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事
延平北路与南京西路的交叉口,老辈人叫这里是:大稻埕或者太平町。向晚暮色乍起,黑美人酒家的霓虹魅惑地点亮,仿似红唇。
父亲黯着一张被肺癌侵蚀的病脸,微哑的低语——再过去几步,就是古早的天马茶房,三十八年前,二二八事件就是从这里开始。
关于烟贩林江迈,被缉私人员开枪射杀的陈文溪……父亲越说越激越,眼角泛着泪光。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年甫二十五的父亲是淡水河畔茶行街的伙计,亲眼目睹事件始末。
你总算知晓,何以我极力禁阻你谈论政治。什么文学创作,什么台湾历史,祖国军队在三月的屠杀之时,哪管你是什么同胞!不要太天真,那时候我们深爱祖国,祖国却不爱我们。
林口卧龙岗,乱世四年的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的下半生,就像大多数老辈的台湾人,带着事件的阴影,忍辱偷生地存活下来。
二月的朔风很冷,父亲,我来林口看您。
黄昏
几个妇人群聚在满布卵石的河滩上。
黄昏的落霞成为妇人背后一种暖色的场景,没有任何的喋喋,只是无边的沉静。那一张张妇人的脸,沉静中呈露着几分苍凉的宿命,在河滩群聚,等待的是什么信息?
很多年以前,老画家指着这幅图像,用缓慢而轻脆的母语告诉我,在他壮年岁月,我们的岛屿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劫难,许多青壮的男子被逮捕、屠杀,那是个没有公理正义的黑暗时代,岛屿人民的祖国之梦也因而逐渐破灭。
所以,我决定沉默的,以画度过余生。
老画家感慨地吐出了这句话,竟悲切、难以自持地颤栗,由于他坐在阳光满照的落地窗前,逆着强烈的光,不知道他是否老泪纵横?
那些妇女在等候离家的丈夫或孩子归来吗?这样问过老画家,他始终不曾给我回答。
老画家走后多年,我还是找不到这个答案。
抗议
静坐,用坚毅、柔和的歌声传达抗议。
这群被强制资遣的纺织厂女工,在逐渐入夜,灯华亮丽的南京东路三段,疲惫、无助地静坐、唱歌,要求资方还给她们应有的工作。
大理石铺陈的地面很冷,资方的心更冷!
警察罗列在门口,隔着巨大的玻璃门,办公大楼的入口,资方排出的私人卫队,手持棍棒,寒着愈加狞恶的脸,他们刚围殴过一个热心工运的协调者,像驱打一条狗般的对待。
警察隔着玻璃门,任由私人卫队施暴。
几双冷漠的眼睛,随着脚上昂贵的高跟鞋,昂然不屑地瞄过去,然后消失在邻近霓虹灿丽的钢琴酒店里,或者缩入驶离的进口车中。
静坐唱歌的女工,疲惫、无助的眼睛,噙满泪水,就是不甘让泪流下来。只求回到纺织厂生产线,和那些情同手足,来自全岛各地的姊妹一起劳动、生活,赚取微薄的糊口薪资。
资方还是斩钉截铁地说——“不可以!”
悲愁特富野
少年被枪决后,骨灰随即被运回乡。
邹族之乡特富野,他们要送少年回家。
少年在激怒之下,夺去了三条人命,洗衣店雇主夫妇,还有一个婴儿;少年竟下了手!命案发生时,人们惊骇地相互谈论,为什么?
少年的确杀人,被激怒、压迫,由于洗衣店雇主夫妇扣留他的身份证,并且食言地剥削少年作为一个洗衣店学徒的劳动所得。
曾经很有可能成为小学教员的邹族少年,辍学来到台北,经由介绍所引进到洗衣店工作,竟由于超时超量的剥削与苛求,被强烈激怒了。
激怒到杀人,这少年怒气与绝望想见多深……枪决,十七岁的青春生命,化为灰烬,无论罪有多深,终究是人世间的悲痛与缺憾。
邹族少年的家园叫作特富野,他终于回来了。很久不曾落雨的邹族之乡,就在少年骨灰抵达的一刻,滴答——滴答,开始落雨了。
家园流泪了,唉!多么悲愁的特富野。
鞋的沉默
大学图书馆阴暗的角落,静静睡着一只男用皮鞋,鞋里塞着一张绿色的百元钞票。
这只鞋,似乎无比缱绻地紧偎着土地,它刚从远方回来,从匹兹堡到台湾;它是一只装载着许多乡愁的鞋子。
没想到,这只鞋的主人会选择他故乡的母校,作为永远的驻足。母校的图书馆,曾经留下过可亲可念的求学记忆,所以蓄意地选择这里?
他们说,这个从北美回台探亲的数学博士畏罪自杀,在一个没有任何目击者的暗夜,他从大学图书馆的四楼跃下……
没有任何的目击者,除了他遗落的鞋子。
他的朋友宣称亲眼看见他被护送回去,凌晨时分,白雾氲氤的校园,他却静静地仰卧在图书馆的防火梯下。这个远地游子看了一整夜的星星吧?究竟谁在陪伴他度过漫漫长夜?
畏罪自杀?对故乡的热爱竟然是罪恶?
这是永远的谜题,只有遗落的鞋子知道。
五月二十日那天
“他们怎么还没有返来?”
浊水溪畔的一群老农人蹲在黄昏的田埂边,百般忧愁地望着客运车来的方向;北上陈情的乡亲们,临走还一再地说黄昏若到,他们就会返来吃饭。
第三次了,乡亲们带着满车大白菜,北上要去立法院、农委会、在台协会陈情,前两次,大白菜都免费送给台北人试吃,要告诉他们——“这么好的台湾农产品,为什么还要不断从国外进口?”没有用,鸭子听雷,那些大官们,好像眼睛都被牛屎糊着,种作人的艰苦呢?
两百公里外的台北,血色一般鲜红的黄昏,那群陈情无着,转而绝望,愤怒抗议的乡亲,正被红着凶眼的暴警,像狗一样地满街追打、围殴、逮捕,并且罗织罪名。
新乐园吸完一包,再到店仔头买新的,烟尸躺满他们所蹲踞的田埂边。“有路用否?阮在国中教册的儿子也去了。”“天暗了,怎么?”
一群忧心的老农人,在浊水溪畔等待乡亲的归来。
飞鱼已远
飞鱼在遥远的海上,兰屿在偏僻的远方。
达悟人却流落在台湾,被逐渐瓦解的族群;有的怯于承认是来自兰屿——“蝴蝶兰几乎被采尽,岛屿被观光客践踏,留了一座电力公司的核能废料场给我们。”
写诗的达悟人施努来在台北开计程车,用他纯朴而悲愁的诗句抗议兰屿被强暴,毕竟是那般的乏力,在台北那五光十色的迷乱里,诗人的微弱呐喊,一下子就被掩盖过去。
朋友要以达悟诗人为题,拍一部属于第三世界的电影,他送了我一册剧本初稿,最后的结尾是诗人施努来酒后,卧轨自杀。
朋友说:“只是初稿,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我不知道让施努来死去,是不是最好的传递方式?朋友似乎也悲观地认为达悟没有希望。
剧本背景,从兰屿东清湾到台北芦洲的二重疏洪道,那些劳动者置身的工厂以及茫然。
慢慢失去兰屿的达悟人,你心里怎么想?
亚细亚的孤儿
夜深读起台湾史,关于一八九九年春天,在台北监狱惨遭日本人处死的简大狮记事——
日人侵台,妻女遭受日军奸杀而死的简大狮,愤而率众起义,以芝兰(草山)为根据地,与日军交战于台北附近,一八九八年八月一度和日军讲和,旋又造反,被逼得走投无路,逃到福建即被清吏逮捕,父祖之国竟将简大狮交给日本当局,一八九九年春天含怨而死。
被父祖之国遗弃、出卖的简大狮,赴死之前,想必已形容枯槁,对祖国的梦与盼望已全然破灭。那是一种多么绝望而悲痛的苍凉?
我想起《亚细亚的孤儿》那本小说里的主角胡太明,最后的结果是发疯。台湾人的悲运在日本占领台湾期间是:日本人将台湾人当中国人看,而大陆人却将台湾人当日本人看……
历史残酷地翻到简大狮这一页,我几度茫然而思绪紊乱,不只这一页,台湾的四百年历史皆是血泪所写成,而台湾的明天又是什么?
竹摇篮
一只空荡的竹摇篮,面对着窗外的大海。
摇篮里没有被褥,想见婴儿已经离开好一段时间了。何以它还悬挂在窗前,兀自轻摆?
问及守灯塔的男人,他恍然大悟地说——“啊,屋里的摇篮啊?我的后生啦,第四个,现在跟他阿嬷一起住在马公,读小学二年级啰。”
说完,笑呵呵地招呼我跟他到灯塔上去。
灯塔上,午后的风暖和极了,可以清楚地眺望澎湖列岛的位置。渔船成群在列岛间作业,海水蓝得令人喜爱,守灯塔的人却说已经没有感觉了——“做囝仔,就住在澎湖,每天跟海做伴。楼下那只竹摇篮,是阮阿母亲手用竹条编的,我的四个囝仔,都是那只摇篮摇大的。”
我在想象,可爱的婴儿,躺在轻摆的竹摇篮中,面对着窗外触手可及的大海,不知是否会知道自己早已是大海的儿女?而轻轻地摆动,柔柔地安眠,这竹摇篮又是阿嬷多少的爱?
我单独走下去,用手推着竹摇篮,感到内心一种甜蜜的温慰。
废弃的铁道
秋深以后,那条废弃的铁道逐渐消失。
他们把爬满褐锈的铁轨、枕木拆解并且运走,听说要运到东台湾以南的滨海地带,让它们再还原为新铁道的一小截路段。
遗留下来的痕迹,成为一条蜿蜒的小巷。野草开始恣意地侵夺,有人开始大胆地将车辆停放在昔日铁道的位置,更有人从十轮大卡车上卸下了大批的红砖块,他们确信铁道废弃了。
原是铁道两旁的丝瓜棚、废五金集用场以及少许的菜圃,少去了这条八十六岁的老铁道,依然不受任何影响,丝瓜棚还是开出大黄花,结出累累的肥丝瓜,废五金生意仍是鼎盛,少许的菜圃,嫩绿的菜叶,就算种给自己吃吧。
“这条路卡早是铁枝路,直通到淡水。”
“阿公,我没看到铁枝路,我不相信。”
一个极为冷栗的寒夜,路过铁道旧址,一对祖孙俩,这样的两句对话,令我暂歇脚程。
什么时候,北淡线已不再记忆?
官方说法
图书馆转角,我与那深谙东方历史的馆长擦身而过,彼此微笑道好。北美大陆典型的中国通,通晓华语,海峡两岸皆奉为上宾。
我知道馆长正与来自台湾的两位学者,以英文撰写一本书:十四天与四十年。试图告诉世人——四十年的经济奇迹,举世公认;十四天的残暴屠杀,只是近代史的些微泡沫。
三位高级知识分子所构筑的“官方说法”。
我回到图书馆的卡座,午后的阳光慵懒地俯照过来,晕黄的抚挲着黑檀木桌间的史料,它们记载着一九四七年,台湾人的血和泪。
破碎而瓦解的祖国之梦,被出卖的岛屿。
我翻阅着那些似乎陌生却又熟稔的名字,四十年前血淋淋的史料,害怕去触及却又飞越过万里之遥的旅程,来这北美西岸试图寻找一个困惑久久的答案,关于一九四七年的台湾。
而在四十年后,有人在替官方写一本书。
有人在异乡的大学图书馆寻找历史的真相。
晚云温泉乡
抵达台东知本,温泉乡的黄昏格外安静。
推开古老的木格子窗门,就坐在榻榻米上,静静望着远处一片田,都已在抽穗了,浅黄色的一蓬。旅店的人把日式浴衣送入房来,白底蓝圆点,并且告诉我温泉浴池的方向。
田与旅店几乎没有任何阻隔,视野自然开阔许多;我看见几个穿着国小制服的孩子笑闹地追逐而来,后面还跟着两条土狗。
孩子从我前面奔跑而过,一群健壮、黝黑的原住民后代;我所处身的位置,是在旅店的二楼,连接榻榻米并且突出的窗台成为我俯望的极佳角度。晚云胭脂般的浓艳,却有些愁。
对街,一个年老的妇人正对着青色的公用电话讲话,她没有取下话筒,只是喃喃自语,用着我所无以知悉的语言;我静静地看着老妇人,头上绑着种植时的布巾,满脸的皱纹与老人斑,却有一双原住民特有的美丽眼睛。
“她儿子跑渔船死去了,她不相信,每天对着电话机讲话。”旅店的人事后这么说。
创痕
我一直很钟爱那帧相片——一条水泥路,两旁是荒蔓的野草,路似乎是向下弯落,直到海边。摄影者标明这是“一九八〇年绿岛”。
初次看见这帧相片,感动我的,却反而是摄影者加注一旁的文字,他写道——“绿岛是许多人的故乡,绿岛也让许多人失去故乡。”
彼时,我捧读登载这帧相片及文字的杂志,整个人受到极大的撞击,那是一九八一年。我的生命及思考逐渐在转变,慢慢在易质。
我听过一些关于绿岛的故事,比如相片中那条无人的水泥路,以及岛上所有的设施,大多是由被长年禁锢的******构建而成。
许多盼求我们的家国更美好,自由的改革者,却被剥夺了美好、自由的一生,永远被拘禁在这块被人深深遗忘的小岛上。据说,被枪决的死刑犯,都在临刑之前,面对着台湾本岛的方向,努力地寻找一丝山影或是灯光。
绿岛,是台湾家园最哀痛的创痕。
异国
“台湾的枫叶,是属于槭科吧?秋来会由绿转红,我记得在奥万大山里,有满山的枫红。”
“槭,有人说是台湾枫香,中山北路三段两旁一整排行道树,就是槭树,入秋以后,或更冷的冬天,红砖道会落满槭叶,却似乎不红。”
这是前年夏天,好友陈君的妻子与我对话,在离开家园很远很远的加州海岸小城。
陈君是个文史学者,热爱台湾的心以及执着于近代史钻研的志业,竟然使得他被隔断了归乡之路。家园使他挚爱,家园也放逐了他。
两次造访他异乡的家居,皆是阳光亮丽的初夏,门口那株高大的枫树翠绿繁茂,盈满着令人心喜的生命力,饱含着水分与丰美。
“如果是在更北的边城西雅图,那里的枫叶长得更大更美,若你深秋来的话……”陈君说。
我还是说起奥万大的枫红以及中山北路深秋不红的槭树,陈君微笑地倾听,隐然的凄楚。
常常翻开一册手记,扉页夹着陈君的妻子所赠——一片深红似血的枫叶,仿佛乡愁。
想家
那年秋天,他们为了就要退伍的我饯行。
平日不苟言笑的老士官,露出慈蔼温和的笑容,不断地劝酒、加菜,兴奋而发红的脸,仿佛要离开军旅的是他们自己。翌日清晨,军车送我离营,早点名的军歌在车后渐去渐远,手里紧抓着报纸包裹的早餐,热馒头夹肉松。
我开始惦念那群一生身系军旅的老士官,我熟悉他们每个人的身世、故事,被强制抓伕,为了战乱与饥饿投军,连自己都不明白就随军撤退来台的……他们只有一个盼望:回家。
我想起荣团会、莒光日,党员小组会议时,他们的沉默与倦态,只有谈及遥远大陆的风物才会让孤寂的老士官们兴致勃勃,老家的记忆,竟是他们逐渐凋零的生命唯一的亮光。
有时,老士官会像孩子哭泣,转了很久的家书,告诉他们,双亲过世的消息。他们一生的命运是流离而残破,只能自我疗伤、取暖。
不知道,想家的他们,回家了没有?
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