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沙苑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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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天祥心事重重回到家,阴沉着脸,不言不语,一头倒在炕上,拉起被子盖在身上就睡。东霞在家一直焦急地等着天祥回来带回消息,看他这副样子,就明白了春叶的事情肯定没有说好,春叶被赵家人打了,也就白打了,她只能独自唉声叹气了。

天祥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坐起来,取来水烟锅,“吧嗒吧嗒”抽了起来,抽一口烟,叹一口气。东霞本来将纺线车搭在炕上纺线,这时也全无心思纺线了。她小声问:“她爹,春叶到底咋啦?他们是不是又打春叶了?”

天祥抽着水烟,半天才说:“哎,众人的话可怕呀,春叶怀的娃流了,这下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

“春叶能怀谁的娃?那些人嘴真贱,搬弄是非。我的娃我心里清楚,就是给上她十个胆,她也不敢跟人乱来。”

“问题是春叶不敢犟嘴,一犟嘴那半吊子进财就打,我看呀春叶被打得不轻,脸上都肿了,肚子里的娃娃也流了,刚从他们大队医疗站回到家,身子骨正虚弱,我本想把娃领回来,可是春叶怀里抱着安顺,就是不走。我看春叶娃往后的日子难过呀!”

“这可咋办?春叶流了产,又挨了打,身边总得有个人照看照看,要不我明天去看看娃。”东霞心里一疼,眼泪就唰唰往下流。

“春叶挨了打,受了罪,又不想让咱这当爹妈的看到,娃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今晚去看娃,她都背着身子,不想看我。你去了,要是再这样一哭,娃看着肯定心里难受。”天祥抽着烟,想了半天,才说,“要不明天让春花去看看春叶,反正这几天生产队地里活也不忙,等春叶身子好些了,再让春花回来。”

“这样也好。”东霞用衣袖擦着眼泪说。

这时,院子里的公鸡开始打鸣了。天祥拉开窗帘,外面天色已经微微发亮,可他这会儿一点瞌睡也没有。他说:“你也一夜没睡了,赶紧睡一会儿,天明后就让春花去看看春叶。”

东霞张着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拉起被子,和衣睡下。

天祥坐在靠窗户的一头,继续抽着水烟。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春叶和春花两个女儿小时候的身影——

他从砖窑厂回来,穿着粉红色罩衣、梳着麻雀尾巴辫子的春叶和春花迈着小腿,喊着“爹”,争先朝他跑来。他蹲下身子,从衣兜里掏出在砖窑厂舍不得吃的杠子馍,一掰两半,分给两个女儿。看着两张小嘴大口大口吃着,他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柔情和甜蜜。

三女儿春草出生后,东霞怀里抱着一岁多的春草,春叶和春花就跟着他来到洛河北岸的砖窑厂,和窑厂其他人家的娃娃在一起玩耍。她们四五个小女娃坐在柳树下,手里抓着用砖块磨成的又圆又小的棋子一样的东西,在地上玩着“抓五子”,一边用手抓,一边唱着小曲子,真是无忧无虑。

上学了,春叶和春草都是天不亮就起床,梳洗打扮之后,背上书包,沿着高高的沙梁下面的小路,一蹦一跳地朝学校走去,也不知道害怕……

多么美好的童年,多么亲密的姐妹,多么可爱的女儿!为啥长大后都要遭受这般折磨?让他的春花高中上不成,大队的工作做不成,好不容易爱上一个男人却要离开她,让她整天失魂落魄,最终走向死路一条?他的春叶多么善良、多么听话、多么勤快、多么懂得疼人,咋就嫁了那样一个好吃懒做、光知道打老婆的半吊子?两个女儿如今一个刚刚从绝路上扳了回来,一个刚刚经受了一场暴风骤雨般的身心打击,哪一个都让他这个当爹的牵心!天祥本来不相信命运的,虽然他没有文化人那样复杂的头脑,可他像所有的庄稼人一样,看重现实。他只知道春花走上了绝路,根子在于心太高,没有像一个庄稼人那样两只脚稳稳地踩在大地上,而是像天上的云彩随风飘在半空中,飘着飘着,自己就晕头转向,不知东西南北了,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到哪里去,结果风一停,就从天空中摔了下来,知道疼了,已经晚了。春叶呢,与春花完全是两码事,这娃的病根在心软上,没有自己的主见。她倒是心不高,也不会飞起来,可是她却更像地面上的一棵草,任人踩踏,也不吱声,风向哪边吹,她就朝哪边倒。要是当初她硬着性子,不答应她二姨提的这门亲事,任她二姨说破嘴,也不改变主意;要是她早早给自己谈一个看得上眼的对象,也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哎,人啊!一步走错,步步错。无论是对是错,前面都是走不到头的小胡同,是甜是苦,只有自己品尝了才知道。春叶啊,你走到今天,爹也帮不了你啥。爹的劝告你也不听,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吧。日子是甜是苦不要紧,只要你愿意过下去就行,爹也管不了你那么多了!春花啊,你以前的路子走错了,不要紧,知道回过头就好。你也该听听爹的劝告吧,不要眼睛只往上看,多看看脚下。咱是农民,是庄稼人,不是人家城里人,就老老实实找个庄稼人过日子吧,这样的日子你过得会踏实。凭着你这样有文化、有灵气的女子,还担心找不到你想要的男人?爹怕就怕你那牛脾气一上来,皇上老子的话都不会听,一根筋去找那当兵的,到头来只能害了你自己啊!

不知是被缭绕的烟雾熏了,还是心里有了触动,天祥的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

春花是吃过早饭后来到大姐家的。她进了春叶的屋子,叫了声“姐”,看到春叶无力地躺在炕上,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小安顺坐在她身边,只顾自己玩着枕头。

“姐,你还没吃早饭吧?妈让我给你带来些吃的,趁热吃吧!”春花把爹妈让她带来的二十个鸡蛋、一包红糖、四五个还冒着热气的蒸红薯和红白萝卜包子从小竹笼里取出,放在炕沿上,拿起一个热红薯,剥了皮,掰成两半,一多半递到春叶手里,一小半给了安顺吃。

“姐,他人呢?你下不了炕,他也不知道给你做饭?就这样让你们娘儿俩饿着?”春花一看屋子里的炉子也灭了,冰锅冷灶的,也不见赵进财的人,她心里就来气了,也懒得叫他姐夫或者进财哥。

春叶坐起身子,有气无力地说:“他在对面他妈屋子里吃饭,刚才给我端过来一碗玉米粒稀饭,我不想吃,他就端走了。”

“这像个男人的样子吗?”春花嘟嘟嚷嚷说着,看到安顺只穿着单衣单裤坐在炕上,怕娃冻着了,就赶紧给安顺穿起了棉裤棉袄。等春叶吃完半个红薯和一个萝卜包子后,她找了些麦秸和玉米芯放在炉子里,用火柴点着后,再把一块蜂窝煤用铁筷子架在炉子上,一会儿工夫就生好了蜂窝煤炉子,屋子里顿时感到了一些温暖。然后,她从院子里取来笤帚、簸箕,开始扫起屋里地面上的灰尘,顺手收拾起乱七八糟的东西。

忙完这一切后,春花坐在春叶身边问:“姐,身上还疼吗?”

春叶摇了摇头,说:“不疼了,就是身上没有劲儿。”

“哦,差点忘了。”春花打开了用麻纸包裹的红糖,从桌子上取来一个大搪瓷缸,端起热水瓶准备倒热水,热水瓶空空的。她赶紧从灶房里的水缸里舀了一铝壶凉水,放在已经冒着蓝色火苗的蜂窝煤炉子上。“等水开了,我给你泡红糖水喝,补补身子。”

这时,屋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门帘被掀起,赵进财进来,看了看春花,没有吱声,就放下门帘,退了出去。春花放声喊了句:“你出去干啥,我又不吃人!你们一家人吃饱了、喝足了,就不管我姐啦?”

赵进财结结巴巴地说:“谁,谁,谁说的?我这不是来看看你姐吗?你来了也好,就不用我管了。”

“我照顾了,要你这样的男人干啥用?”春花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哎哟,你是哪里来的歪人呀,在我家里还这样耍威风呀?”进财他妈踱着小脚,站在对面小屋门口,怪里怪气地说。

春花透过门帘的缝隙看到一个带着银耳环、镶着金牙、手里拿着一只青铜水烟锅的小脚老太婆站在对面,说话的声音就像尖叫的乌鸦。她第一次领教了这个地主婆的厉害,但她并不怕她,想起他们赵家人成天欺负春叶姐,她胸口也燃烧起怒火,说:“咋啦?一个只知道打老婆的男人还不敢说两句?窝里横算啥本事?有能耐到外边横去!我是来看我姐的,不是听乌鸦嘴乱叫的。”

眼看着春花要和进财的老妈吵起来了,春叶赶紧喊住了春花,说道:“春花,你就不要来添乱了,你要是这样,就回去吧!”

看在春叶的面子上,春花强压住了火气,放下门帘,闭上两扇门,胸脯一起一伏的,说:“姐,你越是这样忍着,他们就越欺负你。我看出来了,他们一家人就是拣软柿子捏。”

“你少说两句,好不好?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我还不是为了安顺呀?要不是有这个儿子,要不是安顺从小就成哑巴了,我早就想到了离婚,想到了离开这个家!”

春叶说得春花一下子心软了,她能理解姐的心情,知道一个做母亲的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不再说什么了,提起炉子上开始冒着热气的铝壶,给春叶泡起了红糖水。

春花的到来给春叶带来了亲情和温暖,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妹,见了面总会感觉到有说不完的心里话。由于外面天冷,房顶和沙梁背阴面的残雪还没有消完,加上天黑前又刮起了西北风,春花干脆就熬在了大姐家。晚上,她和春叶睡在热炕上,让进财到他妈屋里睡,姐妹俩才难得有机会彻夜拉起家常话来。

安顺已经在春叶的怀抱里睡着了。春叶怕春花闻不惯进财盖过的被子的味道,从柜子里取出结婚时妈陪嫁的一床新棉被子。赵家的整个院子静下来后,姐妹俩这才躺在被窝里,小声说起心里话。

春叶多少也知道一点春花今年发生的一些事,作为大姐不能不关心一下妹子的个人大事,说道:“春花,那个梁斌再给你来过信没有?”

“不要再提他了,一提起他,我就来气。”春花撅着嘴,有点儿不高兴了,“过去的事情,我懒得去想了。”

“这样也好。那你现在有没有瞅下合适的对象?年龄不小了,再不敢耽误了。”

“急啥呀?我是宁缺毋滥,在没有找到合适的以前,先不说婚姻的事情。”春花显得倒很沉稳,她叹了口气,说,“姐,我可不能像你当初那样,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应承给了别人,到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婚姻大事还是要有爱情做基础,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即使把两个人捆绑在一起,也长远不了。”

“死女子,说你的事咋又拉到我身上了。”春叶在春花身上锤了一把,“哎,姐就是这样苦命,老天爷早就给你安顿好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好在姐还有个安顺,虽说他不会说话,但心里可灵性着哩。姐知道,进财是指望不上了,姐以后可就全指望安顺了,安顺就是姐的命根子。”

“你好歹还有个指望,我呀连个指望都没有。哎,要是那个梁斌不去上战场多好呀,说不定我们去年就……”春花提起往事,就感慨起来。

“看出来了,你还没死心。人家都把你忘了,你还想着人家,有啥用呀?我看你还是忘了他吧,就在咱村里找一个,要不让二姨在我们村给你找一个?”

“再不要在我跟前提二姨了,要不是她,你能落到今天的下场吗?我最见不得这种人了,话说得好听,事做得太差,打死我也不会找她说媒的。我的事你们都不要管,我有我的主意。”

春叶侧翻了一下身子,感到腰还是有点疼,“哎呀”叫了一声,眉头一皱,脸都有点扭曲了。

春花忙问:“姐啊,你给我说实话,你和那个光棍到底是咋回事?到底有没有那事?我看人家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不信都不行。”

“姐是那种人吗?我给你说掏心窝子的话,我们啥事都没有,我摔倒在井台上还是人家扶我起来的。再就是我们在医疗站恰好碰到一起了,他背着他老妈看病,我给自己看腰疼,清药费的时候,我钱不够,还是人家帮我垫付的。我们平时都难碰到面,你说我们能有啥事?要怪就只能怪巷子里那些嘴长的婆娘,添油加醋地捏造事情,我一张嘴能说得过人家十几张嘴?你姐夫和他妈就是听了巷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把气都撒在我身上,你姐夫打了我,我都能受得了,可他把我肚里的娃娃也打没了,我的心都碎了。”

“我看赵进财是打你打顺手了,你再不要惯他这坏毛病了。姐,赵进财要是以后再敢打你,就回来给我说,看我不叫派出所人来收拾他?”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说着就困了,春叶打了个哈欠,说:“不早了,睡吧!”说完,拉灭了电灯的开关。

第二天早上,春花早早就在蜂窝煤炉子上给春叶做好了饭菜。想起今天回去,要赶紧给宝根把棉鞋做好,宝根脚上穿的那双棉鞋破了,大母脚趾都露出来了,脚后跟也破了个洞,在学校里穿着那鞋咋行?前几天,她把鞋面和鞋底做好了,就剩下上在一起了。春花告辞时,春叶也没有再挽留,下了炕,从灶房取出两颗自留地种的大白菜,让春花带回去给爹妈吃。

春花回到家,叫了半天大门,也没人开门。门是从里面关着的,她觉得奇怪,都快半晌午了,爹妈还睡得没起来。她从邻居家后墙上翻过去,一边叫着“爹”、“妈”,一边推小屋的门。小屋的门也从里面关着,春花使劲推了几下后,两扇门才露出一条半寸宽的缝隙。她伸出手,一点一点把里面的关子拨开。门终于开了,屋子里立刻散发出呛鼻的浓浓的无烟煤的味道。爹和妈睡在炕上一动不动,她马上想到爹妈是煤气中毒了,赶紧上了炕,打开炕上的窗户,敞开小屋两扇门,赶紧跑出去叫来四姨和四姨夫。“杨倔头”正好准备赶上牲口车子去地里装菜,一看这情形,赶紧把车子打扫干净,让春花和彩霞给车上铺好被子。他把天祥和东霞背上车子,车子比较宽,刚好够让两人平躺着,忙完这些后就赶紧赶着车子往大队医疗站送。

抢救得还算及时,两人总算有惊无险,赶在中午饭时都清醒了过来。东霞昨晚是靠着窗睡觉的,中毒轻点。天祥挨着墙角睡,中毒就重得多。最近天冷,他气管不好,老是咳嗽,连水烟锅都不敢抽了,这回再加上煤气中毒,呼吸就更是不顺畅了,为了缓轻症状,不得不在医疗站挂着吊针住一两天。

爹妈这一次死里逃生,多亏了春花及时赶回家抢救。爹妈眼看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这在农村就算是进人老年人的行列了,辛辛苦苦大半辈子,一天的福都没有享受过,还要整天为三个儿女操心。前半年,爹妈为自己的婚事差点气得半死;前些天大姐的家事又让爹妈伤透了心;宝根自从那年和一群小屁娃娃下河差点被水淹死之后,虽然在安全问题上,再没有让爹妈操心过,但是他前几年去公社上了初中,第一次离开父母,开始独立生活,爹妈还是整天操心宝根的吃穿住。特别是妈老是牵挂她的宝根在学校白天吃得好不好,晚上睡得好不好,半夜会不会蹬被子,冬天宿舍里冷不冷,夏天蚊子咬不咬。只要宝根星期六一回家,妈就问个没完,连宝根都被问得烦了,妈问什么,他的回答都是“好好好”。爹关心的是宝根的学习,他一个庄稼人,也不懂得什么数理化,只知道从金祥嘴里了解情况,每一次都会问宝根最近考试排第几名。金祥总是在他面前夸宝根学习肯吃苦,成绩一直排在全年级前三名,让他不要操心。今年后半学期宝根就进人初三了,明年夏天就要考高中了,依宝根现在的学习成绩,考上高中是不成问题的。可爹想得却更高,希望宝根明年能一举考上县城的师范学校,考上师范就等于端上了公家的饭碗,早早摆脱贫困,他心里也就吃上了定心丸。他听说,金祥家的红莉今年夏天毕业时就因为差了三分没有考上师范,本来可以顺利上县城的重点高中。可金祥硬是没有让红莉上高中,而是在公社的初中再补习,准备明年争取考上师范学校,这对于一个农村女娃娃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了。要知道全公社今年才考上一个师范学校的,可见师范学校不是一般学生能随随便便考上的。妈知道了爹的这个心思后,也开始为宝根考师范的事牵心起来。今年秋忙之后,妈竟然背着家里人坐着四姨夫“杨倔头”的牲口车去了一次华山脚下的西岳庙,跪在神像面前磕头拜神,抽签占卜,求西岳华山之神保佑她的宝根明年考上师范学校。爹妈的一举一动都让春花深深体会到一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天祥在大队医疗站连续打了三天吊针,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在家里继续养着身子。外面冰天雪地的,他一出去吸一口冷空气,就会咳嗽好一阵子,有时候咳嗽起来没完没了,弄得他半天喘不过气来,憋得脸上通红通红的。东霞看着男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劝他说:“就在屋子里歇上几天,以后可再不要抽你那水烟锅了,你少点儿咳嗽,我和春花也少受点儿烟熏。”

天祥下不了地干活,就不能给家里挣工分了。东霞本来冬天也不到生产队地里去,像她们这样的婆娘,人家生产队长也懒得给她们安排活。可是家里四口人总不能只靠春花一人挣工分呀,宝根到了初三快毕业了,学校要让买这样那样的参考书,要花钱。眼下离过年也只有一个多月了,家里也不能不给每个人买一些新布料做过年时穿的新衣服,就算天祥和东霞不用做新衣服,春花和宝根总要打扮得漂亮一点吧。这样,天祥虽然身子坐在家里的炕上,心却在生产队的地里或者冬季农田水利建设的工地上。他知道,他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顶梁柱要是不给家里挣点工分,一家人靠什么过日子?天祥坐在炕上心急啊,也为家里的日子熬煎发愁。

东霞看出了天祥的心思,她主动提出找队长要点活干,挣点工分。天祥显得不高兴了,说:“你都多长日子没给生产队干活了,这突然下地干活,能受得了吗?还是在家好好待着,给一家老小把过年的衣服鞋帽做好,挣工分的事你就少操心了。”

东霞没有听天祥的劝告,但也没有当面顶嘴。她偷偷出了家门,找到生产队长,提出了要干点活,挣工分。正好这几天生产队地里倒没有啥活,而冬季农闲时节队上总会安排一些小工程,这些活只有在这时候才能有充足的时间做好。比如,在田间地头修水渠,在黄沙窝里平沙造田,在洛河南岸修补被河水崩塌的堤坝,这些活看起来是闲时间自找的,但做好这些活也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关键时候就会见成效的。比如,修好水渠可以在抗旱的时候给庄稼灌溉,修补好洛河堤坝可以避免夏秋两季河水暴涨时淹没坝里面的大片庄稼,平沙造田可以逐年增加农田面积。大队提出的口号就是“向黄沙要地,向黄沙要粮,向黄沙进军”,哪一项工程都不能小看。东霞找到生产队长的时候,生产队长为了照顾她这个年龄大一点的妇女,让她自己挑选。东霞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去黄沙窝窝里平沙造田。原因是工地离家近一点,就在巷子南边的沙坡上,修渠和打坝都是在河滩地里,河滩的西北风大,带着呼哨吹来,就像刀子割着人的脸和手上的皮肤。黄沙窝窝里有沙梁挡风,沙地也松软,挖沙不用费那么大力气,参加这一项工程的妇女们自然就多。

第一天下午,从平沙造田工地上回来时,东霞就感到了腰酸背疼,好长时间不出大力气了,猛然间一出力,身上胳膊腿都疼,但她硬是忍着没敢给天祥说。

第二天,她干脆跟别人换了活,不用铁锨挖沙了,挖沙赶得紧,还要一锨一锨把沙丢在架子车上,太费力气了。她换成了拉架子车,两人一组,从挖沙的沙坡跟前把架子车拉到低洼的坑里,把车上的沙倾倒在坑里就行。看着拉架子车轻松,其实也并不简单,关键是倒沙的时候是个技术活,要掌握好时机,把一架子车沙恰到好处地倒在深坑与向前续新沙的棱上,这就要求掌握车辕的人瞅准时机及时撒手。撒手快了会把沙倒在已经平整好的地方,还需要有人把倒下的新沙堆用锨移到坑里;要是撒手迟了,会把架子车翻到坑里,有时候弄不好,还会把掌握车辕的人一起带到坑里,这是十分危险的。

东霞找了一位力气大、经验丰富的妇女搭成一组,两人在挖沙处与倒沙处来来回回忙碌着。和她搭档的妇女干累了,就和她调换了,让东霞掌握车辕,她在一边推车。东霞平时很少干这技术活,但是有搭档在指挥,她学起来也快,开始几车沙虽然没有倒在合适的地方,但明显地可以看出,一次比一次好。东霞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掌握了倒沙的技术,就不用搭档指挥,自己开始大胆地一车一车往平整好的沙棱下面倒,一次倒沙时撒手晚了点,连人带车翻到了十几米的深坑里,好在沙地松软,架子车扣在她身上,也只是压伤了她的右腿。就在车子翻下去的那一瞬间,她的搭档还尖叫着,紧紧扯住大绳,但还是没有阻挡住。车子趁着惯性,还是冲下了深坑里。

东霞被送到了医疗站,医生一检查,大腿被车子压出一条紫色的肿块,大腿骨头只是有点损伤,脸上还有被车架子碰的伤痕,嘴角上也流出了血。东霞受的惊吓可不小,人到了医疗站,手还在不停地颤抖。

在医疗站,医生给做了简单处理后,东霞在春花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回到了家。东霞和天祥一块儿坐在炕上,两人都不能下地活动了,忙碌的只有春花一人了。