格……老妇人们穿着粗糙的花布衣裳,戴着斗笠,穿着胶鞋,带着扁担及箩子,里面装满猪肉及菜蔬,不知道是不是搭最早班的交通船来马公采买,而要赶回望安岛?谈呀谈,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递到我的身上,终于有人开口问我了——少年仔,你不是本地人吧?我说,我从台北来的。台北哦——老妇人深表同感地同时点头。
开交通船的中年男子回过头来——你台北来的?我有一个后生也在台北吃头路,做汽车零件的。我说,在台北做汽车零件真赚钱啊!他笑答说,哪有啊?拢看不到钱。
我从窗口望出去,广漫的海域,小岛星罗棋布。我顺口问说,澎湖有一座岛叫猫屿,我们的船没有经过吧?他说,猫屿啊?猫屿很远哦,如果想去,只能包船,从马公开船,要三个钟头。他回过头说,去那里没什么可看的,只有很多海鸟而已。我想起一位喜爱赏鸟的朋友曾向我提起过猫屿,说上头有很多燕鸥;有一段日子,海军舰艇常把猫屿当作炮击的目标,使得成千上万的燕鸥流离失所。而听说近半年来,海军采纳爱鸟人士的建议,已经不再将猫屿当靶子,燕鸥又回到它们的家乡来了,这是件好事情。
交通船逐渐接近望安岛,岛岸朴素古意的屋子清晰可见。一架台湾航空公司的小飞机从我们的头上哗啦哗啦飞过去,像只海鸟般地降落在望安岛那片苍绿的草原后面。左舷,忽然一群飞鱼破浪而出,鳞片在阳光里闪烁如银。我蓦然想起前年我来澎湖的时候,在一处海湾,看到人们合力将一大群海豚赶到浅滩,然后抡起棍棒,将那群搁浅着的哺乳动物活活打死,不论海豚母亲,还是刚刚出生不久的小海豚。那是我印象中,最残酷、惨烈的一次血腥大屠杀,我站在岸边,整个海湾沉浮着海豚的尸首,殷红的血染红了岸边的海水……而渔人们笑逐颜开,站在岸边和商人议价,并且赶送渔市场,可以卖个好价钱。
我一直记得那些海豚在滩间的垂死挣扎,耳边还清晰地浮现那群海豚们凄凄的哀叫声。
3
海峡在黄昏的夕照里,宁静得一如古代的铜镜。
我沿着草原的边缘慢慢走着,几头黄牛正被驱赶着回家,有人在田里收取花生,这片海岛贫瘠的土地只能让花生滋长,还有那种开出橙红色花朵的天人菊。望安岛永远是这样宁谧,这里的岛民也是,一脸平静地工作、生活,反而我这个来自远方的异乡人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了。
回到旅舍,老板娘带着她几个孩子,还有几只小木板凳,兴冲冲地要出去,看到我忙着招呼说——来去庙口看电影啦,说是香港片呢。一溜烟,就看不见人了。而老板娘跑出去了,柜台上头那部彩色电视竟忘了关起来,而声音却听不到,只看到杨丽花笑眯眯对许秀年不知在说些什么,大概是在调情。
正打算到附近的饭店随便吃点什么,旅舍的老板骑着机车回来了,看到我,露齿一笑。我说,老板娘和孩子到庙口去看电影了。他说,没关系啦!望安岛没有小偷,晚上门不关都不要紧。我问老板说:“这附近哪家饭店的口味好?”老板拍拍机车后座,示意我坐上去,他自告奋勇要载我去;他并且说,我是今天唯一的客人。
望安岛,夜来十分的寂静,我顺着小街走去,两旁那些用石头筑起的老屋,不知道有多少年代了?有的窗里透溢出晕黄而温暖的灯光,有的却暗黑一片,不知道老屋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在一个巷角,一架轮轴已经朽坏的老牛车破破落落地倚墙搁着,好像如果没有这片墙,老牛车就会分崩离析似的,好不凄凉。望安岛应该有很多故事吧?
有人在街边办喜事,乡人们兴高采烈地举杯祝贺一对新人,而贺客们大都是上了年纪的岛工;粗砺、黝黑的皮肤,多皱纹、沧桑的脸颜,讨海人特有的一种坚毅。而为什么,年轻的望安人那么少?连那对笑盈盈的新人也在答酒时,向老乡亲们款款诉说,他们在高雄的家如何如何,他们也是一双异乡人,只是回到望安乡来回门做客。
而我穿过喜宴的乡人,像个幽灵般地来到庙口,果然庙口张着一大块白布,放映机咔咔咔地响在晚风里,成龙正驾着飞车,把那群洋人整得七零八落,唉,可怜的民族自尊也只能在银幕上赢得岛上的老人及孩童们的一片笑声。我站在人群后面,仰首望向夜空,海峡一大片星群。
望安岛的夜,星星和潮声,今夜,我是否会失眠?
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