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沙苑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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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春花从大队回到了家,回到了生产队的田地里,和那些晒黑了脸、整天顾不得梳妆打扮、跟着生产队铃声下地干活的农村妇女一样,也不得不拿起锄头、镰刀、铁锨等农活工具在黄土地里干活了。春花感到自己成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她干活干不到人家前面,下苦又比不过人家,在土地和庄稼面前,脸蛋长得漂亮没有什么用处。在农村人面前,比的是谁干活泼辣,谁手脚利索,谁能在太阳底下忍着腰酸背疼不间断地干活。这些,春花都比不过别的女人。以前她还能骑着自行车在田间地头转着给人家记工分,如今那种美差事再也轮不到她了,她也会像当年三婶那样,有个头疼脑热的要歇一歇,只能任凭记工员给自己记个半晌工分。

让东霞心急的是春花的婚事。女娃娃到了该找婆家的年龄了,就要赶紧找,动手早能挑拣个好女婿,动手晚了就会让人家把好对象挑完了,只剩下一些歪瓜裂枣的或者家里穷得叮当响的。春花今年都二十一了,在杨家大队都算是老姑娘了,人家有的女子像她这个年龄都结婚了。前几年,春花在大队当广播员和团支部书记的时候,正是说对象的黄金时间,如今转眼间就已经过了两年多了,当初有多少好对象都让她回绝了,现在想回过头再找人家都难了。当初的好对象如今大多有了下家,要不就是已经结了婚,眼看着和她年龄般配的小伙子越来越少了,急得东霞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香。她想叫西霞在他们大队找一个,可是春花那死女子就是不让。当初春花到了大队广播室当广播员,是人面前的人了,借了她家秋菊两件新衣裳,穿了一年她也没有想起要回。春花刚刚被大队赶了回来,西霞也在当晚就跑到家里来,当着春花和全家人的面说:“春花呀,这一年你穿着秋菊的衣裳也风光了一场,不是二姨皮薄,是秋菊谈了个对象,她要去部队看看对象,你说出那么远的门,不穿洋气点咋行?”春花一听她二姨的话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当即脱下身上的新式衣裳,连同包袱里的另一件一块塞给西霞怀里,没好气地说:“这两件衣服都拿回去吧,我才不稀罕!”就为了这事,春花这两年很少和西霞招嘴,两人见了面就像生人一样,也没什么话可说。

西霞这边的路子走不通,东霞不知道该找谁给春花说对象。春花见她整天为自己的事忙来忙去,很不耐烦,说:“妈,你让我清静清静,好吗?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操心,你以后再不要找人给我说媒了。”

东霞好心落不下好报,一生气,也就不想瞎操心。她叹着气说:“好好好,我不管你的事了,就眼睁睁看着你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嫁不出去也不要你管,嫁不出去,我就在家待一辈子!”春花还她一句。

母女俩这样吵了几回,东霞就不想再管春花的婚事了,任由着她自己折腾去。

一九七八年夏,沙苑地区迎来了一场长达一个多月的干旱,灼热的太阳像一颗巨大的火球,悬挂在人们的头顶,无情地烘烤着大地。滚烫的沙子都可以用来煮鸡蛋了,小孩子再也不敢光着脚丫子在沙地里奔跑了。密密的槐树林使劲地在进行着光合作用,向空中吐放着氧气和水蒸气,可就是催不下天空的雨滴。沙地里的花生蔓子开始拧起了绳,玉米叶子干枯地打着卷,树下的大黄狗也张着大嘴,吐着长长的舌头,在急促地喘着气。生产队的头头们望着毒辣的太阳,双眉也皱起来了。

就在这持久大旱的三伏天,沙苑里开来了一支全副武装的部队,大概有一个营的兵力。他们身穿绿军装,腰扎武装带,背上背着步枪、冲锋枪、机关枪和一米多长的圆头铁锨。还有的战士肩上挑着做饭的铁锅、炒瓢、水桶。他们排成长长的队伍,从南边的华山开来,驻扎在了沙窝窝里,在沙地里挖战壕、布铁丝网,在密密的槐树林里搞埋伏,在模拟的战场旁支起铁锅,自己做饭。部队在这里拉练和实战演习,使沙苑一带的老百姓闻到了战争的气息,也让大队平时训练的民兵们受到了活生生的国防教育。

听公社武装部的部长讲,部队训练为期两个多月,在杨家大队是一个营,还有两个营在其他大队,这近两千人被分在东西十几公里长的沙苑里搞实战训练。前几天从杨家大队经过的拉练部队光汽车就排了几里长,还有大炮、小炮,这些战士白天在沙窝窝里训练,晚上就近在老百姓家里睡觉。按照公社武装部长和大队民兵连长的安排,杨家大队有住房条件的家里都住了训练部队的战士。

春花本来一个人住在后面的小屋子里。这个小屋子以前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后来随着春叶、春花两个女娃娃逐渐长大成人,女娃娃就不便于和家里人再住在一起。天祥就挨着灶房在后面用树干和树枝搭了个棚子,将棚子上面压着一层泥土和小瓦,做成了一个简易的仓库,把家里的杂物从小屋里移放在这个简易的仓库里,在小屋里盘了一个大火炕,让春叶和春花住在了小屋里。春叶出嫁后,小屋子就成了春花一个人的闺房。春花请人用芦苇秆和竹席在屋顶搭了顶棚,再用白石灰粉把墙面粉刷一新,在炕的三面墙上贴了报纸,在炕下的地面上铺了砖块,墙上还贴了几张自己喜欢的电影明星的大幅彩照。春花把这个屋子收拾之后就被大队支书调到了大队广播室,这两年就没有好好在小屋里住过。从大队回来后,她才重新住进了这个属于自己小天地的小屋子。这次部队来大队训练。春花的小屋子正好被生产队干部盯上了,春花只好搬到了爹妈的屋子临时住一阵子,把自己的小屋子留给三个战士临时住。

春花毕竟在大队待过一阵子,知道怎么招呼人。那天,三名年轻的战士来到她家,天祥和东霞由于听不懂他们带有外地口音的普通话,只是赔着笑脸把三名战士迎进来,却不知该和他们说什么。他俩说的沙苑地方的土话,人家也听不懂。这样,还是春花的文化派上了用场,她微笑着对三名战士点着头,给他们倒了茶水,用广播员标准的普通话和三名战士交流。春花的出现让三名战士眼前一亮,他们不得不对面前这个人样长得漂亮、普通话说得标准的年轻姑娘刮目相看,没想到在这偏僻的沙窝窝里还有这么一位年轻美貌、谈吐自如的姑娘。那位年龄比较大、长得白白净净的战士接过春花递来的茶杯,说:“你就是春花吧?刚才来你家前,生产队长就给我们说起了你,说你可不是一般的姑娘,以前在大队当过广播员和团干部,还是大队剧团里的台柱子,现在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呀!人长得漂亮,嘴也会说话。”另外两个看起来年轻一点的战士点着头跟着附和。

春花被这个白白净净的战士夸得不好意思了,脸上浮现出两朵粉红色的花朵,她有点害羞地低下头,两手抓着自己的长辫子,低声说:“你们这些当兵的,嘴比我还会说!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不理你们了。”

旁边一个小个子年轻战士指着白白净净的那位战士说:“梁班长,你看你一见面就把人家姑娘说得不高兴了,以后人家姑娘真的不理我们了,咋办?”

“去你的,少插嘴!”梁班长训斥了年轻战士一句,连忙给春花道歉了,“春花姑娘可别不高兴啊,我们这些日子可要给你们添麻烦了,有哪里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请批评原谅。”

春花装着不高兴的样子,没有再理梁班长,她拿起炕上的一把小笤帚,细细把炕扫了一遍,然后对三名战士说:“好了,你们可以铺床了,热水瓶在桌子上,需要什么东西,给我说一声。”说完,偷偷瞅了那个梁班长一眼,就低着头走出了小屋子。

第二天傍晚,春花从生产队地里除草回来,看到院子里的一个军用脸盆里放着一件自色汗衫,梁班长正坐在小屋里板凳上脱袜子,看样子准备拿到院子里一起洗袜子。春花放下锄头,端起家里的脸盆从水缸里打水,准备洗脸。看到梁班长走出来,手里拿着两只草绿色的袜子,准备泡进那个军用脸盆里洗。春花忙喊了一句,说:“哎,汗衫和袜子怎么能放在一起洗?你把袜子放在旁边,我给你洗。”说着,就去屋子里拿洗衣粉。梁班长还想端起脸盆,被春花一把夺过去。

“背心你洗吧,袜子我自己来洗。”梁班长倒不好意思,他把袜子捡起来,放在身体背后。

春花偷偷笑了一声,说:“大男人家还不好意思?给我,保证给你洗得干干净净!”

梁班长这才不好意思地把藏在身后的两只袜子递给了春花,说:“那就谢谢你啦!”

随后,进门的两个战士看到这一幕,互相挤着眼,说:“春花姐,你真偏心,咋不给我们洗袜子呀?”

梁班长脸色突然严肃起来,说:“你俩少来给我捣蛋,回屋里去!”

春花却大大方方起来,朝他俩喊道:“把你俩的袜子、背心也脱下来,姐给你们一块儿洗!”

春花从两个小战士口中得知,梁班长是四川人,今年二十二岁了,是第三年兵,班长就当了两年多。梁班长当兵前可是多才多艺的高中生,本来有希望考军校提干,不知什么原因第二年考军校的名额被别人顶替了。今年本来也有希望考军校,可没想到部队有了紧急战备任务,从三月份开始就拉练和实战训练,这一耽误就是三四个月,他带着兵搞训练,也就没有机会报考军校了。这训练一完,他也就离退伍的时间不远了。“哎,梁班长真可惜呀!”两个年轻战士都这样叹息着。

自从给梁班长洗了背心和袜子之后,春花这些天不知咋的了,做什么事情都跑神。妈让她到灶房烧火做饭,她答应得很干脆,可一转眼就忘得干干净净。傍晚下工后坐在院子里纳鞋垫,纳着纳着就胡思乱想起来,冷不防手指就被针尖扎破了。晚上躺在床上愣是睁着双眼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还想着那件散发着男人汗腥味的白色背心,仿佛手里挨着的不是背心,而是梁班长那健壮的肌肉和有力的臂膀。只要两个小战士提起梁班长,她就来了兴趣,想问些问题,又不好意思问,任由他俩翻江倒海地说。从两位小战士的嘴里,她得知了不少梁班长的事情,比如家在成都郊区,是城镇户口,虽然没考军校,但回去照样可以安排工作,梁班长的父母都是国营大工厂的职工,他爸爸还是清华大学毕业的工程师,很让人羡慕。梁班长人长得俊,在华山脚下当兵期间,一走出军营就会吸引许多女孩子的目光,有当地几个女知青还给梁班长写过情书。她还知道,梁班长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对方是成都一家大医院的护士,也是部队退伍后安置的正式工人,吃商品粮,可梁班长都以部队有任务不能回家为由,回绝了相亲的事情。关于部队训练的一些事情,两个战士要保密,不能随便说,春花也就不问了。

部队在酷暑炎热的三伏天将战士们部署在灼热的沙梁上,就地趴着,一会儿是匍匐前进,一会儿是全力冲击。最高的沙梁上插着营部的队旗,埋伏在槐树林里的战士头上戴着柳树条编织的草圈。有时人们还能听见部队实弹打靶的枪声,还有隆隆的迫击炮声。处于和平年代的人们能远远地亲身感受到这战争的场面,也很激动。生产队里那些爱看报纸、爱听广播的人就会散布一些新闻,比如最近中越边境不安定,中国可能要与越南打一仗了。

部队训练完一个月,三伏天气也就过去了,但是训练还有一个多月,这期间有一个短暂的休整期。累了一个多月的战士们开始在老百姓家里休整三天,但这三天时间里早上照样吹起床号,照样在沙地里集合跑早操,完了各连带回休整。梁班长训练一个月下来,刚来时那白晢的皮肤变得黑里透红,脱了上衣,后背上也被太阳隔着衣服晒得褪了一层皮。

休整的第一天早操完毕后,梁班长照常准备洗脸、洗衣服,走到水缸前一看,缸里没有多少水了,就脱掉上衣,穿着背心,拿起扁担,挑起水缸旁边的两只水桶,去巷子中间的老井边挑水。他连续挑了三担水,累得满头大汗。春花从地里回来,正好看到梁班长挑着水回来,看到他肩上、背上被太阳晒得脱了皮的皮肤,就有点儿心疼。她赶紧放下手中的农具,跑过去要帮梁班长把铁桶里的水倒进水缸,梁班长却“嘿嘿”一笑,说:“这出力气的活不用你干,你先回屋里歇歇去!”

春花的倔脾气却上来了,硬是从他手中夺过水桶,梁班长抓着水桶也没有松手,两只手紧挨着共同提起水桶,把水倒进了水缸里。倒完水,春花立即抽去那只手,第一次碰到男人的手,让她感到脸上发烧,心跳加快。她低下头,不好意思转过身去,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像两根鞭子一样抡起来,打在梁班长的胸前和手臂上。春花背对着梁班长,轻轻说:“今天你休息,想吃啥饭,我去给你做。”

梁班长说道:“不用,不用麻烦你,部队有纪律,不准在老百姓家里吃饭,我们有炊事班,一会儿吃饭时会吹军号的。”

这时,两个年轻战士懒洋洋才睡起来,好不容易遇到个休整日,他俩难得睡个懒觉,两人蓬乱着头发,双眼还迷糊着,出了小屋门,就到水缸前来准备刷牙洗脸,却看到了梁班长和春花在水缸边,不好意思地做了个鬼脸,又进屋了。

春花看到两个小战士出来了,就把梁班长一个人撇下,自己朝灶房跑了过去。一会儿工夫,春花就把刚从锅里捞出来的两个煮鸡蛋用手绢包好,把梁班长从屋里叫出来,偷偷把包着鸡蛋的手绢塞到他手里,转过身就走开了。梁班长叫了她两声,她也没有回过头来,转眼间就钻进了灶房,随后就听到了风箱噼里啪啦的响声。

国庆节过后,部队拉练训练就要结束了。这时候,沙苑里的庄稼人也迎来了忙碌的秋收和秋种。沙地里的花生出了之后,人们就开始要忙着给地头送粪,再给地里洒上农家粪,然后套上牛把地深深耕一遍,就可以在松软的沙地里撒上小麦种子,播种冬小麦了。勤劳的沙苑人在沙地上种庄稼,就像在本子上打格子,要用刮板将梁子刮得笔直、端正、匀称,以便以后给冬小麦浇水方便。

得知部队训练马上就要结束了,春花这些天白天忙着和社员们一起在地里掰苞谷、采拾棉花、出花生,晚上则在灯下一针一线做着针线活。部队临走的前一个傍晚,夜幕即将降临,春花早早刷洗完锅和碗筷,从屋子里拿上她这些天准备的东西,放轻脚步,来到梁班长他们住的屋子门口,轻轻叫了一声:“梁班长!”屋里却传来一个小战士的声音:“梁班长去大队部开会去了。”

春花一定要等到梁班长,亲手把自己准备的东西送给梁班长。她本想在家里等,可是心里一想,家里太不方便了,爹妈一会儿就会叫自己,再说那两个小战士在屋子里也不方便。她想了想,就出了家门,走出巷子,沿着那条炉渣公路朝着大队部走去。她也不想进大队部的门,干脆就坐在路边的沙梁半坡上等着梁班长。她想,梁班长开完会一定会从这里经过回家的。

大队部离家不太远,中间要穿过一道沙梁,不过这几年通往大队部的路已经由原来的蜿蜒小路变成了端直的宽阔的炉渣路。这条端直的公路从高高的沙梁中间穿过,把沙梁劈成南北两半,公路两旁也栽上了两排钻天白杨树,风一吹,树叶就哗啦啦作响,仿佛无数个小鸟在振翅鸣叫。

初秋的傍晚,没有了白天人们的喧嚣声,公路旁边的沙坡上显得冷清了许多,偶尔只听见路两旁的杨树叶哗啦啦响,远处也不时传来狗叫声。夜幕已经全部降下,天空出现银色的月牙和点点星星。春花坐在路边沙梁下,双手抓着细细的松软的沙粒,感到一丝缠绵和温情。她抬头望着天空中的一弯月牙,心里开始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这美好的未来来自梁班长。和梁班长在家里相处了两个多月,她感觉自己已经悄悄爱上了这个来自天府之城的城市兵,确切地说是爱上他白哲的皮肤,爱上他随和的性格,也爱上他健壮的体魄,还有他文武双全的才艺。梁班长不仅在训练场上是业务尖兵,在文艺上也有天赋,她曾在窗台前偷偷听过梁班长吹口琴,那首《九九艳阳天》的歌曲经他用口琴独奏出来,委婉动听,听得春花春心荡漾,思绪飘扬。她也曾看到过梁班长晚上在灯下读书,他读的是一本厚厚的战争题材小说《桐柏英雄》,这本小说她没看过,不过偶尔在收音机的小说联播里听到过几次,好像是写解放战争时期的战斗故事。

通过与梁班长的慢慢接触,春花对梁班长的了解越来越多,无意中竟把自己的命运与梁班长联系在了一起。她的脑子里过来过去都是梁班长的影子,梁班长在她眼前傻笑,棱角突出的嘴唇里露出了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梁班长在她眼前伸拉四根弹簧做成的臂力器,肩膀上的肌肉随着拉力也膨胀晃动,让她感受到了男人的力量之美;梁班长在训练场上对一班战士下着短促洪亮的口令,表情严肃庄重,目光炯炯有神……她甚至想象着梁班长在成都郊区的家里人,想象着他的父母在期盼着儿子快点退伍回来成家,最好能够带回一个漂漂亮亮的媳妇,她还想象着梁班长退伍后把她带回家,介绍给他的爸爸妈妈和亲朋好友,想象着他俩成家后在成都这个大城市里的一个国有企业上班。她知道这是一场美梦,她不知道这场美梦能不能成为现实,但她还是喜欢做这样的美梦。做着这美梦时,她的心像飞上了天空,人也飞到了千里之外的大城市。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有几个人从大队部那边走了过来。春花的心不由得怦怦乱跳,她盼着这个时刻的到来,而这个时刻真的到来时,她却有点儿害怕了,心情紧张得几乎不敢喘一口大气。她站起身来,靠在一棵白杨树树干上,睁大双眼瞅着过来的几个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叫住梁班长,他们可是一块的,怎么好意思只叫他一人,其他人知道她在这里等着梁班长,会不会有其他想法?怎么办?她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看着几个人就要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她再不叫住梁班长就来不及了,这半晌不是白等了?

她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几个穿着军装的军人终于从她身边走过去了,而且她还看到了梁班长就在人群中,听到了梁班长和身边几个战士在说话。她额头上渗出了一排细密的汗珠子,就在几个军人走过有几米远时,春花突然急中生智,从杨树行里走上公路,对着几个背影喊了一句:“梁班长,我们大队长叫你过去说点儿事!”

黑暗中,春花能模模糊糊看到几个人同时回过头,梁班长可能听出了春花的话外之音,就顺水推舟对身边几个战友说:“你们先走,我去大队部看看还有什么事。”

静静的夜晚,习习的晚风,软软的沙丘,空旷的田野。春花和梁班长并排坐在远离公路的沙坡顶上,春花望着天空中的半月和几颗闪亮的星星,意味深长地说:“梁班长,你看天空多美啊,月儿弯弯,星星闪烁,星星伴着弯月多么亲密!”

梁班长也抬头望了望星星和月亮,说:“没想到,这沙苑的秋夜是这么富有诗意。”

春花把头靠在梁班长的肩膀上,问:“梁班长,你说星星会不会跟着月亮一起走?”

梁班长的肩膀没有躲闪,稳稳当当地支撑着她的脑袋,他的头也微微倾斜了过来,半边脸轻轻挨着春花的发丝,深深呼了一口气,说:“月亮倒是想带着星星一起走,可它们毕竟离得太远,也许今晚一别,天一亮,月亮就看不到星星了。”

春花的眼泪突然奔涌而下,她抽泣着,却把梁班长靠得更紧了,说:“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春花的心都跟随着你。”

“春花!”梁班长突然伸出双臂,把春花紧紧揽在怀里,手掌不停地抚摸着春花的肩膀,“你的情意我明白,说心里话,从见到你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你温柔、善良、聪明、文雅,又坚强。可是,部队有纪律,我不能……”

春花用软绵的手掌抚摸着梁班长的头发、眉毛、眼睛、脸蛋,最后到嘴唇。她紧紧依偎在梁班长的胸前,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口,说:“我知道你们部队的纪律,所以这两个多月来,我一直把想说的话压在心底,可是我爱你,你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晃动,你的一举一动都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我也知道,我一个农村女娃,配不上你这个大城市里出来的当兵的,我也没敢指望你现在就痛痛快快答应我的请求,只要将来你不忘记我这个沙窝窝里的女娃就行了。”

春花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像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

“春花!”梁班长显然也动情了,他双手捧起春花的脸,深情地凝视着月光下春花泪光闪闪的双眼,俯下头,轻轻地,轻轻地将自己温热的嘴唇压在春花泪汪汪的眼睛上,顺着湿热的泪水吻下去,最后吻在春花湿润、柔软、富有弹性的嘴唇上。春花浑身像触电般激动起来,她微微张开嘴唇,贪婪地迎接着平生第一次热吻……

两人从沙梁上走下来,春花才想起了随身带给梁班长的东西。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双绣着“革命”和“爱情”的鞋垫,递给梁班长说:“明天你就要走了,我没有啥值钱的东西送给你,这两双鞋垫是我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一针一线给你纳的,虽然做得不好,可代表我的一片情意,送给你做个纪念,以后不要忘了我春花就行。”然后,她又从衫子口袋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梁班长手里,说:“我想对你说的话,都写在这信里,现在不要打开,等明天走后再打开看看。”

梁班长没有推辞,顺手摘下手腕上的一块手表送给春花。这么贵重的东西,春花没敢要,梁班长突然严肃起来,说:

“春花,这是我爸妈在我人伍前给我买的,万一哪一天我牺牲在战场上了,就让这块手表永远陪伴着你吧,这手表的每一次滴答声就是我梁斌的心跳声,也是我对你爱的表白。”

两人泪流满面,又一次紧紧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