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深的新乌路,迂回向仿佛未知的黑暗。
黑暗,对于某些中年的心灵,意味着生命的茫然探测甚至是蓄意冒险……比如在这样迂回的山间公路,就在一处突兀的大转弯,来车乍然亮起令人晕眩的远光灯,而你的车正跨越在黄线中间,右向闪过,或者迎面碰撞?
有时,会涌漫起莫名所以的****,好像试图追索远去的少年青春,或者只是哀悼自己。
在黑暗,幽静如死的新乌路,不思不想。
这是返回台北市区的车程,凌晨二时整。
车前灯照处,路中央橙色反光片,还有砂石车遗落的废土,竟然有条闪着磷光的蛇,像支发亮的日光灯管,扭曲着要横过路面……我有些慌乱,轻踩刹车,并且肯定四个轮子滑过的位置应该没有伤害到这尾可能是出来纳凉的爬虫类。我,有些微醺,却很小心地驶车。
然后,我竟然看见,除了山谷之间错落的住屋灯火之外,就在一前窗十尺之遥,点点微绿的光朵,好像孩子在年节把玩的仙女棒,星光一般地舞蹈,缓慢地飘飞过我的车前窗。
不太敢相信,却必须要相信,那是一大群发着微光的萤火虫。
用力眨了几下眼皮,以为是酒后带着眠意的错觉,确实是一大群萤火虫飞过迂回的新乌路,像梦一般地迷惑着我这夜归之人。
忽然觉得,这幽深夜暗,竟分外的美好。
2
回到住处,久久未能成眠。
萤火虫的意象,好似远去很久,甚至早就遗忘的童年往事。点燃一根烟,留着书桌一盏灯,走离灯所能照到的桌面,手指间烧着的纸烟,在黑暗的室内,红火的火焰,像极一只停驻不动的萤火虫呢。
曾经爱恋过一只萤火虫,在日记的旧页。
一九七五年的夏夜,在府城的陆军旅次。
巡完岗哨,顺着营区繁密的芒果树林道,带着疲倦走回宿舍,忽然有着隐约的哭声,就在汽车集用场巨大的圆形蓄水池角落……
那是极端忍抑并且悲戚无告的,男人苍老、疲累的哽咽哭声。我放轻脚步声,右手下意识,贴紧垂在右大腿侧,装在皮套里的军用手枪……芒果树累累垂着已然丰盈的果实,我从低垂的枝叶荫下挪近过去,哭声断续。
宽了心,是那平时不苟言笑的老士官长,竟直跪在蓄水池前的番薯地前,三炷在夜暗中格外灿亮的香枝以及垫着摊开的报纸上的虱目鱼以及腊肉,老士官长断断续续地哭着,隐约听到他用着乡音很重的嗓音哭唤着——娘——娘——
还是没有惊动到哭泣的老士官长,悄然回到营舍,淋浴后,挂上蚊帐,打算入眠。
翻过身子,隐约的异样闪光,仰临的视野正在对角线往上九十度的蚊帐上端,一朵奇异的绿色光点,那是什么?我反问自己。
绿光滑了下来,就在离我不到一尺的帐外,他端详了我久久,似乎试图要爬进帐里来;伸出左手,怕惊动这敏感的绿色发光体,五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掀开蚊帐,它果真飞了进来。
一只闪着绿光的萤火虫。
它毫不畏惧地停驻在我微微战栗的右手背上,与我面对。一时间,反而我显得无措了。
绿光,是不是像一缕幽魂?
似乎一闪一灭,或者只是我的错觉?如果它的绿光是一缕幽魂,萤火虫想说些什么?
掀开帐,它似乎不想飞离,与我隔着藻色的帐子对看久久,我还是幽幽睡去。
3
翌晨,另外一位老班长告诉我,老士官长分离了二十多年的母亲过世了,昨天才收到辗转从香港来的家书,已是三个月以后了。
我终于明白,凌晨所见,哭泣的老士官长在蓄水池边,插在番薯地上的香火以及祭品的用意了……不知怎么,竟然觉得飞入帐内的萤火虫,那绿盈盈的微光仿佛是一种告示。
我在日记里写下这样的一段往事,很多年以后,整理旧物,偶尔发现那本已泛黄的日记,忽然觉得好像是一次爱恋,那只萤火虫……
然后是很多年以后,在台湾中部的溪头夜宿,那个夏夜,溪头的林木在茫茫的夜雾中。
有人提议从旅店散步到大学池。
起先四五个人还走在一块,只有一个人带着手电筒在前方带队,不知道是不是夜雾太深、太浓了,距离逐渐拉长,我一心想看向阳诗里的银杏树,竟然跟不上前面的人,也就随意地缓步慢行,雾似乎像一张巨大而魅惑的网,摸黑前行,穿过一片竹林、扁柏……
好像是在万古的幽谷中寻路,已无人相伴。心中有隐约的不安,前望却又频频回首……然后,在我所无以辨识的莽生草丛之间,竟然看见,看见飞舞的,停驻的,很多发亮的萤火虫!
替代畏怯的,竟是由心而出的惊喜。茫雾拥抱着这深郁的溪头森林,仰首看不见夜空任何一颗星子,却看见无以数计的萤火虫……
真的,好像一片温柔而魅惑的梦。是不是,失去的童年,在此时此刻,让有如梦幻的萤火虫前来弥补,或者是一种记忆?
在岁月与沧桑交错而过的天涯,也许,有那么不经意的偶然,再与萤火虫,不期而遇。
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