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四十年半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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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岁月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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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正在发动那部老旧的机车,后座绑着一箱啤酒,是隔街张太太要的,她们今晚要替张先生做寿。

大概是火星塞潮了,丈夫卖力地踩踏,并且急躁得一脸通红。高大的身子整个重心都仆趴在那部50CC的轻型机车上,那种显得有点夸张的急躁动作,引得隔壁那个卖电器用品的年轻老板,略带促狭的咧嘴而笑。

不要急嘛,慢慢来。她挪身走出店来,站到一头大汗的丈夫右侧,用着她惯常那种轻轻柔柔的声音说。丈夫没有回答,顾自检视着这部令他伤透脑筋的老旧机车。头家娘,买一斤鸡蛋。右邻那间女子美容院的小妹在店门外唤着。她匆匆地应声并且转身进去,噗噗噗的引擎声扬起。

把称好的鸡蛋放在柜台上——还要什么吗?她问。美容院的小妹摇摇头,把钱递了上来,是一张已经发皱的千元大钞。她拉开抽屉,只有四张绿色的百元钞,十来枚铜板——你有没有零头?她问。美容院的小妹摇摇头,一边漫不经心地翻阅着那叠菊八开大,有着冶艳丽亮封面的周刊杂志。二十七块钱一斤鸡蛋,拿千元大钞?她有些气,抓着钱,拐到隔邻那家卖电器的店,年轻的老板正在接电话,又呼又笑的,张得大大的嘴里,几颗金牙亮闪闪的,一饼血色的槟榔渣在舌齿之间翻来覆去。看到她进来了,把话筒移了下来,并且用右手掩盖着——阿珠啊!隔壁杂货店的头家娘来啦。随即又恢复他喧哗、热闹的谈笑。

换了钱,找给美容院小妹。她回到柜台后面,那张大桌子,慢慢地坐下来,零乱的笔墨、色盘及两三卷棉纸,还有几本芥子园画谱都散置在桌子的右侧。她继续低下头来,把方才还未看完的报纸拿过来细读。彩色的艺文版上清晰地印着一幅花鸟,是岭南派的,狂逸豪放的笔触,真是一泻千里。报导文字写着,这是一个旅居在加拿大的水墨画家,从来就没有来过台湾的。熟悉的名字,当年一样梳着两条黑亮的辫子,杭州美专江南水秀般的校园,那个女孩笑起来,一双星光般灿亮的眼就眯成两条细缝。那女孩常说她生就一副男儿相——如果你是男的,我准嫁给你。这当然只是两个女孩的戏言,哦,都三十多年了。

她很想摊开记忆的书册,却又时时犹豫,桌前横着一帧发暗褪色的相片,三十多年前的自己;杭州美专的女学生,轻轻倚靠在湖边娉婷的柳树下,青春而充满自信,十七岁少女的笑颜……真的,很遥远很遥远啊。

2

不知道那时是怎么活过来的?好像记忆里,中国就一直是兵荒马乱的。那一年,解放军已经兵临长江岸,苏北的家已经没法回去了,也不知道爹娘、兄姊他们是否平安?她也茫然得不知如何是好。校园里空荡荡的,已经停课好几天了,老师或同学像一群惊惶的麻雀;他们大声辩驳一些去留的问题,有的说要留下,有的说到内陆,有的说要去香港,更有的说要去台湾。

那女孩仓皇地走进宿舍里来,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戴着近视眼镜的中年人,女孩提着行李,忧心忡忡地说——我来说再见。他是我叔叔,我爹托他来接我去香港。你有什么打算?她摇摇头,蓦然想起已经陷在苏北的亲人,眼眶一红,泪水无声地滴落。你保重,一定保重哦。女孩也一脸的泪水。那中年男人催促着,女孩回身就走。

踏上往上海的火车,挤满了人潮,老弱妇孺,武装的军人,哭泣的婴孩,忧愁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一个女老师带着两个幼稚的小男孩,焦急地左盼右顾——说好,在杭州车站会合的,怎么?火车缓缓开动时,这个焦急转而哭泣的女老师才发现她的先生带着他们的小女儿,被拥挤的人潮阻拦在五十米外的月台上,乱世的生离死别。

黄浦滩慌乱而毫无秩序的人潮,她被挤在军队和各形各样的平民里;她看到很多和她一般年轻、秀致的女学生抓着军人们的手臂,用着无助、急切的声音,甚至泪流满面地央求着——带我走,好吗?求求您。她整个人被慌乱、失去秩序的人群像浪潮般地拨来摆去,她几乎晕眩得失掉所有的方向感觉。一个年轻的少尉军官拉着她挤上一艘爬满铁锈的货轮,她昏昏沉沉地和一大群人挤在下甲板,在沉闷、无比黑暗的夜色中,货轮缓缓地驶离黄浦滩。

海流有些汹涌,炮声遥遥地传来,黄浦滩内陆的上海市有些地区烧着赤红的光。她昏昏沉沉的,沁凉的海风吹来,她才发现,她是一直倚靠在那个年轻少尉的身上,怯怯地拉开彼此原是无空隙的距离;那少尉军官和她,不,和整船的人一样,满脸忧愁地凝视着逐渐远去,最后的大陆,稀微灯火。大概所有的人都没想到,这可能是他们一生对故土的最后一眼吧?

她随身携带的皮箱,装着就是苏北家乡带出来的,四季替换的衣服,学校里她的画谱、习作,还有娘交给她的一条二两重的金链子,一只蓝田的软玉手镯,一枚上头镌刻着“福寿平安”的金戒指。她茫然无助地问那年轻的少尉——我们的船到哪里去?少尉深深地望着她说——台湾岛。

3

她润湿了眼角,侧过身子,杂货店后头那狭窄的客厅墙上,那幅巨大的中堂,二十多年前,还在凤山眷村时画的。当年在杭州美专时打下来的扎实基础啊。在阴暗的客厅角隅,那只台湾陶罐,七零八落挤着几卷长幅,前些年有人还来问过价钱,她坚持不卖。这几年,从为了维持生计开了杂货店以后,问画的人已经很少看到了。那幅中堂上端已经有些湿斑了,二十多年的岁月,在丈夫、孩子、油盐柴米里无声无息地飘逝而去……梦都到哪里去了?

十七岁,每天勤练丹青,少女纯净的心灵却是凌云壮志,根本不想像其他同学一般,追寻****。她有一个巨大而相信终必实现的梦,到遥远的法国巴黎去,她要像徐悲鸿一样。而这个梦,十七岁少女的艺术之梦被战乱完全打碎了,岁月飘失,而梦,岁月中根本就没有梦。

当年那个年轻的少尉,带着她在基隆上岸,然后是新竹、彰化、凤山……然后她成为年轻少尉的妻子。几年过去,眷村平静却寂寞的岁月,丈夫久久回家一趟,“八二三”时,丈夫在炮火喧天的金门岛,眷村里的太太们唯一的娱乐就是打麻将,和她一样,丈夫在金门岛的太太们焦虑得不知如何是好。有时候,听到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声,她就知道,有人在八二三炮战的金门岛失去丈夫了。她也很害怕,却又觉得丈夫很遥远,她一直觉得她并不真正了解她的丈夫,这个从上海把她带到台湾来的少尉军官。她只有静静地,拿起笔,蘸着色料,在宣纸上画着她的生涯。

头家娘!头家娘!她猛然拉回现实。一个老妇人站在店门口,用着尖利的嗓子问——我喊了好几声,你都没应。有肥皂粉没有?她唇畔笑意升起,匆匆从一大堆杂货里头,找出两包洗衣粉——一包就好。老妇人特别强调。

她又坐了下来,有些沉沉的睡意悄然袭至,等丈夫送啤酒回转,换他看下店,去房里躺一下子。儿子也快下班回来了,唯一的儿子,样子、脾气都像极他老子,在报关行做事,却牢骚一大堆。儿子的爹不也是如此吗?少校退下来,到一个公营机构做事,做不到两年就愤而离职——大家一起拿回扣。吃公家的饭,这样对得起国家吗?******!杂货店开张,就是为了生活,不然怎么办?赚钱养家的丈夫辞了差事,不想办法另行谋生可以吗?

头家娘,头家娘……每天就周旋在烟酒、酱醋、一大堆的日常用品里,当年那分十七岁遥远的艺术之梦呢?她疲倦地把身子全然交给那已经老旧的椅子,茫然的眼神定定凝视着那幅有些湿斑的中堂,好像,一切都很遥远,非常的遥远……

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