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常常伸出手掌,让我细细地看掌心那片伤痕。
快四十年了,伤痕的形状,像一条深褐色的水蛭,紧紧地爬吸在他粗砺的掌心里,仿如一块凝结的血。
常常去他的面摊子吃炸酱面,他的酸辣汤烧得也相当道地——山东人嘛。有一次夸奖他出色的烹饪手艺时,他顺手点起一根新乐园来,身子靠在砧前,油亮黧黑的脸颜,在向晚风亮起的六十烛灯泡下,露出一抹戚戚的微笑。
第一次光顾地面摊,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刚从军队退伍返乡,也正由一个悲愁而愚蠢的恋梦中逐渐抽身出来;面对我们的教育从不教导我们如何去面对的繁杂社会,年轻的心灵却有着被愚弄、伤害的疲倦与苍老。那是一个冷栗而灰暗的冬天,我还记得,是一九七六年。
他专注地翻转那块在油锅中嗞嗞作响的排骨,另一只铝锅中,水正沸腾,白热的水汽在他与我之间形成一道帏帐好像……没见过你?他睨着眼,随口问我,那抹眼神竟锐利得具有相当的防卫性。“我住巷口,刚刚退伍。”我说。他“啊”的一声,好像一时间释然了什么。
刚炸熟的排骨,搁在捞入油汤的面条上,褐色的肉块间还膨胀、破灭着油泡,然后他双手端着递过来——酸菜在这儿,要多少就加多少,自个儿来。我接过他在热水中泡过的竹筷子,看到他左掌心那块深色的伤痕不禁一惊。
手怎么了?我好奇地问起。他似乎有些神情紧张,双手不停地在腰间的围裙上相互擦揉,好像要擦掉什么。手掌割到啦?我再问。他点点头,淡淡地说没什么。
冬夜很冷,传播媒体不断地告诉我们,西伯利亚寒流横过整个东北亚大陆及沿海,台湾在寒流的全面笼罩下。面摊子没什么生意,只有我缩着头,要把这碗借以果腹的排骨面吃完;偶尔,一个路过的女人会切一袋卤菜,等待时,一直呼好冷好冷。然后提着卤菜,踩着高跟鞋,叩叩叩遁入巷里那家霓虹灯亮得十分孤寂的酒吧里。
我静静地吃面,忽然,他推了一杯米酒过来——喝点吧,暖暖身子。我抬起头来,他正拿着一瓶红标米酒,往手里的杯子倒。我迟疑了一下,他笑了起来——我请客,不收钱的。我讪讪然地说,我不太喝酒。他脸肉一绷——当兵的不喝酒,俺不相信!似乎僵了这么一下子,我拗不过他的好意,拿起杯子,浅浅地啜了一口,辛辣热烫。
好,好。他黧黑、油亮的脸颜充满着赞赏。
2
他似乎一直是个很孤寂的人,没有成家,就在靠近铁路旁的违章建筑里租了个房子;每天把面摊子推出来,夜深时再推回去,他话不多,却不会显得难以相处。那口山东腔依然很浓,却也很努力地用他的山东腔学说闽南话。
他的面摊生意有时做,有时休息。巷子口那些计程车司机常开他玩笑,说他不做生意的日子,一定是到华西街找女人。他也笑一笑,从不生气,有时会忍不住地骂几声,用山东腔闽南话,笑骂着——你娘咧!胡乱讲。
有一次,我去吃面,他神情有些异样,少见的一脸悲愁,下面时有气无力,心事重重,好像刚经历了一次疲倦的旅行。问了几次,他都不肯说,只是挥挥手,神色黯然地说——你就别问嘛,唉。既然他不说,我也没有追问的理由;付了面钱,我就回去了。
过几天,我再去,他还是很疲倦、悲伤的样子。我说,什么事让您忧烦成这种样子?会对身子不好的。他抬起头来,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找了个椅凳,颓然地坐了下来——要不要喝杯酒?他看了我一脸讶异的模样,接着说——陪我喝一杯嘛,心里烦。我答应,他弯下身子,从摊下摸出了一瓶金门高粱,倒了满满的两杯。
高粱喝掉半瓶,我感到醺然,头很沉重的感觉,甚至有些神志蒙了。他却似乎没事,依然招呼客人,熟练地下面,切卤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坐回来,开始跟我说话。我把沉重的头颅倚靠在左手上,神志蒙,却又似乎异常的清晰,一些细微的声音都可以清楚地听见。
他幽幽地说起,前些天到高雄去看他的老同袍,与他出生入死过的一个安徽人,病故在荣民医院里。很久没去看他,接到信说他病危,到了高雄,他已经过世——几十年的老友啰。他不胜感慨地说。我静静端详着,隔着两尺宽的保丽板桌子,竟觉得他是在很遥远的地方。
他慢慢地把左手掌摊开来,那像水蛭般的褐色伤痕很清楚地呈露在我似乎蒙,却又异常清晰的醉眼前——我的老友,以前是这样和我串一起的。他的话,我不太能明白。他看出我的疑惑,笑着举杯喝酒,然后说下去。
3
在遥远的山东半岛,滨海的农庄,只有几百户人家。
那年,我十七岁,上过两年私塾,就帮家里做庄稼,勤劳单纯,没有远走他乡的壮阔心怀。只希望在种满麦子的故乡田园,静谧地过完一生;把祖上的田地耕种得更丰饶。十七岁,这个山东少年。
然后,内战的烽火燃烧到这个宁静滨海的农庄。乡人们看着军队开了进来,要粮食,要牛马,甚至要壮丁,几个反抗者被枪杀在宗祠前的大埕上,我被母亲藏在仓房里,他们搜刮一切,然后呼啸而去,留下妇孺的眼泪以及满乡的疮痍。
以为一切的灾厄都过去了,我继续耕耘田地,早出晚归,内心有片乌云般的阴霾,却因年少,纯真而易于遗忘。就在一个向晚,我结束耕植的工作,踏着轻盈的脚步,顺着蜿蜒的田间路回家时,前方尘土四起,并且慢慢挪近,等看出那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兵时,我已经措手不及了,丢下农具转身就往回路奔,他们追过来用坚硬的枪托猛击我的背脊,我被七手八脚地擒住。
军队没有进入村子,沿着乡外的路离开,我被麻绳绑着,最后一瞥是故乡那片连绵不尽的丘陵上,白茫茫一望无际的菅芒花。白茫茫,好像十二月的冬雪。
我从没有离开过故乡一步,军队带着我去试探一个不知道前程如何的天涯。只记得,离开故乡是往北边的方向,然后,就没有再看过故乡,一生都没有再看见过。
后来趁着一个没有月光的深夜,我与一位被军队抓来的同伴,往一座山里拼命逃亡;像两只惊惶而疲惫的野兽,奋力在黑暗、危险的山里奔窜。冬天,山里尽是尖利粗壮的菅芒花,像薄刀一样,割着我们的四肢,我们全身伤痕四布,一边奔跑,一边几近无助地哭号。然后,是几枝冰冷而坚硬的枪口指着我们,然后是拳打脚踢。
我和同伴被带回来,他们不再用绳索捆绑,两个人的手掌紧贴在一块,掌心与掌心之间,被一根烧红的细铁丝串过去。我和同伴跪在菅芒花满山的硬土上,痛楚,绝望地放声哭号。
然后,我逐渐长成,跟着军队,走过半壁河山,生命的册页一年一年无声地翻过去。但无论身在何处,秋深以后,满山白茫茫的菅芒花总会让我想起永远无法回去的故乡……母亲怎么样了?那片广阔的麦田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也再也不想知道……
4
连续几个星期,都没有看到他推着面摊子出来,旁边那些摊子说,他住院了,听说是肺病。和他认识这么多年,没听过他生病,一病就住院去了?他们说他住马偕,我买了一盒水果去看他,问了半天,医院说没有这个人,我怅然若失地回来,觉得有些荒谬,内心却又感到一种凄楚。
几天以后,却看见他站在香肠摊旁边看人掷骰子,脸色干黄的,大病初愈的样子,眯着一只眼,很怕午后炫亮的阳光似的。走过去,问他住院的情形——我没住院呀,我只是去高雄,看看我老友的墓,几个月没去清理,坟头都长满了草,尤其是那种尖利,会割人的菅芒花。
几个星期不见,他似乎清瘦多了,额头上的白发也零散着,在午后的风里,微微地摇动着,真的很像、很像深秋满山遍野的菅芒花。这个老山东人,这个老山东人……我忽然有种难以克制的激动,湿润的,却不想流泪的感觉。
要不要吃香肠啊?我掷骰子不会比他们差。他笑说。
十八啦——听他用着山东腔的闽南语,大声吆喝着,骰子在碗公里叮叮咚咚地跳跃;我忽然觉得很苍茫,就像深秋时,在山野,满眼白茫茫的菅芒花,那种坚韧却凄凉的植物。那么孤寂、忧伤,又不为人知,仿佛是他们的那个年代。
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